“有海外关系,这可是大帽子,这些年我一直担惊受怕。幸亏养父嘴巴紧,一直未曾对人说过。我出生十五天,赶上荒年……我们那里就是那个风俗,活不下去,就带着家里去南阳过活。祖宗走,儿子走……孙子走。
父亲怕我受不得海上的颠簸流离,就把我送给了现在的父亲。他们没想到回不来啊。这一走,就解放了……海路断了。这事情,就只有叔公知道了。我当兵……一离家就是多年,怎么也不敢回去,生怕被人知道。这些年也是担惊受怕,实在难安,哎……大不孝!”王路释放了心事,连着喝了好几杯。
“你回家等着,也许你亲生父亲就来了。”老常安慰着,自己也是颇多感触。
王路笑着摇头:“谁家不是八个仔,九个仔。就养了我十五天,才四斤多,没有一块猪后腿大。谁会对块猪肉有感情呢?那里就有感情了?巴望也是白巴望……想多了,想多了……”
“哎!故土难离,回去对。大丈夫……那里都一样,都是建设国家,建设家乡。回去吧!回去咱还是兄弟。”赵建国一拍大腿,惆怅了,也释然了!
“怎么,现在就撵我,我走了,谁给你江关县开山铺路?”王路笑了,一脸调侃。
赵建国抿嘴乐,给他倒满一杯大的,双手举着敬了他一杯。
大人们喝着,赵学军却慢慢站起来,他来到王希身边坐下,看着他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饭。就夹起一块红嘟嘟的肉放进王希碗里,冲他眯着眼睛笑:“吃吧。”
第二十四章
一九八六年,初春。万林市通往江关县的公路正式开工了。这条长五十公里的公路一旦修成,会将贫瘠的江关县与万林市的距离缩短到一个小时。过去,从江关县城到万林市坐吉普车以每小时四十……六十迈的速度算,大约要走六个小时。
作为江关县委书记的赵建国与军分区领导,还有万林市市委相关领导,出席了开工典礼。最近,组织上给江关县委配了新车,一辆新的吉普车。过去那辆旧式吉普已经在工作中被江关县的土路颠簸的散了架子,虽不到报废年限,却也不能使用了。
开工这天,江关县请了市里的梆子剧团,来这边唱大戏。大戏要耍上三天,分别是《对花枪》《樊梨花》《打金枝》。这些剧目都是万林市很久之前的老剧目了。
赵家奶奶这天大早四点就起了。老人家没有多少觉生怕去晚了,没有好位置。老太太这一起,全家也就跟着起来了。
赵学文捧着自己奶奶的那叠子看戏的行头,打着哈欠叨咕:“奶奶,没有早上四点就去占地儿的,我爸说了,跟您占好位置了。”
奶奶坐在炕上,嘴里不停的哼哼。老太太这两年从早到晚,只要醒着就哼哼。她身体有病痛,医生检查不出来是什么毛病,但是肯定不舒服。这种属于老人的哼哼已经成了赵家奶奶发泄病痛的方式。
赵学军对自己哥哥眨巴下眼睛,指指外面晾在晾衣绳上的裹脚布。赵学文只好放下衣服,出去收回来,递给奶奶。赵学军将床下的小盒子取出来,奶奶那双小皮鞋就跟新的一样,保存的干干净净,板板怔怔。即便如此,他还是坐下来,取出鞋油给上光,打磨的亮亮的。奶奶穿好衣服,搬起自己的脚,开始一圈一圈的裹着。赵学军已经不是一次见到过奶奶的脚了。
原本的一双好端端的脚丫子,除了大拇指,其他四根脚趾生生的掰断到脚心,那个时代将女人的脚拧成一个三角。赵家奶奶最少有一米六八的大个子。可是那双脚……能放到现在赵学军的手里。
随着不紧不慢的包裹,改霞姑姑已经做好了早饭。等到赵学兵跑到部队后勤借了三轮蹬回家,赵家三兄弟扶着奶奶出门的时候,一看表,时间刚好七点整。奶奶笑眯眯的,坐在三轮车里的褥子上:“不急么,急了去了也没用,你们慢慢的么。”
对于老太太这种属于长辈的狡诈,赵家兄弟早就见怪不怪,即便如此,还是大肆的夸奖了一番,自己家奶奶果然那就是心中有数的人。
奶奶连着看了三场大戏,坐在第二排看的。而第一排的位置是各界领导。这些领导对赵建国的母亲,颇为照顾,多次回头与之交谈,还叫人摆了张桌子,给老太太上了盘花生果,这令奶奶在观戏的老太太中,着实出了一把风头。奈何老太太已经一个牙齿都没了。第三天大戏没有上的时候,奶奶悄悄跟儿子说:“俺要给你个添麻烦。”
赵建国扶着自己的老娘坐下:“娘,咋就是添麻烦呢,你说么。”
奶奶拿着拐棍指指后台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想看他们扮戏。”
赵建国呆了下,站起来去找了剧团的团长。一会赵建国带着剧团的团长一起扶着奶奶去了后台。赵家兄弟在后面跟着……
这是赵学军第一次看到戏班的后台,以前电影上倒是给过不少镜头,什么名角儿有间屋子,有钱人要捧角儿就把成堆的花篮送到那边。
亮亮的化妆镜,成堆的箱笼,戏服被翻着叠起来整齐的放着,武生们穿着厚底的大靴咬着馒头来回走着,一股子属于后台特有的味道慢慢涌进奶奶的鼻子里,她奇迹一般的不哼哼了。
赵学军看着奶奶,这一瞬,他仿若看到一个还没裹着脚,数着两条羊角辫子的山妞,趴在在戏台的景布外面。看着那些角儿,将颜色涂在脸蛋上,她们细细的勾画着,勾画完就带起漂亮的,闪着光的行头。穿的是缎子,带的是各色的宝石。一个个的都那么的鲜活,活的是那么的水灵。
奶奶看了一会,看的分外满足。剧团的团长把团里的小生带过来,问了好。那是个小姑娘,年岁不大,生就一张小生的俊扮相。奶奶从口袋里羞涩的抓出一把花生塞进人家手里,嗯……还摸摸她的衣衫,爱的都不成了……
“给您添麻烦了。”赵建国觉得很抱歉。
“可别,我老母亲也这样,那会子跟着我到处唱戏,我台上唱,我母亲台下哭,知道是假的还是哭。呵……”
开工典礼后,赵学军多次带奶奶去看电影。可惜奶奶一直把大戏跟电影弄得混杂,她有时候会连看三场一样的电影,对于里面有烈士咬舌头自杀那段,百思不得其解。悄悄问自己孙孙:“人一天咬三次舌头,疼的他……赚钱不容易么。”赵学军听了,完全没奈何,这事儿,解释不清楚……
转眼,春天过去了,小城不紧不慢的走着自己的步伐。工艺品厂终于还是拆了……高橘子闲在了家里,每个月拿基础工资。闲下来的高橘子,浑身都是刺,看谁都不顺眼,她与老厂的职工每天去工地,拣一些奇怪的东西回家。这些人都对工厂有着特殊的感情,工厂对这个时代的工人来说,是另外一个家。
初夏的一场雨,淅淅沥沥的浇灌在教室外的杨树上,赵学军托着腮帮看着外面。老师不紧不慢的声音令他瞌睡。于是,他很快睡去,并不忌讳什么……窗外这种白杨树,通身都有眼睛一样的疤,有时候赵学军喜欢坐在教室里与那些眼睛对视。他总是觉得,自己能从那些眼睛里看到一些什么。政府树林已经不在了,这种白杨树在那里,也以看不到了。
“学军!”教室的门突然咣当一声推开,赵学兵闯了进来。老师很愤怒的看着这个没礼貌的外来客。赵学兵对老师说:“老师,家里出了大事。”
赵学军吓了一跳,站了起来,东西都没收拾的往外跑,老师并未阻拦,甚至跟在后面一边急促着走,一边问:“到底怎么了?”
“是我爸工作的万江公路二号隧道塌方,有人砸进去了。我爸……我爸一直在现场。”赵学兵要哭出来了……
“别急,别急……”老师的小皮鞋在楼梯上走的急促,她拉着赵学兵,赵学文去了校长办公室。一推门进去就喊:“吴校长,食堂的车在不在?”
赵学兵趴在门上有些腿软,他看着屋里,没想到王希也在,还有部队上的两个军官。
“正好了,一起去吧,一起去吧……”
赵王两家的孩子跌跌撞撞的往学校门口部队上的解放车跑,半个学校的孩子不上课,趴在楼上,教室门口看。临上车,老师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钱,硬是塞进赵学军的手里:“拿着,拿着。”
汽车终于开动,坐在货车斗内的王希趴在车架上,淋着雨,盯着风的向江关县的方向看。老大赵学文一把把他拉下来,叫他坐到自己身边,用雨衣将他跟赵学军护在怀里。赵学兵抱着王瑞,王瑞吓得腿软,开始小声哭……
“别怕,别怕,有哥在呢,大哥在呢……都别怕啊!”赵学文安慰着弟弟们,眼睛都湿了。
从万林市进入新公路,这才几个月,一条笔直的大路已经打好坚硬的土基,由于没有机动车上新路。部队的解放车一路畅行,跑的很快。赵学军透过大哥的雨衣看着外面,脑袋里一片发蒙,他的思绪回到了两年前,回到了那段颠颠簸簸的土路。他想起那两辆牛车,去城里的乡亲,甩着鞭子,赶着老牛唱着……大红公鸡(呀么)窗台卧,八路军进村(呀么)好红火,大青山高(呀么)乌拉山低,八路军恩情(呀么)谁也不能比。
那车走了几十分后一直跑到没有路的地儿,停了下来。赵学军他们蹦下车,又跌跌撞撞的向着没路的地方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们终于来到一片山腰,在那边,部队无数的人拥挤在那里,救护车,地方上的车,所有人都拥挤在一起,每个人都着急忙慌的颠簸着,找着事情做。
孩子们茫然四顾,找寻着熟悉的身影……
“人呢!我要人!!!!!!!!工具!!!!”
“别把车停在隧道口,那是那个单位的车!!!!!!!!!”
“去给省军区电话,叫他们派人,派爆破手!!!!!”
在杂七杂八的声音里,赵学军找到了爸爸,他看过去,父亲站在一个大石头上,穿着一件破了的旧军装,拿着一个撬棒……
脚下一软,赵学军坐在地上,赵学文大叫:“爸!爸!”
听到熟悉的声音,赵建国扭过头,接着破口大骂:“谁叫你们来的,混蛋!添乱来了!滚回去!”
王希跑着找了一圈,硬生生挤到赵建国面前,大声问:“赵叔叔,我爸爸呢,我爸爸呢!部队那边没有!我问了,没有!”
原本吵杂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没人说话……
“你爸没事,没事,叔叔这就组织人,找很多人,就是挖,也帮你把爸爸救出来,相信叔叔,赵叔没骗过你吧?啊!王希,别急,相信……”
王希疯了,他挣脱开赵建国,疯了一样的喊着爸爸往隧道里冲,有人过去,拽住他,三四个人都压不住他,王希疯了一样的在那里喊爸爸……大雨突然停了……空气里有些窒息的静……
后来……有关于后来……
王希的妈妈来了,好多人来了,机械开不进隧道。那里面全塌了……出事的原因谁也不能怪,谁也不知道,在很多很多年前,这里也是产煤区。巨大的犹如蜘蛛网一般的老式矿洞消失在尘埃里,历史里……王路带着突击组进去施工,不知道怎么了,地面坍塌,整个的突击组就这样被山脉掩埋。他们说,塌方的声音整整响了十多分钟……
人们在抢救,在用手一块一块的接着石头往外运……一位军官破着嗓子在喊:“叫他们派人,机械进不去,我们需要更多的人……”
王希站了起来,看下四周:“我爸说,小山子村就在这里附近……没错的,我去找人,找人,找很多人……”
他很快找到了方向,向着山的那边奔跑,越跑越快……赵学军在后面跟着,也是越跑越快,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奔跑了,但是一点都不觉得累,胸口也不闷,只觉得应该这样奔跑,才能跑到什么前头。
他们跑了三个小时,不,应该是更多的时间,终于……又看到了那个村子一排排的窑洞。王希停下来,大声的喘着粗气,脸色憋得发紫,他喊:“救命啊!救命啊!”他以为自己声音很大,但是,只有跟过来,摔在地上的赵学军,赵学文他们才能勉强听到……
他喊了一会,没人出来,小村这会子正是傍晚,家家都在做饭。王希抬起头,看着村子,又一眼看到了那颗歪脖子树,他看到了那个挂在歪脖子树上的炮弹壳……于是奔跑过去,捡起一块石头,拼命地敲了起来……
“当!当!当!!!!!!!!!!!!!!!!!!!!!!”
老书记跟村民披着衣服跑了出来,有人手里还端着一个大碗。
“叔!救我爸!!!!!!”王希哑着嗓子,哭喊着……
那天开始,小山村,还有附近十多个村子的村民,都跑到施工隧道,那些人用手一块一块的传递着石头往外运,后来部队来了无数的人……不许村民再上去。小山村的乡亲就每天背着,提着饭食,饮水往山上运……
三天后,王路跟他的突击队终于被找到了……无一生还……
一九八六年七月,盛夏!王希抱着爸爸的骨灰盒,王瑞抱着家里的电视机。王希的妈妈苏珍提着家里的行李,坐在火车站的木椅上。赵家人,还有部队上的领导一起来送行。
“王希,叔叔跟你爸说会话,好吗?”赵建国蹲下,摸着王希的头求着说。
王希抬起头看着赵建国,这段日子,他的脸瘦得露出了颧骨。迟疑了下,王希把骨灰盒小心的交到了赵建国的手里。
赵学军走过来,伸出手拉住王希,将他带到了一边的角落。王希没说话,只是呆呆的看着他。
“回到了家,就给我来信。如果家里不好,就回来。我爸不是说了吗,他能养得起你们,真的。我爸是真心实意的……”赵学军继续劝。
“我妈说了,爸生前很想回去,他想回家。”王希摇摇头。
“那……王希,以前……算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活。”赵学军不知道该说什么。
“呵。”王希冷笑了下。
赵学军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王希:“你拿着,应急。家里有事就发电报,一定不能瞒着。”
王希接过去打开,看到了里面的钱,他呆了一下,烫手一般的把钱丢到了地下。
赵学军捡起来,放到他手里,他又丢到地上。
再捡起来……再丢到地上。
再捡起来……再丢到地上……王希想走……
赵学军拉住他,对着他的脸给了他一个狠狠的大耳光。啪!的一声……
“你家房子都倒了,王瑞还小,我能帮你什么,我什么都帮不到!我就是给你再多。我……我知道,我爸再好,也不是王路叔叔。我知道,我就是给再多,王路叔叔也回不来。我知道,王路叔叔是为我们万林死的。你恨这个地方……我知道……你有很多后悔。我也后悔过……可是……我帮不到你,我比你还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