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学军下了车,趴在车窗玻璃上向里看,他看到车座后面睡着一个人,于是敲着车玻璃喊到:“师傅?师傅!您挡了我家大门!师傅!醒醒!”
车里的人动了几下,解开盖在脸上的眼罩,揉揉眼睛,摇下玻璃,一股臭气盖不住的喷了出来。赵学军一脸惊讶的捂着鼻子喊:“王希?!你疯了!你这里呆了多久了?!”
王希下了车子,晃下自己酸困的腰:“你说多久了?好些天了,我的腰都折了。”
赵学军颤抖的指着他数落:“那……那我要是不回来呢?”
王希不屑的看着他:“你个穴居动物,跑那里能离了老窝去?”他说完,看看天空:“今晚这雪要下大了,赶紧的……开车库,不然车要冻了,我也没买防冻液。人闵顺的车子!”
赵学军懵懵懂懂的拿出钥匙开了院子的大门,从里面推开电闸,开了车库,王希将车子一辆一辆的停好,又开始从两个车子尾箱大包大包的搬东西,他也买了不少。
赵学军看着那个忙碌的身影,心里又是觉得窝囊,又是一阵难以形容的期盼。他有些恨自己没出息。他想撵他走,又思念了人家好几年,怕他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他想长点志气在这人面前牛逼点,最好可以讨点便宜,虐待一下他才好出气。可是,你看他啊,浑身臭的顺风飘十里,这都在这里等了多少天了?他有些心疼,又有些气愤!只是没弄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气啥?
二十五岁了啊,加上前辈子那是往事不堪回首的年纪啊!现在什么都有了,想要啥有啥了,可是就是枕头边寂寞的厉害啊,咱总不能将幸福交给左右手吧?咱总得找点做人的滋味吧?可找谁也不能找他啊?几年前那些话,那个没出息逃跑的背影还不够伤人的吗?!可是几年前,如果他跟自己在一起了,自己家老爹这会子尸体都要凉透了吧……
赵学军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自我批判,自我安慰,自我讥讽着,身体却跟着感觉在动弹,他推开大电闸,打开大小卧室,浴室,小客厅的空调暖风,又去锅炉房点着了锅炉,烧起暖气,随手的他还做了一碗挂面加了两个荷包蛋放着桌子上。
王希进屋,先是不客气的稀里哗啦的吃饱肚子,接着拿着干净衣服进了放一池热水的浴室。赵学军听着浴室哗啦啦作响,他呆呆的站了一会,突然左右开弓的给了自己两个耳光。打完,他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行李……一件,一件的开始机械人一般的往里挂衣服,他挂了会儿,有股熟悉的味道慢慢的,随着湿漉的脚掌踩在地毯上的震动传了过来,他又颤抖起来,期盼却惶恐着。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王希什么都没穿,就那么的将赵学军搂在怀里,他头发丝上的水滴,沿着赵学军的脖子向下流,赵学军打了个激灵翻身推开了他:“滚!”
“你是世界上最残忍,最狡猾的人!”王希盘腿坐在地毯上控诉他。
赵学军觉得这个控诉全无道理:“我做什么了,你这样憎恨我?还最残忍?”
王希拍拍脸颊,冷的打个激灵,赵学军又习惯的搂出被子丢给他。他看着他裹着被子,缩在床上,他又接了一杯热水给他。给完水,他郁闷的坐在一边用手指哗啦桌子,唾弃自己没出息。
捧着杯子,王希喝了两口:“你就是这样残忍的!”
这一次赵学军没接话,事实上,他有罪。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罪无可赦。有些事儿,其实不能深想,不能深究的。
“你想怎么样?!深山老林的,你要想出气,弄死我也没人知道的。”赵学军小声嘟囔着。
王希放下杯子,对他招招手:“过来。”
赵学军站起来,木呆呆的走过去,心里就如小鹿乱蹦,啊!呸!呸呸!呸!小鹿个屁,这都什么年纪了还小鹿?胡思乱想着,脚却不由自主的走到了王希身边,他傻乎乎的看着那张笑眯眯的脸,心里一阵酸楚:娘的,老子的情路怎么如此漫长!
王希拉住他的手,用脸贴在他的手心摩挲了一会,还闻闻味道,末了一使劲将他拉入自己的怀里,长长的叹息了下:“咋办,学军,我们都陷进来了……”
赵学军不知道咋办,这辈子都憋了二十多年了,这样被抱着,他晕乎乎的,两管子长长地鼻血,毫无预兆的就那么流了出来……
第六十章
清晨,山下的鞭炮声隐约传来,赵学军缓缓睁开眼睛。他觉得恍若做了一场春梦,梦里的他是生涩的,梦里的王希也是生涩的。肉身那道坎并不好逾越,从最开始到结束,都是那么快速,那么的不真实。完事后,他们简单的清理了一下自己,不敢看对方眼神的错开身体,就那么睡去,无梦到天明。这几年从身体到灵魂都困乏的不得了。
赵学军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又裹在了王希的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王希搂着他,下巴尖尖贴在他的发顶。属于王希独有的味道一阵阵的袭来,他不由得心脏一阵起伏并毫无节操的乱蹦一气。
微微侧身,赵学军看着他嘴巴微张的脸。那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么的……帅气。他的眉毛依旧是任性的,眼睫毛是依旧任性的,高高的鼻翼是倔强的,微翘的下巴泛着青茬子,那里竟也是倔强的。他瘦了,瘦了好多。赵学军有些心疼的一叹。走到这一步,是他所愿,他所求。可是在一起了,他又开始畏惧,将要面对两个家庭,乃至整个社会了。他们的路还有很长,虽这一生算是吃穿不愁,总算比以前强千百倍。可王希呢?王希不像自己,他是站在顶峰的人,怎么会甘于平淡呢?路依旧在前方无限延伸,就如上一世一般,看不到头。
自我哀怨,自我调侃,自我批评再自我安慰了一会后,赵学军给了自己一个答案:虽然依旧看不到头,但是这一生他拒绝独自走。不然,就白活这一世了!他想完,猛的坐起,一阵不适从身体里延伸出来,脸色顿时又窘又红!总算是从兄弟走到情人了。哎,可真不容易。
狼狈的扶着腰,赵学军双腿有些颤抖的慢慢进了浴室。随着浴室里的热水哗啦啦的响起,王希睁开眼睛,神色竟是十分清明。他早就醒了,只是不敢动。他侧过身,闻了一下身边枕头上的味道,那味道令他安稳,令他感觉祥和,这一刻他是舒畅的,从灵魂到身躯都有一种豁出去的畅快淋漓感。
抓起身边的毛巾浴袍穿好,王希径直走到浴室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后,他推开门,浴室里一双惊讶的眼睛与他对撞。
“我……那个,那个我帮你搓背吧?”
“……好,你帮我搓完,我帮你搓!”
“嗯!”
投干毛巾,王希一下一下的擦洗着赵学军的脊背。他小心的帮他揉着腰,绕过一些青紫的印记。赵学军眯着眼,小心翼翼的享受着,试探着,并不敢主动说话。
“这手劲……还成吧?”
“嗯……”
赵学军慌张的垂着头,开始不停挤压这一块香皂,弄得一池清水变成了奶白色。他尴尬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问到:“这几年,你都干什么了?”
王希的手停了一下,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慢慢说起这几年他过的虚幻一般的日子。
这几年,他就如一叶浮萍到处在漂泊。最初,他拼命工作,将所有能够想起赵学军的时间堆满。事业是越做越大,可是心也是越来越空。南方家那边,他甚少回去,不是不想回,而是家离他越来越远,根本无法给他归宿感。他觉得那家是王瑞的家,母亲是王瑞的母亲。
自王家海外关系的归来,王瑞便找到了根骨,活的无比畅快。不得不说王瑞是个有出息的。他聪明,透彻,浑身没有半分同龄人的迷茫。他懂得利用一切有利的条件武装自己。在生活上,他选择了高享受,高刺激的生活方式。他热爱挑战,尤其喜欢商战!他与亲爷爷那边的关系走的极近,也跟那边的堂兄弟们一起换了一种生存方式。大把消费,高风险投资……这些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学历高,家境好。有了钱之后,他女朋友更是一个又一个的换。他们兄弟俩的感情却是越来越远了……
王希总想把自己的苦楚,自己的辛酸找个人好好的去倾诉一下,可惜的是,每次见到自己的母亲与弟弟,他们总有大堆的话在等着他。那些话大多都是对他未来的安排,为他想好的未来的道路命令他去走。母亲对王瑞的建议,向来赞同从不反对,可王希怎么会答应呢?于是矛盾越来越深。
站在时代尖端的王希一直未将自己的成就告诉母亲与王瑞。他很想说,可是……每当回乡看到母亲,没呆多一会便是一顿老调长谈,她不停的唠叨他被少管之后的那段岁月,父亲死后那段时日……王瑞是如何承担起那个家的,王瑞是多么的争气……王瑞是经历了什么样子的磨难才有了今天的……还有就是,他是多么的对不起那个家,对不起他的小弟弟。仿若王瑞便是王家所有荣光所在。不但母亲那么想。全镇子的人都在那么想,甚至在海外的叔伯爷爷,堂兄弟姐妹皆是那样想的。王家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办乡镇企业的,一个是社会尖端的精英。他们就是这样衡量一个人的。
早几年王希在故乡创业的风头根本无法媲美在海外办公司的王瑞。王瑞甚至不屑去问后来转战海南的哥哥现在事业办的规模有多大,是否需要帮助?王希给他的建议,他也总是不屑一顾。他所有的经历都用来跟时间赛跑,跟所有看不起王家的虚幻的敌人作斗争。王希知道,在他被关起来那段日子,王瑞受过大刺激,有过大的苦难,在这一点上,他无法逆转王瑞的生活态度。他只能默默等待弟弟有一日,需要自己了,他这个做哥哥的可以用最不伤害他自尊的方式,帮他再次站起来。
一段弯路,欠了母亲这一辈子都还不完的两鬓斑白。王希退缩了,他不敢耀武扬威的说,我的事业是多么大,我是多么有本事。他不敢与王瑞去比,去争!他想……如果母亲以王瑞为傲,那么就那么继续下去吧,只要母亲高兴。现在,母亲有她自己的生活圈子,她有个相好,就在附近镇子做乡镇干部。王希不反对母亲有第二春,可他厌恶母亲什么都绕过他跟王瑞去商量。随着家天枰的倾斜,他与那边隔阂越来越大。
与赵学军分别后,王希有过逃避的想法,他甚至主动地谈过一个女人。很遗憾的是,那个挺好的女人总给不了他想要的爱的感觉。她不像赵学军,那里都不像赵学军。
她是敏感的,可爱的,娇俏的,脆弱的。她需要依靠,需要宠溺,需要全身心的爱,需要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的一位孝子。她期盼得到王希的臂膀完全支撑。她不会在亲戚朋友面前这样介绍王希:“这是我的男朋友,王希。”她总会将王希的资产,头衔摆在最前面,然后不经意的娇笑着夸耀说:他离不开我,离开我,他就不能活……那个女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都是没有错误的。那一段很普通,极为正常的男女之爱,时效大约是三个月。
王希离开了那个好女人,他挺抱歉的。虽然对方哭泣着说:会改,再不会虚荣。可王希真的没办法爱她。那一刻他有一种明悟!他这一生早就钻进赵学军织就好的一张网里,甭管痛苦与否,反正,他们谁也别想挣扎出去。
赵学军听完王希的唠叨,没有表示出过多意见。他呆愣的看着水面想着心事。这一世他何尝没有过同样的想法,找个女人就那么过一辈子吧!可他不行啊!他怎么挣脱,他也没办法跟命运去争。
见赵学军不动,王希有些胆怯的拍拍他的背:“你……生气了?”
赵学军从水里猛的站起,吓了王希一跳。
“没有!你以前的感情生活与我无关,可现在起……我是说……你以后的感情生活……进去!”
王希脱去浴袍,坐进浴池,赵学军开始帮他擦背,一边擦一边继续说:“咱跟别人不一样,我觉得有些话没必要掰开了详细说。说的太白没意思。感情这东西,你想要的越多,得到的越少。不如就……顺其自然。我们在一起以后……我希望你能够尊重我,当然……我也会尊重你的……”赵学军的声音,随着蒸汽慢慢传进王希的耳朵,王希突然发现,他们就如一对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夫老妻一般说着家常话。他不停的迎合着赵学军的话语,有种不经意的幸福感,蔓延全身。
“嗯,是这个理。”
“王希?”
“你想过吗?”赵学军使劲的手停了下来,拍拍他的背。
王希脸上抹了一把扭头看他:“想过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们老了,动不了了。其中有一个住院了,得了重病需要做手术。可是在户口本上,我们即便是活了一辈子都不是亲人,都不能代替对方去签那个字……即使……这样也不后悔吗?”
王希不在意的笑了下,坐回去舒服的叹息了一下:“这山上停安静的,我想了很多天。怎么活不是一辈子,总会有办法的。”
室外,一阵手机铃声响起,赵学军放下毛巾走了出去……片刻,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声音慢慢传出,就像很久很久之前那般,仿若几年的漂泊从未发生过一般的又奇妙的回归本位。
王希洗完澡,穿好衣服,去了小客厅,一幅刚刚写好的,油墨待干的春联就放在圆桌上:大江南北,瑞雪送来旧故人三春花发,鹊登海棠颂春歌。
摸摸下巴,王希噗哧一声乐了出来,他探头对厨房喊了一句:“三儿!”
赵学军系着机器猫的围裙,举着一把勺子走到厨房外看着他:“啥?”
“瞧这春歌唱的……你这联儿是写实风吧?!”王希举着对联调侃。
摸摸下巴,赵学军并不遮掩自己的快乐,他笑眯眯恬不知耻的点点头回答:“就是……那个意思。”
王希喜滋滋的回身取了春联,拿了赵学军鼓捣好的面糊出了门,赵学军搬着一把椅子跟着。
今年是个丰盛年,赵学军买了一份东西,王希也买了一份,都是舍不得自己委屈的人。大对虾,进口带鱼都是成箱子买的。不说这些海产,单说那两箱进口的红酒已是价值不菲。
“冰箱都堆满了,就咱俩人,你说这可怎么吃?”赵学军一边递春联,一边抱怨。
王希叼着香烟,踩在板凳上挺不在乎的说:“慢慢吃去呗,兴许不够呢!我能陪你到三月底呢,最近……也没什么事儿。钱赚多少是个够?够花就得了!”
赵学军挺高兴的的抿下嘴:“嗯,那……那我也不上班,这几年我也累的。”
天空的雪越下越大,山下的都市街道因为春节而寂寞,万家灯火中鞭炮隐约着传来。他们絮絮叨叨的说这家长里短,属于男性特有的爽朗笑声不停的发出来。贴好春联,他们提着板凳回到屋子里。吃过早餐后,两个人将以后的问题便都摆在了桌面上,一本正经的谈了起来。也许,这就是男人与男人之间情感区别于男女地方。他们更现实,活的更加真实一些。
那之后几天过去,两个人的春节是快乐的,快乐的日子却总是过得很快,1997年2月19日,睡饱了的赵学军,拿着遥控打开电视机,电视上的一篇讣告就那么毫无预兆的出现了,小平同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