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司七岁时,拜访孤儿院的总一注意到了他。成为矢上家养子的瑛司——贵之,刚开始也曾为了得到家人的爱而努力。就某种意义而言,总一是爱着他没错,只不过那是异常的感情。可是,贵之无法违逆主人说的话,对贵之而言,世界就只有「麟邸」这座小小的宅邸而已。
然而慢慢的,他知道了这个家奇妙的状态。这个家在慎一面前,就会变成随处可见的平凡家庭,仿佛是为了慎一这个观众,努力在台上表演的演员一样。矢上的父亲只有在慎一面前,不会对贵之做出任何奇怪的事,因为他想在慎一面前扮演一个普通的父亲。贵之也曾被警告,绝对不准把这个宅邸里的黑暗面告诉慎一。在慎一面前扮演普通的家庭,大概是住在这座宅邸里所有人的默契,但这却越发令他觉得恐怖。因此贵之老是黏着哥哥慎一,就算不能告诉慎一事实,但对贵之而言,只有慎一身边才是真正安全的场所。
可是,慎一进入住宿制的学校后,贵之就失去了安全的场所。不过那时他年纪太小,所以逃过一劫。因为就连总一也觉得他太过年幼,因而只把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年纪稍微大一点的男孩当作性对象。
不过就在贵之过了十岁以后,总一说「已经可以了吧」,便开始要贵之用手或嘴巴替他服务。对年幼的贵之而言,再进一步的性行为是不可能的,因为实在过于疼痛,所以就算是总一也无法硬是侵犯贵之。一天一天被要求越来越多的恐惧让贵之感到害怕。只有哥哥是他心灵的避风港,然而哥哥却只有放假时才会回来。
如贵之所料,他上了中学后总一的本性慢慢露出来了。对贵之而言,只有痛苦的那种行为把他逼进了绝望的深渊。不知多少次,他曾想如果能死掉就好了。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肮脏的人」这种想法,总让贵之痛苦不堪。
当时对他伸出援手的人,就是现在的父亲康雄。
当时是刑警的康雄,掌握了矢上总一透过不正当途径和人口贩卖有所挂钩,在那个世界相当活跃的消息。康雄提出如果贵之愿意站上证人台,就为他准备一个新户籍和新名字的要求。之后,瑛司接受了康雄的提议。如果不接受的话,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一定会发狂的。
然而,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只有哥哥慎一而已。
哥哥慎一是那个家中唯一和他建立起正常关系的人。必须编造一个自己已经死亡的谎言欺骗哥哥,这点令贵之十分难过。
可是,在火灾发生之后、司法单位开始调查之前,总一就发现一切并且自杀了,事件也因为这样不了了之。
「我最不希望你知道这些事……」瑛司喃喃地说:「在那之后,我被收养为濑户川家的养子,过着普通的生活。以前那么爱哭的我,现在也变得很坚强了喔。刚刚逃掉的那家伙是我现在的哥哥。那家伙动不动就揍我,但因为这样,我也变得很会打架了。真的是……从那个温室被烧毁以来,我就不曾哭得这么惨了。」
「瑛司……」
「那具尸体是濑户川叔叔所准备的身分不明尸体。因为体型跟我差不多,所以虽然觉得过意不去,但还是借用了。烧掉那间温室真的很抱歉。那里是我很喜欢的地方,我常常和哥哥……和矢上哥在那里聊天对吧?我……」
突然有股热热的东西涌了上来。
「我真的不想让你知道。我希望在你心中,我永远是那个开朗有活力的瑛司。」
不知道泪腺是不是故障了,明明已经哭个不停,眼泪却还是不断落下。
「瑛司……我该怎么做才好,告诉我吧!只要是你的希望,我什么都愿意做。」
看起来也很痛苦的矢上紧握住瑛司的双手,不过瑛司还是无法正视矢上的脸。
「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我不想失去你。」
他说的一定是真心话吧?瑛司从来没有怀疑过矢上的爱,就算矢上已经知道一切了,他还是有把握相信矢上是真心爱着自己的。
「我也以为我已经忘了以前的事……」
瑛司慢慢将泪湿的脸转向矢上。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但是,我却无法完全忘掉……我不管怎么做都无法消除那段痛苦的过去。就算……就算矢上哥喜欢我,我自己却无法接受。」
矢上加重了握着瑛司双手的力道。
「我……我觉得自己好脏!那是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抹灭的感觉。不管我做了什么、和什么人相爱,我还是觉得自己好脏,脏得不得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错,但那种感觉就是无法从我心中抹去。」
矢上紧紧拥抱着痛苦低吟的瑛司。
那是那么温暖的身体,那么令人怜爱的人——他最爱的人。
「我该怎么做……瑛司。」
「请你……」哭泣的瑛司抬起头,眼神和矢上交会后,怒吼般地说:「请你放了我吧!」
矢上的脸色突然沉下来,碰触瑛司手腕的手变得僵硬。那张脸痛苦地歪斜着,碰触到瑛司的指尖微微颤抖。
「你是说……和我分开……会比较好吗?」
听到矢上用沙哑的声音询问,令瑛司虽然已经哭到声音哑了,还是不断哭泣。
不想分开——听到矢上这么说,瑛司是很高兴没错,他何尝又想和矢上分开呢?
不过,只要继续待在矢上身边,伤口就只会不断化脓。瑛司只会为擦也擦不去的自我嫌恶感,不断陷入苦恼之中。
「我想忘记这一切……我想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听到瑛司的呐喊,矢上放开了他的手。
矢上双手掩面,低着头肩膀不断颤抖。
「这是说只要和我在一起……瑛司就不会幸福的意思吗?你好残忍啊!瑛司,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残酷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在我的记忆中,只有你是美好的回忆……但我却污染了那份回忆。我爱你……真的,我是打从心底爱着你……」
这次换瑛司紧紧拥住低着头双手掩面的矢上。
「我一直在想,如果可以用瑛司的身分和你相遇,在什么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和你相遇会有多好……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不过,请放我自由吧……」
可以感觉到室内的温度一口气降低。矢上仿佛被打倒般,只是一言不发地维持双手掩面的姿势。瑛司一直注视他的身影,静静从沙发上站起身。
「对不起……矢上哥,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小声的呢喃从唇边溢出,矢上却没有抬起头。
虽然最后想再看看矢上的脸,但他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他不想说再见,矢上也一言不发。
最后,瑛司只是默默离开房间。
仿佛在作梦般,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几天后,之前在瑛司所住大厦附近遇到的额头微秃、眼神锐利的男子来到「麟邸」,他是瑛司现在的父亲濑户川康雄。
康雄首先为不法入侵矢上家的事道歉,再针对这次事件做简单的说明。大部分都和瑛司说的一样,濑户川也提出了「如果市子同意停止威胁他们的举动,他们也答应不会对市子提出告诉」的要求。对那些被害者而言,他们只想忘记在「麟邸」里发生的一切。即使矢上说想为父亲所做的事跟他们致歉,他们也无意见到矢上。
「我那时一直在追着矢上总一。即使今天,想到他自杀的事我仍然觉得一肚子火。我当时差一点就能掌握到那个人口贩卖组织的原貌了……」
回想起当年的事,濑户川还是一副悔恨不已的模样。
「人口贩卖到今天还是很猖獗,不过对你而言,我是把矢上总一逼到走投无路的罪魁祸首……你应该很恨我吧?」
「不,我反而觉得很羞愧,为什么我那时什么都没察觉到呢。」
矢上打从心底这么想,垂下了目光。
「我之前曾当过刑警,将不法的事摊在阳光底下一直是我的使命。不过,瑛司和我不一样。」
听到瑛司的名字,矢上抬起了头。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濑户川苦笑着搔了搔头,说:「那家伙一直很迷惘。他还是贵之的时候也一直很担心,如果矢上总一被抓的话哥哥会变成怎样。矢上总一自杀后,最放心的应该就是那个家伙。现在也是这样,那家伙自己提出要伪装成长得很像的人接近你的点子。他应该是觉得,只要可以把照片或证据拿回来,应该就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危害吧?我一开始也反对让瑛司参与这件工作,只是我问他是否真的办得到时,他却强硬地宣称他一定可以办到。」
「那么,瑛司现在……」
明知道不该问这个问题,矢上还是用痛苦的表情直盯着濑户川问。
离开矢上的宅邸后,瑛司立刻辞掉「阿美迪欧」的工作。按捺不住的矢上曾打电话给瑛司,不过瑛司就连手机都解约了。
「他也没告诉我要去哪就离开了,不过他说安顿下来后会和我联络,我相信他之后一定会有消息的。」
「这样啊……」
不知道濑户川康雄说得是真是假,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就算他确实知道瑛司的去向,也一定不会告诉矢上。
「矢上先生,请你忘了瑛司吧。」
濑户川用同情的眼神注视着矢上,然后开口说道。
「贵之已经死了,也请你不要再管瑛司的事。」
矢上无言地闭上双眼。
濑户川康雄说完话后点了个头就离开。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矢上只觉得一股莫可奈何的感觉撩拨着自己的心。
他怎么可能忘记?不过,或许瑛司很希望他忘了这一切吧。
其实,他原本想不管动用多少钱也要把瑛司找出来,不过就算找到了又如何?他知道两人在一起也只会互相伤害,所以才放弃这么做。
『时间久了,应该就可以忘记这一切吧……』
现在鲜明残留在胸口的这份痛楚,应该总有一天会痊愈。然后,他就能伴随着淡淡的感伤想起和瑛司在一起的这段回忆。
可是,矢上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做得到,因为只要想到没有瑛司的每一天,他就好痛苦。
想着那样的一天是否真会来临,矢上痛苦地扭曲着脸。
合作企业公司的创立十周年晚会办得极为盛大。
那虽然是一家很年轻的公司,但业绩在这几年却呈飞跃性的成长,因此大手笔租下这间旅馆举办一场非常热闹的晚宴,各界名人和知名政治家们也都赶来参与这场盛会。
矢上慎一和工作上有合作关系的人打完招呼后有些疲累,逃到没有人的露台。
今晚是个只穿西装会有点冷的天气,已经有冬天降临的预感了。矢上从露台走到庭院,看着已经十二月了还恣意绽放的蔷薇。以英式玫瑰园着称的这座旅馆,其蔷薇园果然不同凡响。
『冬天又要来了吗……』
茫然地看着蔷薇,矢上抚着疼痛的胸口叹了一口气。
去年的冬天对矢上而言,是他此生难以忘怀的一年。他一次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也一次失去了所有。回想起瑛司的事,现在胸口还是会阵阵抽痛。矢上没想到原来不管再怎么相爱,终会有别离降临的一天。
母亲在那之后,精神和身体状况都不是很好,决定到乡下养病。她之所以一直拒绝接受眼睛手术,大概是因为有些什么不想看的东西吧?
母亲好像是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那些暴露父亲异常性癖好的照片,所以才变得越来越奇怪。她无法压抑对父亲性对象产生的嫉妒心,想找那些人麻烦,所以才做出那种事。其实如果她能静下心来看,应该就会发现照片里那些孩子们的眼中都带着惊恐,但不被人所爱的愤慨和仇恨已经扭曲了她的心智。为什么父亲唯独没有处理掉那个铝箱就自杀依旧是个谜,也许是里面有他喜欢到说什么都无法丢弃的对象的照片吧?只是,现在已经无从得知答案了。
「麟邸」已经卖掉了,反正他很早之前就想将宅邸脱手。园艺师直到最后都希望不要破坏那座温室,因此他答应园艺师将温室迁移到新买下来的宅邸。
只是就算搬到新家,矢上仍是郁郁寡欢。失去瑛司这件事,让矢上受到比想像中更大的打击,这点令他很讶异。如果金钱可以买到人心,那不管花多少钱矢上都甘之如饴,就算是破产也无所谓,瑛司对他而言就是这么重要的人。
然而不管他怎么做,瑛司就像唯有他无法碰触的玻璃蔷薇,只要矢上一碰触就会粉碎。
沉陷在思考里的慎一,听到露台传来呼叫他的声音,回过头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真是的,你一个人在这边郁闷什么啊?你不在我身边当护花使者怎么行呢!」
这场派对他是和小香一起出席的。她今天穿着淡粉红色、背后有大大开叉的礼服,和盘在头上的发型十分相配,模样非常漂亮。原本就算矢上不出席,庆介也会参加这场派对。不过,因为小香说希望身边站的是年轻男性,因此最后由她和矢上出席。
「害人家这么期待,却一点收获都没有。父亲一直唠叨叫我赶快结婚,不过我有什么办法啊,谁叫我身边的男人水准都这么高呢。」
小香一边发牢骚一边将手靠在扶手上,看来她寻找好男人的计划并不是很顺利。
「你想找叔父那型的男人应该很困难吧?你上次交往的那个男朋友,后来怎样啦?」
矢上对站在她身旁的小香微笑。只见小香摇了摇手,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唉唷,那家伙不行啦!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乖乖听从。如果只是玩玩还可以,结婚就不可能啦。既然这样,我干脆放弃结婚,自己创业当个实业家算了。」
「小香的理想太高啦。」
「我有什么办法嘛,我……啊,服务生,给我一杯酒。」
小香对着会场方向招了招手,手上托着香槟的服务生立刻注意到她,往露台的方向走来。
「万一嫁不出去,我就和慎一结婚啰!」
小香用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语气,笑着说道。
「喂喂,你难道不用问我的意见吗?」
「有什么关系,如果是这样的话,爸爸应该也会闭嘴,不再说什么了吧。慎一,你也要喝吗?」
小香正从站在旁边的服务生手上接过香槟酒杯。正想着要不要也拿一杯而回过头的矢上,眼神不经意和一直盯着这个方向的服务生对上了。
——是瑛司。
瑛司是刚好被派来这个会场工作吧。他穿着服务生的衣服,正用惊讶的表情抬头望着矢上。
空气瞬间好像凝固了一般。矢上没想到,令他如此魂牵梦萦的对象,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突然现身在他面前。
「怎么了?你也要喝香槟吗?」
对矢上和服务生之间紧迫的气氛感到困惑,小香出声询问矢上。那声音仿佛解开了咒语一般,矢上叹了一口气,僵硬地点点头,但眼神还是放在瑛司身上。
「嗯……那我也喝一杯吧。」
听到矢上的话,瑛司有些动摇地将香槟酒杯递给矢上。他的指尖颤抖着,深深刺中了矢上的心。
「……你好吗?」
如果接过杯子,矢上有预感瑛司一定会马上逃走,因此他一边想着该说些什么才好一边看着瑛司。
但瑛司只是垂下眼睛回答「我很好」,微微点了点头。
一年不见了,瑛司好像比以前更瘦,双颊不若之前丰腴。柔顺的头发则比那时候还长,大概长到及肩的长度。
瑛司的视线不经意地往小香的方向看,又好像下定决心似地转回矢上的方向,然后微微笑着说:「好久不见了,这位小姐真是漂亮呢。」
那仿佛遇到很久不见的朋友般的口气,让矢上的心大受冲击,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