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定逍往前走了一步,再走一步。
魄渊面上回到波澜不惊的淡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苏定逍伸出手臂将眼前人抱住了。
魄渊一惊,手微微抬了,似乎是想推开苏定逍,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别动,让父亲好好抱抱你。”
魄渊听到苏定逍的呼吸声,熟悉的,炽热的,透着很深的疲惫,这种疲惫仿佛能传染,让魄渊很想就这样靠着这个人。
“……别动,不要动……”苏定逍安抚似的抱紧了魄渊,左手放在其后背,心的位置,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向你要一样东西,会有些疼……”下一刻,左手那五根手指仿佛尖锐的利器毫不留情地刺入魄渊皮肉,一把握住跳动的心脏。
疾风骤起,如游龙走狮,隐隐有细丝一般的金光沿着地上的梵文游走,殷红的血从紧抿的双唇中溢出,巨大的疼痛逼着魄渊脱开身体,却因为一些原因始终不肯放弃。
“噗”地一声闷响,满沾血红的手从虚弱的身体里退出,紧紧握着一团模糊的血肉。
梵文隐去,疾风渐消。
“你……”再次开口,鲜血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腥热的气息弥漫了各个角落。
魄渊也没了支持身体的力量,身体软软靠在了苏定逍身上:“你……”
“关于另一半黑玉虎符,那时候你是知道的吧,如果我早点狠下心来也不至失去你这么久,我后悔了。”
魄渊侧着头无力地靠在苏定逍肩上,他看到他从耳后到下巴的线条,那么分明,那么近,意识渐去,眼睫微颤了几下,终于撑不住安静下来。
阳光依旧慢悠悠爬着,一点点,一寸寸,终于占领了整个大殿。
“八年,你就不能早些回来吗?”苏定逍轻轻叹了一声,那样轻柔的口吻,如同他抚上他后颈的手,温暖的,怀念的,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
第五三章
“醒了?”
魄渊蓦然睁开眼睛,眼前的人剑眉朗目,眉心一簇火焰似的红,像极了聂峥。
“炼桑?”
这个人,这张脸,相看了几千年,魄渊不会认错,像极了聂峥,但不是聂峥,当然也不再是苏定逍——
是炼桑。
当初在七蠹教看到聂峥,苏忘遥说与聂教主一见如故,并不是恭维,是实话。
魄渊道:“你的身体?”
“那个又老又丑的身体还留着做什么?”炼桑轻轻转着小指上的尾戒,浅浅地笑,“倒是你,这么年轻的身体,要是放弃了,实在可惜。”
魄渊察觉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把我封在了这具身体里?”
“虽然没了心脏,但以你的能力足以支撑这具身体。”
当时炼桑从他身体里取出虎符时是连着心脏一块取出的。
没了心脏的身体需要耗费很大的心神才能支撑起来,如果强行冲破这具身体,瞬间施展的法力极有可能引来天雷。
“没想到你把另一半黑玉虎符封在了身体里。”炼桑仍是浅笑,“当初聂峥以为虎符在南宫家所以派人灭了南宫一门,我把你抱回了煞生门,聂峥便以为虎符在我手上,也就有了十二年后止煞门夜袭煞生门,可惜聂峥没想到虎符会在你身体里。”
当初魄渊是散了仙元投身凡胎下的界,他不想炼桑入魔,知道那半虎符是至关重要的东西,所以把虎符封在了身体里,想来那时候还是太冲动了些。
魄渊道:“既然你已经拿到你想要的了,南宫月对你来说也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炼桑沉默了一阵,欺身靠过去,眼中似笑非笑:“我想要的?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魄渊愣了一愣,忽而脸色一变:“孽徒!”霍然从床上坐起来。
炼桑往后退了一步,敛起笑意,在魄渊片刻的疑惑中竟缓缓跪了下来。
“师父。”
正是初夏,庭院里那一棵迎客松枝繁叶茂,投下树影错综,他跪在他面前,双膝着地,垂首低眉,太过安静,太过虔诚的跪法。
魄渊已经记不清是几千年前的事了,他打了一把伞从幻霞山上下来,那时候的幻霞山尚下着千年不断的细雪,白色的小点纷纷扬扬,他看到化作六七岁孩童模样的炼桑就站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冰雕玉琢的小脸,双眼清澈明亮,冻得微微泛紫的嘴唇抿起一个戒备的,不太招人喜欢的弧度,在最初的千年里,他们相处的还是很好的,他对他这个徒弟十分满意,后来才有了分歧,有了争执。
他为这个徒弟花费了太多心血,如今……
魄渊挪开了脚想从炼桑身边绕过去,炼桑伸手拉住魄渊,他缓缓站起来,一抬眼,目光灼灼,方才的虔诚毫无踪迹。
他笑道:“其实徒儿觉得师父应该收南宫月做徒弟的,要是她,一定很听师父的话。”
魄渊与他对视一阵,沉声道:“放手!”
“我可以放南宫月,跟我来。”
出了房门,穿廊过院,炼桑引魄渊到了一处密室,密室里一张圆形的石床,石床上躺着一人,肩宽体长,五官俊朗。
“苍渊?”
苍渊,五钝使之疑念使。
炼桑道:“三年前,我发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就在这了,那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在这躺了多久,两半虎符重合,五钝使便会瞬间苏醒过来,向镜,熙华,赵小钿,荆识,现在就差苍渊了,不巧的是破开冥域结界的关键还在苍渊身上,只有他知道结点在哪。”
所谓冥域,就好比是一件房间,要进入这个房间,虎符是钥匙,钥匙有了,却不知道锁在哪,巧的是结界破开,整个忧怖门其实就是冥域,当初炼桑选了这个地方,算是冥冥中的定数。
“他的魂魄还在一点点消逝。”魄渊轻触苍渊苍白冰冷的侧颈,“你要我帮他聚魂?”
“是。”炼桑一字一字道,“重魂胎。”
魄渊缓缓皱眉。
“我记得师父很少与人来往,在重华之境几千年里大概也就只有苍渊来过几次,这样看来师父跟苍渊算是很好的朋友了。”炼桑展颜轻笑,“师父,应该不会不帮这个忙吧?”
魄渊沉下脸道:“你可以找其他人,也不一定要用重魂胎来聚魂!”
“目前来说,以重魂胎聚魂是最好的办法,修重魂胎必须要用凡人肉身,师父是最好的人选,以师父的修为,师父只要愿意,从种魂到成魂,顶多就是半个月的事。”
“不可能。”
炼桑道:“这具身体,师父迟早也是不要的,让他最后发挥一点价值也好,不是吗?”
魄渊心头一震。
——“倒是你,这么年轻的身体,要是放弃了,实在可惜。”
用来聚魂就不可惜了,原来是这么个打算……
魄渊沉默良久,终是答应了:“是,反正迟早也是不要的。”
一方面要支撑没了心脏的身体,一方面腹腔中苍渊的魂魄分噬掉部分修为,魄渊觉得有些吃力。
那一日,在忧怖门内的六角凉亭里,魄渊欲斟第三杯酒的时候,炼桑出现,拿了魄渊桌前的酒壶,酒壶一倾,小巧精致的青瓷杯凭空出现,酒水稳稳落于杯中。
已是二更天,同样是喝酒,同样是在这个凉亭里,炼桑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他还记得那个晚上的月色也同样很好。
借着这很好的月色,眼前是苏忘遥的脸,与八年前一模一样,炼桑想如果能有一刻回到过去,而面前的这个人还是苏忘遥……
执起酒杯,杯沿靠上唇,他浅浅一笑,有些自嘲的意味。
对饮了几杯,炼桑道:“为什么回来?”
魄渊放下酒杯。
炼桑补充道:“中了七殇那次。”
“因为需要你去换解药,不得已。”
“你骗我!”
“没有。我不必替他隐瞒什么。”
魄渊口里的“他”是指苏忘遥。
他微微垂了眼帘:“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炼桑自顾自笑了笑道:“那我不信。”
月色愈发皎洁起来,炼桑道:“那他爱他吗?”
爱?
有那么点心意相通的感觉,魄渊一下子就知道炼桑问的是苏忘遥是否爱苏定逍,以旁观者的身份来问。
他道:“爱,怎么可能不爱?”
炼桑一下子握紧了酒杯,脑袋里有些天旋地转的意思,他看到魄渊的唇一开一合,带着自嘲般的浅浅的笑意,可是魄渊说了什么他很久才反应过来。
魄渊说:“其实哪有什么爱不爱的,一直是接不接受的问题,接受了,那么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爱一个人也没什么困难的,不过是肉体凡胎,一生一世。”
魄渊说:“总还是有二十年父子亲情在的,难道要一并抛下?是你亲口说的,你说对他好的,对他不好的,想要的,不想要的,要么不要,要,就只能一起要。”
魄渊说:“是,那时候他接受了,他很爱你,不是儿子对父亲,他爱你,你要的那种爱。”
走投无路所以坦然接受,所以给了他想要的那种爱。
是退一步的天高海阔,也是临渊一跃的万劫不复。
“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手中青瓷杯盏已碎,血色从紧握的指缝间透出,“为什么离开?”
“炼桑,离开的是我,我不是他。”
他送他去幻霞山,石门落下,世上便没有苏忘遥了。
“你不是?你不是……”炼桑喃喃一阵,眉心那簇红色愈发燃起来一样,目中隐隐泛出血色,“你不是,那谁是?谁是?”目中一定,霍然出手。
魄渊闪身避过,迅速后退。
“把我儿子还给我!还给我!”炼桑出手极重,神情间有些疯魔了的意思。
魄渊躲了十来招,右手一翻,口里念了个诀,左手食指稳稳点在炼桑眉间,右肩则不可避免地吃了一掌。
目中血色退去,炼桑渐渐冷静下来:“是,你不是他,你是我师父。”走过去想帮魄渊看肩上的伤,结果走到一半,眼前一花一头栽在了草地上。
魄渊勉强站起来,身体里没了心脏直接长在一起的血管因着刚刚那一掌又有了裂开的迹象,吐了一口血水,魄渊想,这个身体确实不能用了,等苍渊的魂魄聚起来……可是,八年,他竟然没想过放弃这具身体,应该一早就丢弃了,也不至让炼桑封住。
他觉得自己大概还是被苏忘遥影响太多,二十几年对他来说不过转瞬,他不可能让这转瞬影响到他。
他是魄渊。
趁着炼桑昏迷,魄渊找遍了忧怖门,没找到南宫月,却在一处地下石室里遇上了熙华。
算是间囚室。
他与向镜有过约定,谁拿到了两半虎符,就听命于谁,现在炼桑得了虎符,他不想违背约定,又不想听命于炼桑,便宁愿一直待在这里。
“你找南宫月?”
“……”
“南宫月已经走了。”
“……”
熙华说的第三句话是:“受了天雷而魂魄无损的,你是第一个。”带了明显的试探。
魄渊不置可否。
三年前桑霁腹中魂魄与其自身魂魄相缠,成了三界六道之外的怪物,魄渊试着将其身上的魂魄分开,最后关头不慎引来天雷,桑霁失踪,其后三年至今,魄渊再没有见过桑霁。
有件事熙华一直弄错了,桑霁是桑问的一分魂魄转世,而桑霁腹中的东西,熙华原本以为是桑问的一分魂魄,原来不是。
“我以为桑霁会出现,看来要等到苍渊苏醒,冥域大开之时了。”
魄渊记得桑霁最后跟他说的:“不管有没有虎符,我才是冥域之主。”这般自负,看来是不屑抢夺虎符。
魄渊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处却又顿住了:“我知道你想助桑霁做上冥域之主,但桑霁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魂魄相缠,乱了神智才想着去争的,而在我,炼桑是我徒弟,我没有不偏着自己徒弟的道理。”
“你当初将他困在离丘难道不是为了阻止他入魔?”
魄渊道:“我举个例子罢,比如说一个父亲,一个孩子,孩子想吃李子,父亲想让孩子吃桃子,而李子跟桃子假设只能吃一样,这个父亲为了让孩子放弃李子他或者会打孩子一顿,或者饿他几天,但如果那个孩子坚持要李子不要桃子,到最后你觉得作为父亲会这么做?”他顿了一下道,“他会去帮孩子摘李子,就是这么个道理。”
终章
疼!
从石室回到房里,关上房门,魄渊捂着胸口缓缓蹲了下去。
——“受了天雷而魂魄无损的,你是第一个。”
怎么可能魂魄无损,凡三界之内,任修为再高,没有人能魂魄无损。
先是受了天雷,再是被挖去心脏,受了炼桑一掌还在熙华面前强撑着,现在他稍一松懈,一股疼痛自没了心脏的地方开始蔓延至全身,视野里一片模糊。
“孽障!”昏迷之前不忘在心里恨恨骂了一句。
炼桑是第二天在密室里找到魄渊的。
苍渊所在的密室。
魄渊就倒在石床边,原本微凸的腹部已经平坦,紧随而来的向镜发现苍渊身上的魂魄已经聚得差不多了,随时会苏醒过来。
魄渊缓缓睁开眼,先是茫然,等眼中焦点慢慢聚起,顿时戒备十分:“聂峥?”
炼桑不由拧了眉心,向镜也一脸讶异地看向魄渊。
“这是什么地方?”魄渊从炼桑怀里挣脱出来,警惕地扫了扫四周,而眼前的“聂峥”道:“这是忧怖门。你忘了?”
“忧怖门?”魄渊盯着炼桑的眼耳口鼻盯了一阵,想了想,试探道:“你不是聂峥?”
话音刚落,那眉眼口鼻起了变化,很快化作另一个人的模样——苏定逍!
“不是聂峥。魄儿,是我。”
魄渊睁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过了一会,似乎是确定了眼前的人不是聂峥,而是自己父亲苏定逍,魄渊轻声道:“我是不是又睡了很久?”
炼桑轻轻笑道:“八年,你说久不久?”
不过他回来了,炼桑想,其实也不是很久。
“也没什么,你记起了自己是魄渊,然后走了……”从八年前送他去幻霞山讲到八年后的现在,炼桑几句话带过,并没有任何隐瞒。
“我记得你说带我去幻霞山,后来的事就有些记不清了。”不过早晚会记起来的,只是暂时地封闭了一些记忆,那些被封闭的记忆正一点点苏醒过来,苏忘遥能感觉到,他沉默了一会道,“修重魂胎是因为我走了八年?”
他这话问得突兀,炼桑一时不解。
苏忘遥道:“就像那时候从南岭回来,你绑着我饿了我好几日。”他顿了顿,勾了唇角,半嗔半怨道,“父亲,你真小气。”
因为他刺了他一刀,所以饿了他几日,因为离开八年,所以故意要他修重魂胎来折腾他。
炼桑一愣,不由好笑:“原来是我小气。”
半夜里,月光铺下来,炼桑头发上像是镀了一层白霜,苏忘遥伸手抓了几缕来看,总觉得不是因为月色,是真的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