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谨儿。当初兄嫂先后离世,抛下小小的谨儿,自己多怕养不活他。小小的孩子丁点大就知道不吵不闹,让人心疼。好在如今已经离了那个地方,三人自成一家,可以自在度日,这里虽然没有南方的繁华,却自有一股淳朴自在。在这里过了几个月,几个人都慢慢舒展开了,再无杜家时的憋屈。
果然是来对了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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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正是个痛快的人,见到村里小贩越来越多,干脆在进入腊月后,把他们都聚到村中的空地去,形成了个小小的集市。
而杜仲平则惊讶的发现,在各种零碎的小东西、小零食里,他上次进城换回来的铜钱居然已经花了块一半了。只出不进不是长远之计,虽然他还有钱,但那钱是要留给谨儿以后娶媳妇用的。他立志要把钱挣回来,只是想来想去却没什么拿的出手的。
杜安腊八这天熬了香香的腊八粥,张罗着给每人喝一碗。当地的俗话“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据说喝了腊八粥就会把下巴粘起来,不怕冻掉,虽是俗话,但是天确实越来越冷了。
好在他们之前挑了一个晴好的天气,又去了趟城里,买了足够的用品,估计够用到开春去。而村里有了个小集市,买些应时的东西也不费劲了。是以,他今天才能凑够几种干果熬了粥。
杜仲平看杜安熬了腊八粥,猛然想起,如今进了腊月就离年进了,家家户户都要备年货的。自己别的拿不出手,写点对联福字的出去卖,没准是方圆几里的独一份儿呢,肯定卖得好。谁还不图个吉利呢?
只是杜仲平兴兴头头的说了自己的打算,杜安却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拿些读书人的大道理狠狠说了他一回,不外乎是些君子不行商贾事等等,就连赵八方胜都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末了,杜安很镇定的吩咐杜仲平写一副寓意好的对子,几张福字预备着,他自己则装了些粥一起给里正送去。
从里正家回来后,杜安就把杜仲平体面的行头叫他穿上,屋里收拾收拾,将蒜苗充当水仙摆在书桌上,在书桌上摆上笔墨纸砚,就叫杜仲平拿着书本做用功状。谨儿则托给赵八方胜带回家去照看,屋里只留下自己照看。
过了没多久,果然就有人提着东西,裁了红纸来求杜仲平给写副对子。杜仲平心里暗乐,面上却不显,嘴里似模似样的邹两句,那人就觉得好,杜仲平就落笔写了。
杜安铺纸磨墨手脚十分利索,将杜仲平读书人的架势十足的衬起来。那人连连道谢,就把带的东西留下来,杜安与他推辞几回推不掉,只好收了。
过后几天,来求对子的人越发多了,不但是本村的人来求,就连外村的也有人来。杜安东西收的手软,虽然不是钱,却比钱还实惠些。
几人大为惊奇,趁着晚饭的时候请教杜安。杜安先把杜仲平鄙视了一番:“既做了秀才,就要有个读书人的样子。亏你想得出,卖对子与行商贾之事何异?”
杜仲平虽然被损了却不生气,急着追问。杜安接着道:“你的心思却是不错,咱们自来了就是花钱,并没有进账,能有些收入贴补家用自然是好的,可是也不能丢了你秀才的体面。你不想想,若是没了秀才的体面,谁还把你半大孩子放在眼里?自然要想办法把事儿办的又漂亮又实惠才好。”
杜安喝口水接着说:“里正最爱把你送的东西给人看,觉得体面。他家来来往往的人又多,自然就传出去了。对子不比你上回送的消寒图,家家都要贴的,自然就有人求上门来。大年根底下的,难道有谁还好意思空手来不成?如此,面子也有了,实惠也得了,岂不是好?”
几人听得瞠目结舌,杜仲平深深的惭愧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节呢,杜安果然有做奸商的潜质啊。
等到小年之前,杜安已经收到白面若干,麦子若干,花生、榛子等干果若干,鸡蛋若干,农家自制腊肉若干……
很好,再买几样,年货就齐了。
与此同时,杜仲平身价倍涨,已经成为青牛村各家向外村人吹嘘的本钱了。
而杜安则好像就此露出本性。他与赵八合伙,用别人送来的麦子,做起了麦芽糖:先挑好麦子,洗净,用温水泡了一天,在捞出来放好,经常用温水淋一淋,两三天的功夫,就已经长处半寸多长的芽了。赵八贡献出饱满的苞米粒,粗粗磨成碎粒,泡了半天又上锅蒸。晾凉之后把麦芽剁碎,拌在一起,装在口袋里发酵。最后,赵八狠狠卖了把力气,把汁子挤出来,杜安架锅熬了一回就好了。
杜仲平略尝了尝,甜中带着股清香,味道十分不错。虽没有以前吃的蔗糖甜,却也不错了,浅浅的褐色看着挺有食欲。方胜与赵八以前没什么机会吃糖,毕竟北边不长甘蔗,家里也不富裕,顶多院子里种点甜秆,夏天的时候解解馋罢了。对这糖最表示欢迎的自然是谨儿了,甚至谨儿已经表示愿意晚上跟着杜安睡了——以前他都是要和爹爹一起睡的。
看着做出的糖味道不错,杜安与赵八又多做了些,并且对此进行了深加工——将花生炒熟,趁着糖还是糖浆的时候加进去,搅匀,赵八再拿刀趁热切片,做成了花生糖。除了自家留些,其余的由赵八拿到集市上去卖,借着小年祭灶的机会,家家都要买些糖甜甜嘴,很是赚了一笔。
第九章
庄户人家过年自然不用像大户人家从进了腊月就开始准备,不过,过了腊月二十三,年味儿就越来越浓了。
村中的集市越来越热闹了,不仅仅是村里人去那买东西,连外村人也来办年货。还有些人将自家养的鸡鸭等家禽带过来卖,杜家就已经买了三只肥鸡了。
两家早就说好了要一起过年,只是祭祖分开罢了。因为杜家今年刚入住,第一年不能空着房子过年,故此商定了就在杜家过。
这两家,一家是原来大家子里勾心斗角,自保还来不及,没心思好好过年,另一家是前两年刚从战场下来,没那个心力张罗。再者说,两个人再怎么过也不免冷冷清清。如今多了几个人,特别是还有个小孩子,一下子就觉得热闹起来了。几个人都有心要好好过个年,也就费心办起了年货。
杜家头一年在这边祭祖,是要稍微隆重一些的,故此,杜安与赵八找了李二哥帮忙,买了一口猪,一头羊,只待二十六杀年猪。
而村里其他人家,或是一家或是两家合买,过了二十三,陆陆续续开始杀猪了。
当地的习惯,杀了年猪就要请要好的人家来吃一顿杀猪菜的,有的人家自己吃不了一头猪,也有借着机会卖出去点儿的。因为杜仲平现在有些声望,免不了请他去吃一回。而今年娶亲那几家,更是将两家几个人都叫上了。
杜安杜仲平以前并没吃过杀猪菜,不免好奇的多关注了一下,也是学习一下的意思——他家杀猪排到二十六,到时自然是要还席的。
这边的杀猪菜主要是用自家积的酸菜,切得细细的丝,加上大块的五花肉,就是肥些也无妨,放到锅里炖。那边就灌血肠——将猪肠子洗的干干净净的,把接下来的猪血稍稍兑点水加少少的盐,灌进去,两头用线绑好,放到炖菜的锅里去煮。这就是主菜了。
另外还有猪心、猪肝、猪肺及各式肉菜。等的酸菜炖的好了,肥肉里的油已经化在汤里,将大块的肉捞出来,切片。还有血肠也捞出来切片——这就要极好的刀工,外面的肠皮有韧性,里面的血又易碎,手艺差一点的就切零碎了。装盘后,配上蒜酱沾着吃,人人都爱的。
几人连吃了几家,菜式都大同小异,心里也就有了底,郑重请了人二十六那天来吃自己的席。
到了二十六那天,因怕吓着谨儿,早早的打发了杜仲平带着谨儿别处去呆半天再回来。杜仲平只得带着谨儿到别人家去晃晃,想来想去只有里正家最熟,一大一小径直走了去。
里正正出门要往他家去,因为杜家一来对他十分敬重,有个大事小情的总不忘了与他打个招呼,且做足了礼数,让他在村里村外的十分有面子,自己有什么事情求到那杜小秀才头上,人家也并不摆些酸文假醋的臭架子,一说就应,并不为难。
就说村里几个臭小子娶亲,杜家可是全家上阵,大人小孩儿跟着忙了几天,没有半句多余的话,真真是对了他的性子。再说一有个年节的,杜家就有应时的东西送来,不说东西值不值钱,心意在那呢。那个什么“消寒图”,挂在自家墙上,谁来了不赞两声,难得的体面。
故此,里正两口子对杜家的事十分上心。上回杜小秀才说要开河湾的荒地,他二话没说就允了,且只收了几十个钱办地契。
今儿杜家杀猪,虽说杜家只说请他去吃席,但他还是早早出门去帮着张罗张罗,杜家两个人一看就是没过过庄院日子的,若是忙起来手忙脚乱的失了面子就不好了,恩,过会儿杀完猪让老伴儿也过去帮着收拾搭把手。
里正正想着,就与杜仲平走了个对面。听得杜仲平说怕谨儿吓着要去自家避一避,里正忙往自家院子里让,一边喊老伴儿出来接一接。
杜仲平听得里正要去自家帮忙,忙谢过了:“原想着请你帮着张罗的,只是这些日子你已是忙的脚不沾地的,故此只有自家硬着头皮自己办了。如今你一过去,我们心里可就有底了。”
里正被他说得心里熨帖,见老伴儿已经迎出来了,就叮嘱了两句,自去了。
却说王嫂子把杜仲平和谨儿迎到屋里坐下,忙着给他倒水。杜仲平四下略一打量,屋里已经是收拾的利利索索,自己担心的情况并没发生,心里就稳当了,放下心来与王嫂子说话。
今天起得早了,谨儿还有些犯困。王嫂子见了,就把谨儿安置在炕头,又拿小被子与他盖了。谨儿抬头看看杜仲平就在傍边坐着,伸手拽着他的衣襟,迷迷糊糊又睡了。
王嫂子轻声与杜仲平说了会儿闲话,就去另一边屋里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叫出来与杜仲平见礼。里正家的两个儿子杜仲平早就见过,大的十岁,小的五岁,都是十分懂事。
听得王嫂子说,以前里正当兵打仗,一年半载的不着家,多亏儿子懂事,从小就知道帮家里干活,再加上娘家三五不时的帮衬,才挺过来了。
这事听赵八也说过,他们这些人也是很敬重这个嫂子,连带着王嫂子的娘家人,到这村里来,人人都高看一眼的。
王嫂子忙着打发那小的吃饭,大的三口两口吃完,就陪着杜仲平说话。他只起了小名叫大柱,小的就跟着叫二柱,比杜仲平只小四岁,两人在一起很有话说。
杜仲平上辈子在北方的郊区长大,但是只是上学前在乡间里放开了玩过,对农村的事情有点印象,等到上了学,忙着考试,一路从小学考到初中,再到高中大学,心里只剩下些美好的印象,大柱却是打小在乡间长大的,不管是农活还是玩儿的都十分清楚,故此杜仲平很愿意跟他说说话。
王嫂子在一旁看着杜仲平与自家儿子说话,耐心十足,脸上并没有半点不耐烦,不由得笑弯了眼睛。
这人跟人就是不一样。杜家这小秀才虽说没架子,行事却让人敬重,就连他家原来那个家人,做起事来也是有板有眼,让人看着就顺心,谨儿小小年纪没有半点儿乡下孩子的吵闹,乖乖巧巧让人疼到心里去。自家儿子与这样的人家来往,学些眉眼高低为人处世的,以后自然有好处。
王嫂子虽没读过书,心里却自有一套算计:虽说杜家两个大人年纪都小,却能千里迢迢从南走到北,一路上平平安安的不说,到了这头儿还能顺顺当当的安家落户。跟赵八一家处得极好,赵八方胜两个事事都照顾的周全。方胜就不说了,是个心思细的,就是那赵八,平日里自是说说笑笑,但想让他上心去照顾,也是难的。自家就不说了,如今村里有几个不夸一句的?难得的行事大方,且有赵八撑在后头,也没人敢去轻易拿捏。就是办事老练的去外地落户怕也没这么顺吧?心里越发打定主意要让大柱多跟着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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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嫂子一时看看日头,估摸着猪已经杀完了,怕是要开始收拾了,就与杜仲平道:“估摸着这会儿要开始收拾了,你带着谨儿多待会儿。小孩子眼睛干净,等都收拾妥当再回去,省得吓着就不好了。我去看看搭把手,忙完了打发人来叫你一声就行了。”
杜仲平听得如此说,忙再三的谢过了,王嫂子又嘱咐大柱照应好客人兼看好弟弟,自去帮忙了。
这里杜仲平与哥两个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心里不由感慨,庄稼院里的孩子真是懂事,大柱已经能跟着下地做活了,就连二柱也知道帮着干点零活,跑出去玩儿,逮个蚂蚱虫子的都记得拿回来喂鸡,十足的会过日子。
一时谨儿醒了,迷迷瞪瞪的在杜仲平怀里赖了一会儿,就有了精神。二柱难得看着这个白面馒头一样的小娃娃,十分好奇,见他在杜仲平怀里拱了好一会儿,不但没挨打,反倒是被轻声细语的哄着,一时那白面娃娃在炕里端正坐好了,还被杜仲平狠狠在脸上亲了两口,末了,杜仲平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到了他跟前。
谨儿胖乎乎的手把油纸包打开,见里面是前两天才吃过的点心,软软的还很甜,不由大为高兴。不过看看一边的杜仲平,想着爹爹教过的话,还是很大方的请几人一起吃。
杜仲平看着谨儿如此懂事,果然心花怒放,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太懂事了,眼睛都笑眯了。
大柱二柱并没吃过,只是大柱毕竟大了,不好意思跟个小娃娃抢东西吃,倒是二柱眼巴巴的看着哥哥——王嫂子极要强,并不许孩子随便跟人讨吃的,逮着了就是一顿好打。
杜仲平见了,伸手一人给拿了一块:“尝尝,你们安叔做的,放心吃吧,不值什么的,就是你娘在也无妨的。”——因为和里正平辈论交,自家两人占了便宜,虽没大几岁,大柱是要叫他叔叔的。
大柱知道自家与杜家关系好,点头接了,三个孩子吃起点心来。
说起这点心,杜仲平自是不觉得怎样,不过是杜安拿磨得极细的苞米面掺着细面做的,里头还加了好些糖,家里也只有谨儿喜欢那么甜的东西。大柱二柱因为里正家过日子很细,平时并没有这样的零嘴,吃的分外香甜。
因了点心的缘故,二柱对谨儿印象非常好,不一会儿,两个小的就玩儿到一起,杜仲平乐得谨儿和活泼的孩子多接触接触,免得过于文静了。
大柱一边和杜仲平说话,一边还留神着炕上两个小的,生怕掉下来磕着。
日头升到头顶,估计已经开席了,方胜过来寻杜仲平两个回去吃饭。杜仲平就将大柱二柱一并带回去吃饭。
大柱原先还不肯,因为各家请客女人孩子并不上桌的,一般都是厨下留了菜,还有的人家里穷,连菜都捞不上一口。
方胜一见大柱说不去就知道缘故,就笑道:“你只带着弟弟放心去吧,大人都在我们屋里,你赵八叔和安叔陪着喝酒吃菜呢,咱们只在你仲平叔屋里吃,不与他们相干,况且你娘也在,放心,有我在,必不会说你的。”径直拉了两个回去。
果然,没到门口就听得赵八屋里传来划拳的声音,几人直接进了杜家院子,自去屋里吃饭。
原本杜仲平和方胜也该去陪着的,只是方胜因留下的病根喝不得酒,而杜仲平一上桌,众人多多少少有些拘束,到底放不开,因此两人只带着孩子吃饭,还自在些。
杜家屋里,地下备了一桌子菜,王嫂子,正陪着几个来帮忙的媳妇吃饭说话——方胜去寻杜仲平,特意托了王嫂子陪客。王嫂子几个见他们进来,忙放上炕桌,又有人去厨房将热着的饭菜端上来。
王嫂子见二人将自家两个孩子也带来了,就道:“如何把他两个都带来了?他们家里自有东西吃,哪里用特意跑过来?我们竟是全家来打秋风了!”
方胜就道:“很不用你管呢,又不是没地方,几个孩子玩儿的好,乐意在一块儿,谁还能多嘴多舌的说什么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