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上——渝州夜来

作者:渝州夜来  录入:10-11

沈绍没跟赵夜白商量就在北平数一数二的盛德楼定了个包间,时近年关,戏班忙了一年正在清点帐目,班主请赵夜白示下买点什么好吃好喝好穿好玩的,给孩子们开开心。前一天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雪,学戏的孩子们难得能睡个囫囵懒觉,刚起来在门口的雪地上打雪仗,堆雪人玩,可巧就有一辆黑色汽车一阵风似的刹过来,溅了他们一头一脸的雪,车窗一动,从里面递出个大纸包。有个小孩凑上去看,半晌,猛然大喊一声:“是糖葫芦!”

孩子们轰然欢呼,纷纷拥上来一抢而空,有伶俐的抻着脖子,献宝似的问:“二爷,是来找夜白师傅的?”男孩女孩都笑了。

沈绍认得他,是跟赵夜白日子最久的徒弟,无名无姓,当初赵夜白从锣鼓巷里面捡回来,取了个名儿叫少白。沈绍摸摸他的头:“快,去吧你家夜白师傅叫出来。”

“夜白师傅不在!”那小少年腮帮子鼓鼓的,话都说不清了。

“真的?”

少白嘿嘿地笑:“夜白师傅自己说的,他不在。”

沈绍噗的一声笑出来:“你还真是聪明……”

“那是当然,”少白好不容易将糖葫芦噎下去,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嗝就冒出来,“我将来也是要当戏王的!”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沈绍歪着头想了想,道:“你们还要不要更多的糖葫芦?”

赵夜白正坐在房里擦他的头面,珍珠水晶铮铮琮琮,忽然听见外面一群孩子吊着嗓子喊道:“沈二爷来请赵老板了!”隆冬的清晨天高气爽,那声儿冲到顶尖儿上,远远推送出去,漫过了几条街,不知道着落在哪里。只听巷子外几声狗吠,还有旧木窗子开阖的响动。

赵夜白眉头一拧,唤过班主道:“大呼小叫成什么样子,还不快让他们回来。”

班主早被沈绍喂饱了大洋,只晓得打马虎眼儿装糊涂,赔笑道:“赵老板知道的,他们哪里听得进我的话……”

赵夜白冷哼一声,将门窗都关严实了,但那喊声仍旧透过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灌满了整间屋子。

“一请赵老板,请到积水潭,潭水清又清,牵手上小船……”

“二请赵老板,请到后海边,过了银锭桥,今夜不回还……”

“三请赵老板,请到景山前,楼台下相见,风流似神仙……”

噗嗤,班主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

“够了!”赵夜白一怒之下将头面都扔到地上,恨恨瞪着他。

班主一脸委屈,忙辩解道:“我可不敢教他们这些……”

赵夜白一甩袖子,推门出去,隔着一个院子就看见沈绍连外套也没穿,正手把手将那些淫词艳曲一句一句教给那些小戏子们。赵夜白脸色煞白,立在门槛后面就骂:“你们这些小畜牲,正儿八经的戏还没学得几句,就混得个油嘴滑舌,一口一牙的马屁味儿!还说要成角儿?呸!你们睁开招子好生看着,哪个角儿一张嘴就是郎啊妹子的,说得出来个名儿,我赵夜白立马把这双眸子抉出来!”

他满口连珠炮说得一群丫头小子们噤若寒蝉。他平素恩威并施,赏钱毫不吝惜,罚起人来也是决不留情。有几个稍微胆小的早已两股战战,一跤跌在雪地上。

沈绍嬉笑着劝道:“主意是我出的,这都是些孩子,你冲他们发什么火……”

“沈二爷!”赵夜白竟梗着脖子顶了回来,“这是我瑞鸿祥的家务事,您虽算是咱瑞鸿祥的恩人,大恩大德,我赵夜白记下了,今生一定报答,只是这档子事,您还是别插手的好。”

沈绍听了不禁嘟囔道:“恩人就恩人,怎么就算是了……”

瑞鸿祥的人本在屋子里等着看一出风流道场,没成想事情闹得大了,一时竟无法收场,三三两两都出来在院子里站着,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班主!”赵夜白余怒未消。

“哎哟,赵老板息怒!”班主跑得急了,有心猛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天上白雪落得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发笑。

“我问你,心有旁骛,不安本业,照着班里的规矩,改怎么罚?”

班主五官都挤在了一处:“赵老板,您大人大量,就饶了孩子们这一回罢……”

赵夜白斜睨着他,道:“我学戏的时候也没少向您求情,您可都是铁面无私呵!”

班主霎地红了脸,搓着手道:“您这是说的哪儿话,我那时都是吃狗屎迷了心眼,糊涂……”

“您可不糊涂……”赵夜白仰天一笑,“您可是顶清醒的人,没有您的那几顿板子,断成就不了今日的赵夜白!说来,我还得谢谢您!”他突然觉得手心有些冷汗,不动声色掏出帕子来揩干净了,随后点着窝在雪地里一个一个的黑色小脑袋道:“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你们如今走的路,我也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谁要是不服,行!就摆下台子堂堂正正比他三场,本子随你们挑,倘若有一场唱得比我好,我立时就跪下叫你们一声师傅!如何,敢不敢?”

下面一片鸦雀无声,偶尔响起一两声抽泣也赶忙咽了。

“班主,拿凳子和板子来。”

学戏的孩子们平生打惯了板子,也最怕打板子,一听这话,顿时哭作一堆,里面数少白哭得最凄惨,边哭还边念着词儿,什么爹不亲娘不爱的,班子里的人十有八九自小就被卖进来,从此再没见过父母,不由得人人心中凄惶。

“现在才知道叫爹娘……”赵夜白一把将少白从人堆里拎出来,一手扒了他棉裤,班主已经将篾片递上来,赵夜白照准了就是狠狠一记,少白龇牙咧嘴惨叫一声,连竹片着肉的脆响也被盖过去了。

“别怪我……”赵夜白手上不停又是一记,少白叫得越发响亮,“要怪就怪你们的命!你们记着,兹要是进了这梨园的大门,就没有回头路好走!要么好好唱,成角儿,要么学那些淫曲儿,趁早到八大胡同里混个脸熟!”说话间少白已叫得声音嘶哑,眼泪鼻涕流到脑门子上,糊了一脸。

“够了!想闹出人命么!”沈绍一步抢上来,将那篾片向地上一掼,拖了赵夜白的手腕就往外走。赵夜白拧不过他,边挣扎边不住回头大声吼道:“就算是成了角儿这命也不在手里,外人瞧不起咱们,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要真到了八大胡同就是真的没救了!你们好好看看我……”

忽然啪的一断,车门关上了。

“你那个疙瘩还是没解开?”沈绍勾着赵夜白的胳肢窝,随手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凑到嘴边,“来尝尝这个,盛德楼顶有名鱼翅捞,我吃遍北平城,就这里的最正宗。”

赵夜白吃是吃了,就含在嘴里细细咀嚼,不吞下去也不吐出来,沈绍这时也好耐心,端着碗等在一旁看他细嚼慢咽。“我最爱看人吃饭的模样。”他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个时候,但凡是个人,脸都会歪七扭八,哪怕是天仙也比无盐好看不了多少。”

赵夜白想掌没掌住,嘴里的东西全都喷在了衣服上,沈绍趁机抓起一块毛巾就在他身上上下擦拭起来。

“我没怪你,只是你不该坏了规矩。”赵夜白终于说。

沈绍手一滞,旋即笑逐颜开:“这还不容易?日后你赵老板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你赵老板没说过的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决计不做。”

赵夜白听他说得竹筒倒豆子一样顺溜,明白这句话他不知对多少人说过,当下也不戳破,转头看沈绍志得意满拈起一个虾圆子丢进嘴里。

突然,沈绍勃然变色,拍着桌子大叫道:“来人!”连赵夜白也下了一跳。

守在外面的侍应生战战兢兢地进来,道:“沈二爷有什么吩咐?”

沈绍提起盘子就砸到他跟前:“你自己尝尝这是什么味儿!”

侍应生大气不敢出,蘸了蘸地上的汤汁,恍然道:“二爷息怒,二爷亲点的那位厨子今儿家里去了人,碰不得荤腥,就用豆腐替的虾丸。”

“他家里死了人就要让我跟着守孝么,混账道理!”沈绍在戏班门口被赵夜白抢白一场,正没个地儿找补,立时揪着那侍应生犯起浑来。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过来打圆场道:“不就是一道菜么,重做不就行了?”

沈绍抬头,正撞着扶在门框上的那一只手,黑檀木,白梨霜,五根手指拢在一起,勾连着白色长衫,仿佛掬着一捧雪似的。沈绍只觉胸膛上被一杆大锤狠狠一敲,顿时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连说话都忘了。

7.

“做,谁做?”沈绍愣愣问了一句,还没有回过神来。若要他立时描绘这人的长相,沈绍想,怕也不是多出色罢,至少那眼神稍微利了一点,像个行伍的军人,嘴唇稍微薄了一些,不自觉地抿着,一开口就不饶人似的。但他在看过了那一双手之后,却着了魔一般地想,这张脸算是长对了地方,旁人的脸,竟都不算脸了,仅能叫做面皮。

侍应生看那人恍若见到了菩萨,浑身都软了,忙向沈绍介绍:“这是专做汤食点心的谢家声师傅。”

“原来是谢先生!”沈绍赶紧一步迎上去伸出手,“我是沈绍,沈就是……”他的脑子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眼瞅着旁边椅子上的报纸,封面正是他的一张大照片,笑得倒是温文尔雅,一副大好青年模样。于是便指着报纸道:“看,就是那两个字……”

“沈二爷是北平红人,哪能不认识。”那人的手指在沈绍掌中轻擦即走,还没尝出是冷是暖就掩回到袖子下面。

那一句话沈绍听得心花怒放,不由道:“我对谢先生也是久仰得紧……”这时赵夜白在身后咳了一声,那人眨了眨眼道:“沈二爷想是饿得很了,我这就给您重做一碗去。”说罢就要挑帘子。

沈绍哪里容他走,立刻板起面孔道:“只是重做就能把我打发了?你也太小瞧我了。”

那人听了却并不意外:“早就听人说,北平的沈二爷有两件家传的宝贝,日日带在身上,须臾不离。”

“哦,我倒不知道,你且说说看。”

谢家声煞有介事道:“一件么,名叫开口笑,正所谓逢人三分笑,有亏吃不了。另一件么……”

“另一件是什么?”沈绍追问。

谢家声眼角一弯:“另一件叫做背后刀,正所谓背后砍一刀,鬼神也难跑。沈二爷自有了这两件家传宝物,就在北平城风生水起,所向披靡……也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侍应生听得一头一脸的冷汗,连连向那人使眼色,却正好递到沈绍面前,被他一眼瞪了回去。只见沈绍嘿嘿笑了两声道:“大概不错,只是有些缺漏。”

谢家声极认真道:“如此,正好趁这个机会向沈二爷请教。”

沈绍道:“我这两件宝贝都有个诨名,向来只有我家里人才晓得,不过既然是谢师傅问起,我也不妨实言相告——那开口笑本叫作绵里针,旁人都只看见两片唇是软的,却忘了后面还有牙齿是硬的,当心我突然一口咬下来,可是要见血的。”

谢家声似是对他这条莲花灿烂的舌头生了兴致,等着他继续胡吹大气。而沈绍就像是一个谙熟了所有花巧关节的说书人,知道哪里该抖个包袱,哪里该卖个乖,他低头从眼缝里觑着那人袖中露出来的一星半点指尖,微微张开,像一朵结在枝头的梅苞儿。

“沈二爷。”

沈绍就等着听这一句,等到那余音都绝了,方才慢条斯理道:“那背后刀我通常叫做回马枪……想那刀不是砍树的,就是劈柴的,未免有失风度,倘若让太太小姐们,或是谢师傅这样的人看见,那可是大大不妙了。”

谢家声已明白了七八分,笑道:“不知道沈二爷今日要让我见识哪一件?”

这是沈绍第一次见着他笑,不禁心怀大畅,道:“谢先生恐怕还不知道,我还有第三件家传宝物,叫做踏枝雪。”

谢家声略略偏了偏脖子,像是将他的一言一语都挟在脑海里转了一圈,仿佛听着夫子讲课背书的小孩子似的。“听名儿倒不像是你沈二少的作派。”

沈绍黠然一笑,从里面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用手掌包着递到他面前。一展开,只见满室都是绿荧荧的光,映得那刷着白灰的墙壁都透出晶莹来,竟是一块绝世好玉。沈绍指着那玉中心的一点纯白道:“这玩意据说是当年孙殿英挖清东陵的时候,从慈禧老佛爷嘴里硬拽下来的,那老婆子死了多少年,口牙却是死紧,孙殿英拿刀子敲开才露出这件宝贝来……前一刻那尸身还是栩栩如生,一取出来就化成了白骨。孙殿英败亡之后我费了多少周折才弄到手,从此便贴身戴着,你看这上面的白瑕,可不跟雪似的?我问过潭柘寺的和尚,说是故去的一灵咬住不放松,凝留在人间做个念想,没准儿哪一夜还会跑出来找你说会子话。”说着就凑到谢家声耳根处。

赵夜白只觉得那句话耳熟,蓦然想到那是《牡丹亭》中的一句唱词,他和苏千袖也是认识的,苏千袖成名略早些。当日开堂会苏千袖在前台独挑大梁,他还在后台跑龙套。待他能独当一面的时候,苏千袖已不知沦落在哪个三等堂子里了。他也托人暗中寻访过,回来的人都摇头,不知道是没找到,还是不可说。

只听谢家声笑道:“沈二爷这玩笑可开得大了,孙大帅明明将那宝贝送给了蒋委员长,现在正在委员长夫人的高跟鞋上镶着,怎么就到了沈二爷身上?”

沈绍猛然一拍脑门,像是恍然大悟道:“不错!我说怎的有些不对,竟是我记错了。这东西原是我大哥的,当初我们还在沈阳,他被日本人逮住了,我家老头子扔出去几十万都没换回来他一条命……我亲眼看见的,日本人拿枪抵着他的头,砰!一声!我没见着血,倒是脑浆子溅了一地……有一滴落在上面,就再也擦不掉了……”

谢家声也有些笑不出了,勉强道:“故人已矣,沈二爷不必太过挂怀。”

这时赵夜白却轻声笑道:“谢师傅你莫要听沈二爷胡说,他这也是在逗着你作耍呢,你不知道这位沈二爷的脾气,最爱开玩笑,有的话你听便听了,切莫当真。”

“赵老板说得正是!”沈绍哈哈大笑道,“我哪来的什么哥哥弟弟娘老子!当年白手入关打天下是爷一个人,将来横遭报应入土为安也只是爷一个人,最多再带上这个狗腿子!”他向阿飞瞥了一眼,年轻人立刻低下头去,算是默认。“这小玩意儿就是爷的运气,一百大洋在琉璃厂淘的,觉着还不错就带在身边了。今儿遇着谢先生也说得上是缘分,我点几样菜,做的好了,这小东西就当作饭钱,如何?”

“却之不恭。”谢家声随手一抄,啪地扣在桌子上,只听铿的一声,竟将上好的白梨木桌子砸出个小坑,他不禁悠悠笑道,“真货,请沈二爷赵老板稍候。”

不过一盏茶工夫,谢家声亲自领着四个侍应进来,都双手捧着个赭红食盒子。沈绍想起当日在丹桂大戏院见到的就是这种盒子,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这时离得近了细细看去,才发现每个盒子边上都剜刻着几个兽头,似狼又不似狼,伸出来的舌头上烙着主人的“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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