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从门后提来一个赭红色的食盒,上面虎狼一样的饕餮纹腾云驾雾,张牙舞爪。沈绍笑着道:“这是我从饕餮居,你朋友那里特意为你买来的,为不辜负我们的好意,你可要一个不剩,全部吃完。”他揭开盒子,里面是麻将牌一样,码得整整齐齐的二十个雪玉包子。
赵夜白不待沈绍多言,一手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这等油腻之物对梨园行来说最是忌讳,但赵夜白此时却吃得百无禁忌,转眼间,手里的两个已被他吞噬殆尽,他一腾出手又拿了两个。沈绍冷眼看他狼吞虎咽,到第五个的时候他已吃得慢了,在咽下第八个之后他的喉咙里再也吞不下任何东西。
这时沈绍脱了西装外套,两根指头伸进去拉松了领带。“赵老板,这样浪费可不行……”他一手掐着赵夜白的下颚,一手夹起个包子狠狠往赵夜白嘴里一捅,直送到食道里。皮薄肉厚的包子连着沈绍的手指,卡满了他整个喉头,唾液顺着合不拢的嘴唇,沿着沈绍的手背流到他的小臂上,在他的白色衬衣上浸出一个又一个小圆点。
赵夜白的气管一并被塞住了,呼吸不得,沈绍的手却一直僵持着,直到见赵夜白开始翻白眼才丢开了。赵夜白心头一阵恶心,沈绍忙捂住他的嘴道:“不准吐……你吐出来多少,我就全原路塞回去多少。”说着又将一个新崭崭的包子送到他嘴边。
赵夜白闭上眼,由着沈绍的指头撬开他的嘴,将包子整个整个往里面纳入。唱戏的一张嘴最是金贵,沈绍微咸的手指上,指甲划过他的舌头,痛得他一个哆嗦,竟将那几根手指牢牢包在口里。沈绍运劲往外一夺才拔出来,斜着眼看着他笑道:“赵老板不但铁头功厉害,这功夫都练到舌头上来了。”
赵夜白听在耳里,只想张嘴一合,咬断他那几条混帐手指。此时盒子里的包子还剩下一半,赵夜白的肚子已是饱涨欲裂,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那个硕大的胃顶得错了位,满腹的油腻像是一个随时都会被点燃的火药桶,赵夜白想,或许只是一个火星就能将他烧起来。沈绍也不再勉强,他站起来盯着躺在地上的赵夜白看了很久,抬起一只脚踩在他赤裸的肚子上,眼睛里竟有了一丝迷惑:“你吃了这么多东西,还是这么瘪,这么平……我真想剖开看看,你的肚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赵夜白撑起头道:“没准儿上辈子我就是个饿死鬼头胎,这辈子吃什么进去都填不满……”
“有道理。”沈绍竟对这个荒谬无比的理由摆出一个极为赞同表情,他一把将赵夜白抱到妆台前,“吃饱了,该唱戏了。”赵夜白的下颔被沈绍捏着,扭向镜子,他看见里面的那个人,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嘴角上还挂着血迹,唯有那脸看得出仍然是名倾北平的赵夜白。
“赵老板,今儿不劳你亲自动手,我沈老二来伺候你上妆。你今晚的戏码是什么?”
“汉……汉宫秋。”
“不好,”沈绍摇头晃脑道,“悲悲戚戚有什么意思,得改!改成……定军山,你看怎样?”赵夜白生怕惹恼了他再让自己吃包子,只得道:“沈二爷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好!”沈绍扭开一个脂粉盒子,蘸着一个粉扑就往赵夜白脸上抹。这定军山的妆是要兑着黑墨的,沈绍却奔着洋红就去了,赵夜白也不敢出言提醒,由着他在自己脸上涂涂画画。
沈绍平素给那些莺莺燕燕画眉画惯了的,见赵夜白的眉有些疏淡,便调了深浓的螺子墨勾上来,一不留神,还将一对剑眉硬生生撇成了娥须。沈绍画得兴起,也不在意。
沈绍左看右看自觉得意,拖了面镜子过来道:“瞧瞧爷的手笔!”
赵夜白看着镜中生不生,旦不旦,哭笑不得,心下也忍不住他如此糟践这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便只盯着那黄澄澄的铜镜托不言声。
沈绍笑嘻嘻从那衣服堆里拣了一件镶金流黄,还坠着玉片子的戏装出来,胡乱裹在他身上,道:“唱罢。”
赵夜白双眼一瞪:“唱?”
沈绍道:“吃了爷的东西,当然要唱给爷听——只唱给爷听!”
“但现在……没有京胡,也没有锣鼓……”赵夜白腹中绞痛欲裂,煞白着脸胡乱找了个由头,只想将这瘟神赶紧送走。
沈绍眉心一拧,抓了把胭脂狠狠捺在他面颊上,将赵夜白出了名的修眉俊眼糊成红通通的一片,刚哭过似的,他回身再寻了个鼓槌握在手里:“爷亲自给你打着拍子,怕什么!”
沈绍嘴里哼着急急风,摇头晃脑将鼓吹往凳子面上一抡:“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赵夜白站在桌子上,披着被沈绍扯破了的戏装,猛地一清嗓子,京城第一生赵夜白名震梨园的清亮声腔顿时将整间小屋子挤得满满盈盈,左冲右突的昂藏声气从窗户纸上每一个孔洞中奔流而出:“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生流落!”
沈绍虽不是票友,但也听出不对,手上的鼓点一停:“我叫你唱定军山,你怎么唱夜奔?”
赵夜白却不管沈绍,方才的一顿折腾丝毫没有损伤到他的一把好嗓子,大处腾挪,小处转寰,字字句句如铜壶走珠飞金溅玉将一场夜奔痛痛快快直唱到底,待到最后一句“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更是有如神助,斩钉截铁,冲得那房梁上都簌簌跌下灰尘来,赵夜白两根指头直指沈绍双目,活像要将那两颗眼珠子都抠出来一样。
沈绍目不转睛迎着他的指尖,眨也不眨,忽然他眼角一弯,竟拍着手掌哈哈大笑道:“赵老板果然是梨园翘楚,唱的好!这就算是我姓沈的打赏了!”他将一边搁着的赭红食盒向地上一摔,里面没吃完的包子滴溜溜滚了一地。
这时阿飞突然进来,看见这番景致,正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沈绍道:“怎么,你也想来唱一出?”
阿飞吞了口唾沫,垂着眼睛道:“爷,咱放在城北库里面的那批货……”
“慢着!”沈绍连忙打住,戴上帽子穿起大衣,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11.
阿飞在前面开车,发动机轰隆隆的,碾过郊外的积雪,沈绍心里竟是颇不宁定,他是做药材生意起家,经营着北平最大的药房。沈家祖上便是关外参客,靠着卖长白山的人参发家,几代之后逐渐有了些积蓄,才在沈阳城开了间小药铺,直到咸丰年间,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城,将内务府洗劫一空,皇帝御膳上竟连一支成型的人参的都找不到,急令盛京将军在关外收买好参,沈家凭着上百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囤积居奇,抬高市价,一举赚了数十万两银子,也在一夜之间成为沈阳城,甚至东北有名的巨富。九一八之后,沈家虽然离了沈阳,但东北的故交好友还在,北平城七八成的人参交易都得过他沈绍的手。因着这一节,坊间也流传着一句话,叫做:情义不如大洋真,大洋难买沈家参。
沈家的人参连同铺子里的起他药材,大部分都囤在城北的一间仓库里,平日里雇了三五十个保镖看着,沈绍还和黑道上的大哥们打了招呼,让他们多照应着,这次的消息就是从帮会堂子里递出来的,只说是有人捣乱,但沈绍不知怎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太阳穴突突地跳,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果然,离着仓库还是三四里,路两旁的闲人就多起来了,抄着手站着的,背转身抠墙根的,有几个还有些眼熟,都是堂子里见过的。
沈绍眼睛一亮,冲外面的一个人一招手:“黑子,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踮着脚过来,扒着车窗小声道:“二爷,这事可不好办了?”
“有你们帮里的洪爷在,还有什么不好办的?”沈绍递给他一支烟。
黑子推让一番,终于收了,道:“不瞒您说,恐怕连洪爷也管不过来……”
沈绍这才真觉得棘手了,面上却还在笑:“黑子你就哄我吧,看我待会怎么收拾你!”
那人苦着一张脸道:“哎哟,二爷,我可真没跟您开玩笑!我黑子对天发誓,若有半句假话,就叫洪爷一枪崩了我!”他一双蚕豆眼看了看左右,低声对沈绍道:“不瞒二爷,这是国防部的刘部长亲自下的令,便是洪爷……那也是无计可施呀!”
“刘部长……是当年跟着张勋进来的那位?关他什么事?”沈绍仿佛又看见这位刘部长干瘦脊背上,猪尾巴一样搭着的一根花白辫子。“我一年里红货白货也没少送过,他凭什么跟我过不去?”
黑子皱着脸道:“这我可不知道了,二爷你自己可要小心。”说着,刺溜就钻进路旁的小树林里去了。
沈绍在车里开始盘算,他有个习惯,一打主意就转手上的玉扳指,还边数着数。这次扳指还没转到五十圈,就看见仓库门前站着的,荷枪实弹的士兵,一个个扎着白绑腿,在冷风里被冻得直打哆嗦,以前沈绍看见了总要讥笑一声,说这是鹅打摆。
那些士兵见沈绍的车子,一挺枪就拦下来,沈绍整了整衣领下车,有个士兵指着他的脸就问:“你是沈绍?”
沈绍嘴里答应了一句,眼睛却瞅着他帽子上别着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暗地里道:“就多了这个劳什子,你小子就敢对着爷乱吠吠!”他一使眼色,阿飞已将二十个大洋塞了过去。
那士兵竟看也不看一眼,道:“这仓库是你的?”
沈绍这招向来无往不利,这次却碰了个硬钉子,想着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倒霉事都涌到一起来。“当然是我的,当初建的时候,还是警察厅的张厅长批的条文。”
“什么张厅长、李厅长,我只认识咱们钟师长,来,带走!”说着招呼人上来就要拿他。
沈绍一摆手:“犯不着劳烦各位。”临走还在阿飞胳膊上一捏,示意他先行离开。
他跟着那士兵进到仓库里,迎面扑来一股浓烈的药味,还沾着湿粘的土气,但闻在沈绍的鼻子里,却比任何法国香水还要香甜,他自小看这个,吃这个,学这个,一支参抓在手里,用不着看,也用不着摸,只这样轻轻地一嗅,就能立时断下年份品质,半点也不含糊。
这时他看见一个穿深绿色军装的男人,正坐在条凳上,军帽也没戴,半只手套掖在上衣口袋里,捏着支老山参对着油灯细看。
“好参,这样是看不出来的。”沈绍冷不防走到他身后道,瞥见他金灿灿的肩章。
那人一抬头,一脸狐疑:“那该怎么看?”
沈绍摘下自己的眼镜给他道:“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看人参只看个头,以为越大的越好……又不是裤裆里那玩艺。”
那人听了也是一笑:“你这行家倒说说看。”
沈绍指着那人参道:“行家都知道,人参好不好,全看年纪老不老。越老的参下面根须越多,就像你手里拿的这支,也不过三十多岁,还是个小孩子,而有的好参……”他捡起旁边麻布口袋里的一支道:“你别看它个头小,足足有一百来岁了。”
那军人戴上眼镜,将两支摆在一起,顿时分出高下来。“好好好,我今儿算是长了见识了!”他站起来向沈绍伸出手:“中华民国二十九军十一师师长,钟秀林。”露出腕间的瑞士精工金表。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幸会幸会,”沈绍依样画葫芦,“北平广生堂中药公司总经理,沈绍。”
“开中药铺也叫公司?”
“这年头,连军阀都称个大帅,叫公司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早听说沈二爷是个妙人。”
“不敢,”沈绍将握在一起的手一缩,“天大地大,枪杆子最大,在您钟师长面前,我可不敢讲这个爷字!”
钟秀林将眼镜还给他:“沈先生知道我?”
“如雷贯耳!”沈绍一张嘴又忍不住了,“当年先跟着孙殿英掘了前清的东陵,因而得罪了张勋,在北平呆不了去了东北,后来九一八,跟着张学良将军入了关,调任十一师师长。”一番话有捧有贬,滴水不漏。
钟秀林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装糊涂,哈哈笑道:“想不到这北平城还有人记得钟某人。”
沈绍看着他唇红齿白,一颗金牙时隐时现,竟鬼使神差来了一句:“当年沈阳响当当的战斗英雄,谁不记得?”
这话平常普通,两排牙齿一碰,抑扬顿挫,却像是点着了钟秀林的火药库,他自认儒将,最讲涵养,一张脸红过去又白回来,到最后从额角滴下几点细汗。沈绍看他的嘴唇都抿紧了,硬绷绷道:“沈先生记错了吧,我从没去过沈阳。”
沈绍自忖踩着了钟秀林的痛脚,索性又在上面加了把力,道:“钟师长贵人多忘事,一九三一年,您从大兴安岭撤回沈阳的时候曾在寒舍小憩,那个时候钟师长还只是个团长,身负重伤,难怪不记得……”
“是你!”钟秀林上身一晃,随即又立得像杆枪一样直。
五年前他为了掩护张学良的嫡系部队顺利撤出,在大兴安岭附近的山区牵制日军的主力,因为实力悬殊,寡不敌众而边打边退,一直退到辽宁境内,最后全军覆没,自己也被一颗流弹从前胸穿透到后背,生命垂危,被副官背下前线,送入沈家的医馆。恰在这时,日军也进了沈阳,遍了城的搜寻东北军,钟秀林因名气大,日军更是下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挖地三尺也要掘出那一把骨头来。眼看日本人横冲直撞就要闯进内堂,沈绍的大哥竟挺身而出,认下钟秀林这个名字,被一根铁索锁到大牢里就再也没能走出来。沈绍刚二十出头,虽每日斗鸡走马,逛花楼转茶馆,于这钟秀林还是见过几面,决计不会认错。而此番惨败也被钟秀林视为终生之耻,严禁他人谈起。
“钟师长,事隔这么多年,该不只是来叙旧的罢?”
钟秀林扶着桌子坐下,小心翼翼从上衣口袋里的手套戴上,再将那顶帽子端端正正扣在头上,低垂的帽沿几乎压到鼻尖,于呼吸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水雾。
“我可以一枪毙了你!”
沈绍听见外面汽车发动,逐渐远去的声音,知道阿飞已经安全离开,也洒然落座。“为什么,因为我沈家曾救过你?”
钟秀林拔出配枪往桌上一砸:“有人说你走私药材,将人参卖给日本人!”
“难怪……”沈绍笑得恍然大悟,“我还寻思着……区区一个开中药铺的,竟然惊动了你钟师长亲自出马……您相信了?”
“凭什么不信?”钟秀林抬手砰的一枪,子弹擦着沈绍的耳根,掀飞了他的帽子,将身后货架上的麻布口袋划拉出一条大口子,密密匝匝的深褐色药材落雨一样往下掉。钟秀林一拍手,门外的士兵推搡进来一个瘦高男人,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丝丝缕缕从绒线帽子里支楞出来,钟秀林指着他道:“还认得他是谁么?”
沈绍一道目光丢过去,仰着下巴道:“不认识。”
“你再好生看看。”
沈绍推了推眼镜:“世上人那么多,我哪能个个都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