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伤也值当叫得这么鬼哭狼嚎的么?”钩子伸了个懒腰道:“你好生看看人家匡爷,伤筋动骨一声不吭,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折胳膊断腿隔夜照样龙精虎猛,是干大事的料,谁像你这软绵绵的样子,哪个不说是丫头养的!”
他边说着边朝那边飞眼,但匡爷只顾念把玩小兔子,没个应声,钩子也不禁有些讷讷。这时匡爷像是不乐意小兔子那样的敷衍,突然在他瘦不拉叽的屁股上重重捏了一把,小兔子窄窄的喉咙里呜的一声,一头撞进他怀里去。匡爷方才满意地摸了摸他耳后半长的头发,他看着小兔子,那话却像是对沈绍说的:“你要听话,只要乖乖的,就不会有苦头吃。”
沈绍浑身的疼痛已经缓和下来,半边脸颊贴在地上冰冷透骨,将匡爷的那句话一字不落,听得一清二楚。他忽然伸出手抓着阿飞的胳臂,挣了几挣,身上却不得力。阿飞忙将肩膀靠过去,贴着他的胸膛将他提起来。少年这才发现,只是进来的这几天,沈绍竟已消瘦不少,脸上瞧不出来,前胸后背挨着的地方,已能数出一根一根的肋条骨。
沈绍瞅着匡爷,眼神突然就软了几分,道:“匡爷说的这个道理极是,我一介小子,以前不懂事,多多冒犯了,日后还要请匡爷关照着些。”说罢,他将一直戴在手上的那个玉扳指撸下来,让阿飞好好生生交到匡爷面前。匡爷拾起来对着那走廊里的灯光看了看,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色,正是上好的缅甸翡翠,少说也值一两千个大洋。他一张脸虽还是绷着的,说话却已不那么刺人,道:“你要早这么明白事理,哪里会遭这份罪。”匡爷随手将那玉扳指掖到腰间,他只是要旁人低头服软,这些金银珠玉的东西他倒是不甚在乎,哪怕沈绍只是给他一根稻草,他也会欣然接受。匡爷慢腾腾站起来,绕着牢房走了一圈,他的脚步不沉,每踏下去都在半途就收住了力,扬不起多少尘埃,但连猪腰都不能再装睡了,挂着两个黑眼圈弹簧一样,陡然从墙角坐起来,一心一意等着匡爷发号施令。
匡爷踱着方步酝酿片刻道:“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狗屁不通!”他思索了片刻,学着以前闹学生的时候那些年轻人壮志激昂的模样,也将手臂挥舞起来。“你们既然来了这里,就是你们命中注定!匡爷是什么人,进来多少年了,说出来吓死你们,我见过的犯人比你们吃的饭还多,哪一个刚来的时候不是呼天抢地,要死要活的,还有的家里有些身价,闹腾着要出去,可到头来呢?不是被一顿鞭子抽老实了,就是一根绳子自个儿了结了,这还算是干净的!亏得你们是遇见匡爷,要是换了别人,脑袋按进尿桶里憋死的都有!”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顿了一顿,沈绍立时领悟过来,率先喊了一声好,巴掌拍得山响。其他人依葫芦画瓢,才博得匡爷开恩,继续讲下去道:“匡爷在牢里这么多年,还没看见过几场刑熬下来不脱了人形的……不,只有一个当兵的着实厉害,是匡爷打心底里佩服的第一个人!他和匡爷关在一间房里一个多月,那个时侯你们这些兔崽子还没进来,全身上下都被打烂了,找不出一点好肉,可人家照样过日子,想起来还跟匡爷说几句笑话,匡爷的这身本事八成都是他教的,他说从古到今,三百六十行有剃头的,有担水的,有杀人的也有卖肉的,但现在这个世道还多了一行,就是坐牢!他就是你们的祖师爷!”
匡老大说着说着,脸上竟泛起一层红光,他三生有幸犯了罪,下了狱,遇见了坐牢这一行的老祖宗,自己也得他的言传身教,成为他的嫡传弟子。他就是如今这一行的总瓢把子,天下的犯人都要向他顶礼膜拜,拜师学艺,才能在那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继续活下去。他比那些牢头们还要厉害,只因他不但要苟延残喘,还要活的开心,过得快活,外面的翻天覆地都与他没有丝毫关系,只要在这个游戏中,他的宝座永不坍塌。
“我还记得祖师爷曾经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坐牢法子千千万万,归根结底只有两个字”他神秘兮兮压低了声音,“就是断念!祖师爷说了,这凡人为啥觉得苦,觉得痛,觉得难受?都是因为见识过外面自由自在的花花世界,把心给搅乱了。若是换一个生在牢里,长在牢里,然后一辈子都老死在牢里的人,没准还觉得这跟皇宫也差不了多少。祖师爷说了,倘若你一进来就忘了以前舒舒服服的日子,想着再也出不去了,在牢里扎了根,生了苗,开了花,结了果,你的修行就算是到家了,那时,就算是这些王八警察拿大棍子赶你,你也绝不出去!”
沈绍听着着一通奇谈怪论,竟从这些看似不通的狂言乱语中悟出几分道理来,不禁忘了身上的疼,趁着匡老大那股迷糊劲还没消停过来,仰着脖子问道:“那祖师爷还说什么?”
“这可多了!”匡爷睨了他一眼笑道,“你小子想诓我的话,门也没有!祖师爷的那些金口玉言,怎么是随随便便就能跟你们说的,当学问也是这么好做么!”匡老大张了张嘴,突然想起当年那个跟他说这番话的人仿佛是个军官,虽然没有肩章领章,但看模样军衔还不低,是个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主儿。只是不知道犯了什么过错,被摘了枪杆子塞到这里来,他身上天上有一股子戾气,牢头看见他都不得不恭恭敬敬的,一天到晚好饭好菜地伺候着,偶尔竟还有酒,连带匡老大也沾了一些好处。匡老大想他莫不是天上的狱王神投胎转世了。
每次喝了酒,那军官一身黄绿色的军装都朽烂了,还规规矩矩扣着风纪领舍不得脱。他爱喝几杯,但酒量着实不好,每次喝了几口就开始絮絮叨叨,匡老大的那些个大道理都是这时侯零零碎碎听来的,说累了那人就开始哈哈大笑,笑累了就变成嚎啕大哭,都说女人的脾性是四月的天气,最是善变,但这个大男人却比女人还要变化无常。匡老大自以为是地想,这怕就是坐牢的最高境界罢,跟小孩子在自己家里撒泼一样,没个来由,也没个去处,不知道乐,自然也不知道苦是个什么滋味,只想着自己不是人,不过是块石头,是根木板,无论是在金銮殿上还是下水沟里,便都没有了区别。
有一日那军官被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匡老大想,定然是玉帝念起他的好来,将他召回到天上去了。他对着铁窗咚咚咚扣了三个头,算是行过拜师礼,祖师爷虽然走了,他却已经不是以前的匡老大。
他自以为已经悟出了天下无双的至理,从今往后,;牢狱一门,后继有人,但却没有想到,现在又有一个人觊觎起这个掌门人的位置。
沈绍将两只拳头都握紧了,他收起身上的痛,成就了,得道了,大彻大悟了。原来这牢里自是一个小世界,管他是翻天覆地还是沛然有雨,天理再怎样循环往复也报应不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沈绍挺起了腰,抻直了腿,扭头朝着高窗的方向道一声——来吧!
31.
沈绍这身伤足足养了小半年才算大好,无论是张炳燕还是钟秀林,都好像是忘了他这个人似的,不闻不问,眼看就要他一辈子老死在牢里。
幸好还有阿飞,他像是变成了一只尽职尽责的苍蝇,盯上沈绍这块腐肉就不松口,赶都赶不走。沈绍说他蠢,骂他贱,白费了一嘴巴口沫横飞,他还是杵在墙角,也不晓得回一句嘴,教训得累了,末了沈绍只好摇摇头道,扶我坐起来歇会。到头来,吃喝拉撒,大事小事还得靠着这条从家里牵出来的狗。
但沈绍这半年也没闲着,将这间牢房里每个人的脾性都摸了个一清二楚,他从小看父亲在商场上冲锋陷阵,长大了接过他手里的枪亲自上阵,虽不能说是百战百胜,还真没吃过什么大亏,旁人一记眼风里,他就能掂对出真金白银来。
若在这一群人当中只能活下一个,毫无疑问将是匡老大,他在这里说一不二,连牢头都要让他几分,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狠角色,但他也不是毫无弱点。沈绍曾听他那老不死的爹爹,难得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对他们兄弟俩言传身教:这做生意和做土匪其实是一个道理,最忌讳分赃不均。要打点的地方要舍得,官场上的闲气要忍得,求人疏通要等得,这就是咱商户人家的三从四德!
但匡老大对小兔子的偏袒却是有目共睹,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总忘不了他一份,教一直跟在他身边,自居第二把交椅的的钩子耿耿于怀。他也是个男人,酒色财气四大法宝,只落得一个咽不下的气字。沈绍看出他不是个容易善罢甘休的人,只是空有改朝换代的志向,却没有揭竿而起的勇气。
沈绍掂量许久,还是看中了顺子。他是个可怜人,二十大几没个正经出身,总是长吁短叹家里还有六七十岁的老娘没人养活。钩子常常取笑他竟还是个孝子,言语间不干不净,荤的素的一起端上来,激得顺子暴跳起来就要找他拼命,但却总是败下阵来,被钩子压着脑袋一遍又一遍招认,他是狗杂种,他老娘就是一条母狗。
沈绍便捡了个晚上,顺水推舟许了他个差事,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这个年轻人高兴得恨不得立刻对他磕三个响头,叫他亲爹爹。
从此,但凡避着点人的时候,顺子就沈二哥长,沈二哥短的叫开了。
至于猪腰就要多费一番周折,他是个老老实实的本分人,多的话一句不说,多的路一步不迈,沈绍向他旁敲侧击过好几次,他都装聋作哑,做傻扮痴不予理会,任凭沈绍绞尽脑汁也撬不开他的嘴。
那日牢头突然过来道:“朱耀,有人看你来了!”
猪腰好久没听人叫他大名,半边脸颊侧在一旁还没反应过来,便听牢头挤眉弄眼笑道:“是个年轻漂亮的婆姨呢!”牢里的人顿时哄堂大笑起来。就在这不怀好意的笑声中,他们终于看见了猪腰一直挂在唇边的宝贝老婆。
一个女人颤着两只小脚点着碎步过来,听见那几声怪笑,躲在拐角处不肯出来,只在墙根那里露着一对葱绿色的三寸金莲,上面绣着两朵小白菊。那脚儿裹得像一双菱角,倘若擒在手里,还能挤的出水来。
不知是谁先咽了一口唾沫,匡老大搂着小兔子的手都松了,只有钩子还在坚持:“有这样一双好脚的女人,脸蛋一定丑怪,不然老天就太不公平!”
只听猪腰偎在门边,叫了声他老婆的名字,牢里太吵,谁也没听清,只知道里面有个莲字,那裙裾一动,走出来一个少妇,她身上穿着水红色比甲,下面是月白的百褶裙,一张素净脸上什么脂粉也没有涂,仰着两道淡眉,底下却是一对水杏眼。她低垂着头,不敢看别人,眼波只在猪腰面上转了转,道:“你在这里过得不好么,我瞧你比先前瘦多了。”
那是一个绝顶标致的女人,猪腰常说他老婆是百里挑一,却没有人相信他这块牛粪上真能插着一朵喇叭花,顶多是狗尾巴草罢了,如今一看,竟真养出一支国色牡丹,而猪腰的地位在这一刻也发生了短暂而微妙的变化。
在这个如同丛林一样的世界中,一个男人就是一头成年的雄狮,而一群狮子里面却只能有一只狮王,由它占有所有的母狮,生息繁衍,传宗接代,换言之,谁得到了母狮谁就是狮王。然而这里只有像小兔子那样不算母狮的母狮,也总算是聊胜于无。他们一同筑起匡爷高高在上的宝座,而小兔子就是离他最近的那一块砖石。但猪腰这个半路上杀出的老婆却像是一把重若千钧的大锤,让匡爷多年来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权威摇摇欲坠——那是个真真正正的女人,还是个这样美丽的女人。
匡爷的手在小兔子胸前狠命一捏,那瘦瘦小小的年轻人痛得腰身都像虾仁一样团在一起,就是忍着不敢出声。
猪腰对着他的老婆,却不像是丈夫看妻子,倒像是童子拜观音,他也知道自己长得不够相貌堂堂,娶上这样的老婆不知是上辈子还是上上辈子烧了香,积了德。“你,你长得却比以前更漂亮了……”猪腰结结巴巴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有人欺负你么,还缺钱么?要是想买什么,该换的换,该当的当,千万别委屈自己……等我出来了,加倍赚钱,不怕赎不回来。”
主要对他老婆是极好的,三伏天怕她热着,半夜起来两三次打井水擦凉席,三九天怕她冻着,总是把被窝捂暖和了才放心让她去睡。他在警察局里当秘书,一年到头抄抄写写挣的那几个不多的钱,也全部一子儿不少交到她手里,让她买新衣服,或是买首饰。他没有什么出息,比不上那些达官贵人们出手阔绰,但也要她的女人光鲜漂亮,抬头挺胸走在街上不丢人。
但就是这风流模样不成想却惹了祸端,他女人前脚刚从街上回来,后脚那警察局长张炳燕的儿子就跟进门,软磨硬泡要请猪腰夫妇赴宴,猪腰当然知道这少公子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想必是宴无好宴,但却推脱不掉,只得带着老婆一同去了。猪腰酒量不好,禁不住张公子连连敬酒,刚喝到一半就被张公子灌了个烂醉,朦胧中只见一头黑狼伸着爪子向自己的老婆求欢,老婆不从,就被他按在桌子上霸王硬上弓。事后猪腰气不过这侮辱,他好歹算是个读书人,脸面看得最要紧,好几次忍不住要冲出去找那张公子拼命,都被老婆拦下来,说什么民不跟官斗,这件事就算是告到玉皇大帝那里都没个胜算。
正好海关那些缺几个抄写员,向警察局借人,钱虽少些,工作也忙碌些,但好在清净自在,无人打扰,猪腰便连忙申请了调令。谁知这也是张公子设下的圈套,他提早一个小时下班想要告诉老婆这个喜讯,正看见那嘴上没毛的畜生将老婆压在窗台上欲行不轨,猪腰是可忍孰不可忍,抄起一旁的瓷花瓶找准张公子的后颈狠狠一砸,那张公子怪叫一声,就像一根枯藤似的软下去,覆在老婆身上。女人伸手一摸,只见一脊背都是鲜血,顿时不省人事。猪腰晓得闯了祸,逃是逃不掉的,他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给老婆包好了送到岳父母那里,然后坐在椅子上沏了一杯茶,直到被警察们抓走,连堂都没过久直接下进牢里,想是不预备让他再出去。
这时他老婆微微抬起些下巴,摸了摸猪腰头发都快掉光的脑袋,几根手指头养的水葱一样。沈绍将这世上的女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动的,只有在笑起来的时候才会觉得好看;一种是静的,一言不发却美得像一副画,猪腰的老婆毫无疑问属于后一种,她和这个牢房是如此格格不入,但又正是站在这个牢房中,才越发显出她的美丽来,就像是高窗上长出来的一点小草牙,绿到人的心坎里去。
猪腰老婆细细白白的牙齿动了动,道:“等过几天,我就求他放了你出去好么。”她是商量的口气,但占据主动的却明显不是猪腰。这个男人在某些事情上敏锐得像一只猫。一下抓住了被着意隐藏着的那个字眼。“他?哪个他,他是谁?”
女人喉咙里发出不确定的声音,脸上却依然漂亮。“你再忍个几天,等事情一了解,我就让人送你离开北平。”
话说到这里一切都已明白,猪腰隔着一道栅栏,他两只粗大的手使劲力气都无法从那狭窄的缝隙里伸出去,只好紧紧抓着那两根木头,将五官都挤进双手之间,他的掩耳口鼻都努力向前凸着,即使在这个时候,他对女人依然不敢有半句重话。“我……我不走。”
“做什么不走?”她锁在怀袖间淡淡的桂花油香味,让人迷醉,猪腰就要溺死在里面了。临死之前,在这微醺的空气里,他像个嗷嗷待哺的婴孩一样捉住女人纤细的腕子,撒娇般道:“因为你是我老婆啊,小莲,我要留下来照顾你的。”
那女人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笑起来,被一个男人如同珍宝一样的爱着,若是他能身材再高大一些,容貌再英俊一些,身家再富贵一些,嘴巴再伶俐一些,就真是世上无双的好丈夫。但他除了一腔满当当的热情,什么都没有。她很快从那少女的迷梦中挣脱出来,两丸黑眼珠养在眼眶里,突然就泛起湿意来,道:“以后,我便再也受不得你的照顾了。等我明天进了张家的门,你就赶紧离开北平,再也不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