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
——谢家声,别以为你不出来我就认不得你,还有你,赵夜白,你,你,你……
——下贱!
——我站在城楼观风景。
——二爷,我喜欢你。
——二爷……
谁再来叫我一声二爷?
如白一甩手,啪啪赏了沈绍两个耳光,倒让他兴致更高了,而少年的自己眼里却淌出了两行眼泪。
“如白,如白,我的心肝儿,我的小宝贝儿!”他发了痴气似的尽情喊着,“你家二爷还没老到头儿呢,你再来,你
再来呀!”他解脱了,他自由了,沈绍自豪地想着,他这一生终究完满了,用这样畸变的法子。
越是痛楚越是救赎,越是沉沦越是往生。
如白满眼都是这个满脸通红的半老头子,他鬓边的白发,衰退的皮肤和松垮垮的总是提不起精神的洞穴,可他就是爱
。他也不晓得这样源源不绝的恋慕是从哪里来的,沈绍带着乞怜投降意味的呐喊,让他霎时激昂起来,这场战役,这
场征服,现在才正要开始。
“这是你自找的!该死!”如白越发猛力地拧动起来,他全心全意都投入到这灵肉的厮杀当中,尸横于野,血流遍地
。他脑中浮现出沈绍年轻时的模样,玉树临风,意气风发,一双桃花眼总是有种做梦似的神气,但他偏偏不喜欢。只
有在这个老迈而轻贱的沈绍身上他才能体会到确实的快意。
下流丑陋没个羞耻,就你还配当老师么,呸!就如白一个词一个词地骂过去,看沈绍面上渐渐露出沉迷的神情,他也
触及到了一扇虚幻的大门,跨过去就是从未有过的极乐。
“二爷我是真的爱你呀!”那样羞辱的情事偏要用这个美丽的字眼来修饰。沈绍扭过头,看那孩子一面沉醉,一面却
是泪如泉涌,想要说什么,犹是有始无终。
如白……
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之后,一起躺在床上喘气儿。如白的大腿还搁在沈绍的胸膛上,在他的视线里起起伏伏。窗外不知
道是雪光还是月光,反正就是那么白,将少年一身皮肉映得擦了粉一层粉似的。沈绍想摸,没敢。他抬起点头,目光
扫过少年的面颊,一夜之间,他就像是长大了几十岁,可眉眼却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
“你冷不冷?”沈绍牵过被子问他。
“别瞎嚷嚷,老头子。”如白没好气地将棉被拖过来,裹成一团,剩沈绍一丝不挂歪在床板上,他的衣服都被扯烂了
。
男人还不死心,涎着脸道:“好孩子,我老胳膊老腿儿了,冻不得……”一边说着一边还想和少年钻进同一个被窝,
温柔同眠。
“你走开些!”如白坐起来,一脚就将他踹下去了,“你当我跑这么大老远的就为了来玩你这个老头子的屁股么,晦
气!”说罢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沈绍听见他进气出气,呆呆在冰凉的地上坐了半晌,那凉意都浸到脖根里去,慢慢地,竟咧开嘴轻轻笑出声来,他怕
打扰了那招人疼的可爱孩子,连忙用手捂住了。如白的睡相不好,他年轻人阳气盛,不一会就爱踢被子,沈绍生怕他
着凉,上去为他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去柜子里拿了几件厚棉袄,随意披在身上,就缩在窗台底下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
56.
自打那夜之后,如白就真像沈绍的小儿子一样,吃喝都赖在他家里。他被沈绍惯出来的那些少爷公子脾气,沈二爷年
轻的时候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沈绍这才晓得当年阿飞的艰难,这或许只怕也是报应,那个总是缩着头,直着腰,长着
一双绿豆眼的少年,如今在哪里。
如白少去上学,戏也懒得唱了,终日拉着沈绍满四九城地瞎转悠,看见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就要买,沈绍则是有求必
应,但凡如白拿起来看过的东西,甭管他要不要,都一并买下来送给他,如白也却之不恭,耍得两下就扔到一旁,再
不理睬,沈二爷从来不晓得什么是心疼。他一根一根的人参卖出去,转眼只剩下半盒。
如白心情好的时候叫他沈二爷,不高兴就叫他老头子,沈绍还是甘之如饴。
六零年的年关刚过,天气稍微暖和些,马老板又差人发来请柬,叫如白去唱一场戏。沈绍专门为他做了几身新衣裳,
那少年才欢欢喜喜地去了。
马老板快两个月没见着他,拉着他就在后台寻了个位子坐下,一遍听如白在前面哼哼啊啊,悠长强调,一遍摇头晃脑
道:“这孩子长久都不打个照面,我还想他是躲到哪里去偷懒了,早就将戏上的功夫撂下了,没成想竟还有精进。这
一出游龙戏凤他原本一直不肯唱,现在却像是打小就练过的一样,句句都是本色当行……沈二爷,你用的什么法子硬
是把他给历练出来了?”
“这小崽子……”沈绍嘬着牙花子道,“哪里是我的功劳,他上辈子就会了。”
马老板当他是在自谦,一拍他的肩膀,冲他眨眨眼道:“沈二爷说差了,依我看如白这孩子是开了窍了……”笑得很
有些旁的深意,自以为沈绍看不出来。沈绍肩膀一沉,马老板突然惊叫了一声,凑上来道:“二爷,您脖子上的淤青
是怎么弄的,这么大一块,真是怕死人了。”
“这个啊……”沈绍将领子往上面拉了拉,懒洋洋道,“今天早晨起床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桌脚上了。”
“别说了,听着我都疼。”
沈绍笑笑,望着他心里边想,砚台砸的,能不疼么,暗自埋怨如白那小崽子下手不知轻重,亏了马德瑞老眼昏花,才
没瞧出蹊跷来。前几日随如白出门的时候,那小孩儿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看上了一副古董砚台,非要沈绍买下不可
。沈二爷看那砚台颜色深浓,精精细细雕着梅花图案,下面还有名人鉴章,他虽是外行,一看也知道价值不菲。一问
价钱,竟要两千多块,要是搁在二十年前,沈绍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可如今对谁都是个想都不敢想的大数目。
他稍微一斟酌,如白就不乐意了,当街甩出脸色给他看,一回到家里便大发脾气,一口一个没用的老头子,将沈绍骂
得狗血淋头。沈绍正欲发作,突然想到当年骂阿飞的时候可比现在刻薄上千百倍,一时觉得定是如白口下留情,这个
小情人小爱人,对他还是有几分爱惜情意的,顿时心怀为之一场,脸上也露出笑意来,再听那些辱骂,字字都像婉转
情话似的,恨不得再听一遍。至于那两千块钱,就更算不上什么了。
沈绍托人在黑市上一口气卖了两根人参,才勉强凑出两千块的现钱,一大叠五块十块的票子,用一个麻布口袋装着。
他怀抱着这个口袋,托着个婴儿似的,将那方砚台换回来,再像献宝一样去讨如白的欢心。那个磨人的小孩子却早就
忘了这物事,接过来横看竖看瞧不出什么金贵,劈手就丢到一边去,正巧擦过沈绍大的脖子,那里立时便青肿了,而
那方价值千金的砚台也在屋角摔成了两半,沈绍那两支救命人参算是打了水漂。
他竟还高兴得很,仿佛只要是败在如白身上,再多的钱都值得,他还是那个挥金如土的沈二爷。
两个人又坐了一阵,外面的戏场还没唱完。马老板大冷天还摇着一把描金的折扇道:“二爷别装了,是不是磕伤我一
眼就看出来。”见沈绍支吾着不说话,老头子极乖觉地点了点头道:“沈二爷打了一辈子鹰,到头来却被一只小鹰啄
了眼……当初我说什么来着,您还不爱听,这下……”
“时候不早了,”沈绍拍了拍周身的灰,他身上其实干净得很,接着就伸了个懒腰道:“马老板,时候不早了,我得
去准备准备,你也知道如白脾气大,等会见不到我,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这孩子……”沈绍边摇头边去了。
马老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就痛快,他气他恼他恨他,断断续续的,已有几十年。是他将赵夜白从云端上拉了下来,将
梨园皇帝赶下了宝座,辞别了琼楼玉树,流落到西南那个陌生的地方,就再也不能回还。现在有如白这个魔星将他制
得服服帖帖,无怨无悔,可知这个世上的确是一物降一物,仍他奸猾如同司马懿,也有诸葛亮来一生相克。马老板吐
出一口二十年的恶气,歪在椅子上轻轻得唱道:“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哪……”
沈绍先打了一盆热水等如白下戏,那孩子演皇帝演上了瘾,还沉浸在戏里,举着把尚方宝剑一连碎步地就进来了,耳
边的两条金黄流苏蓦地飞扬起来,几十颗上好的珍珠上下翻腾,明光宝气焕成一片,更照他粉面朱唇,一时无双。
沈绍看他高兴,自己也高兴起来,迎着他一拱手道:“赵老板这个架势,倒回五十年,就是住在紫禁城里的那位。”
如白着他一捧,脸上都生出光来,将那九龙冠往妆台上一扔便将一双手都按到那热水里去。
“等等!”沈绍还来不及喊一声,如白就哎哟哎哟地把手捞出来,带着哭腔道:“我的手……烫死了!”
沈绍火急火燎地扑上去,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两只手,低头一看,手背上已经红了一片,十根指头都直勾勾地伸着,如
白使了使劲,弯都弯不过来了。少年白着一张脸道:“你把我的手毁了,我再也唱不了戏了!”
沈绍心都要疼死了,着急忙慌地哄他道:“莫怕莫怕,有你二爷在这里哩,这点儿伤擦点药就好,碍不着什么大事…
…真要毁了,二爷就带你去外国的大医院,将我的手砍下来给你换上……”
“我要你这老头子的手做什么,难看死了!”如白一脚将那热水盆踢翻了,还冒着白气儿的水泼了沈绍一身,把他烫
得龇牙咧嘴,像只猴子似的又跳又叫。如白起先还皱着眉,看着看着就不禁指着他大笑起来。沈二爷开始还有几分真
疼,见如白笑得可爱无邪,到后来便索性扮出那些怪相逗着他开心。
如白看沈绍这个大男人使尽浑身解数,诚心到了极点,他就是爱他认认真真的模样,认真之中也有风流蕴藉。当下就
忍不住了,抓着他的手,撩起袍子就往自己裤裆上摸。
“小崽子你这是做什么!”
如白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记住,在这里得叫我赵老板。”
这一下正打在他刚被燎起来的那几个水泡上,那里霎时就破了,将沈绍的眉毛濡得湿湿的,不成个样子。如白就是喜
欢这样戏弄他,伸出指头蜻蜓点水一样,蘸着那点粘糊糊的东西杵到眼前看了看,道:“老头子,你就是由这样的东
西组成的,我看不起,离不开,甩不掉,抓在手里不一会就干了……”
沈绍忍着疼点头道:“你同我不一样,你是江河里的清水,还没被人打起来的时候。”
“可我上了年纪也会变得跟你一样。”如白又不乐意了。他心里面栖息着的那几条魂灵加起来总有一百岁,可这孩子
依然是年方十五的少年,总也长不大似的。沈绍爱他的青春年少,更恋他喜怒无常,一双眸子转过去,其中便有数不
清的轻怜密爱,娇宠沉溺。
如白见他发呆,拉起他的手拢在怀里道:“二爷,我晓得有个好玩儿的地方……你敢不敢去?”
他只有有求于人的时候才会叫他一声二爷,沈绍正是求之不得,微微一笑将甜言蜜语都祭出来道:“哪怕是刀山油锅
,十八层地狱我也陪你一起去闯一闯。”
如白最恨他油嘴滑舌,这一字一句俗艳寻常,听起来却偏偏那样舒心悦耳,将他浑身的心眼都填满了,教他看不到,
听不见,闻不着那男人身上的花花味道。他嗜虐的心有又起来了,扬起只手作势欲打,沈绍连忙闭眼却不敢躲,如白
看他眼眶旁边挤出来的一丝两丝皱纹,顿时心满意足了,那手掌轻轻落下,在他面颊上柳条似的一拂,沈绍睁眼,见
他的眼神儿不住往门外飘,不禁一怔,苦笑道:“赵老板,这般不好……”
如白将他的手一摔,哂道:“有什么不好的,横竖你是有口无心,方才说的话都是逗着我好耍呢!”
他皱一皱眉头,就像是要了沈绍的命,沈二爷明知他是做张做致,乔模乔样,但看他两条画过的眉尖一簇,便刀锋一
样,剜了沈绍的心子。他赶着将话头接过去道:“好孩子,莫生气,二爷什么都顺着你好么。你一难受,我这儿就心
疼死了。”
这几句话说得痛切,如白心领神会地一笑,抓着他就往后门外面走。马老板家的后面是一爿棋盘似的偏僻小巷,白天
的时候少人经过,到了晚上更是绝顶寂静,如白不晓得从哪里知道了这个好地方,但闻前院好戏未散,锣鼓犹存,正
唱着河清海晏,歌舞升平,短短十丈距离便是萧条冷清,无人问津。
其时还是早春,夜半风凉,料峭得很,沈绍的大衣落在屋里没拿出来,被寒气一激便接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如白勾着
他的手就将他往墙上带。“二爷,可想死我了……”
沈绍听着这话不对味,双手环住如白的腰身道:“好孩子,哪儿想呢?”
如白兽物似的一个劲在他怀里拱,闷声道:“哪儿都想,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张嘴就在沈绍的胸膛上咬了
一口,疼得沈二爷哎哟一声,骂道:“小畜牲,好生些,当心我打你屁股!”
如白一这话就顶顶地受不住了,心肝脾肺肾没有一处舒坦,肚腹里涨得满满当当,就要将他的肚皮冲破了。这个男人
,这个老男人,年轻的时候招蜂引蝶不算,年纪大了还为老不尊,专挑着那无知无识的少年耍弄,倘若上天有眼,下
辈子定要将他罚作一个女人,教他备尝受人把玩的滋味。
可他哪里等得到下辈子,他现在就将他当做女人用了,如白脸面上都生出光来,银灿灿的一片,和着这白月光,他这
是在替天行道呐!
沈绍看他眼色一变,又透出狂热又冷冽的神情,方才的疼痛已然算不得什么了。“你来,来,二爷等着你好久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沈二爷虽是天命之年,满腔的斗气尚在,专等着这长了十五年的小妖孽,将他一举收服。
他们一个是自诩降妖除魔的张天师,一个是修成人形的白虎精,本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生地造的水火不容,偏
偏被世道裹进同一个紫金葫芦里,倒炼出一对儿冤孽来。如白野性子一发就不可收拾,扭着沈绍的胳膊往土墙上一按
,拧着他耳朵狠狠道:“看来二爷如今雄风不在了。”
沈绍嘴里都是土,刚下过一场雨,还带着一股腥膻的湿气,他嘿嘿干笑了两声,忽然一个鹞子翻身,手脚伶俐得像个
十七八岁的少年,正顶在如白的腰眼里,砰的将他撞到一旁,连连退出几步靠着墙根直喘气。他这才腾出眼细细打量
那个立在矮墙影子里的男人,马老板家挂在屋檐上的气死风灯晃晃悠悠,摇出遍地金黄,沈二爷就站在这金山的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