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外人说起时总要加个前缀,江南梅家。
绝大部分人不知道梅家的存在,而那些少数知道的人提起它时又是讳莫如深,既敬又怕,既需要仰仗又厌恶得很。
曹毛毛说梅家是个道士窝倒十分准确,这不但是个窝,还是个大窝,占着整整一大片山头,要在古代,说山大王都不为过了。
梅家是一个大家族,拥有千年以上历史的大家族,虽然跟施岩这样的老妖怪一比它嫩了点,但比起这个年轻的国家,它简直能算得上老祖宗。
据传梅家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有特殊的能力。能力强者可收妖除鬼,保一方平安;弱者也能画符念咒,保自身安危。往通俗了说,就是一大窝道士与道姑,但是梅执义不喜欢这个称呼,觉得吐了吧唧的,他总自称天师,虽然在曹毛毛看来天师还是一样的俗气。
梅执义作为梅家这一辈长房长孙,能力在其一大堆兄弟姐妹中自然是佼佼者,他又特别幸运,一出生就得到梅家老祖宗的青眼,被抱去亲自教导,跟一般梅家弟子比起来,他便显得更加不凡。
从小不凡的梅执义长到十七岁,做了件在梅家人看来简直不能理喻的事,他离家出走了。
其实要是在一般家庭,这完全是正常现象,小孩子嘛,谁没个叛逆期青春期,谁没有白日做梦的时候,只要过了这段骚动期就成了。
可梅家不是一般家庭,梅执义也不是一般小孩,这事就有点严重了。
他老爹梅家家主梅老大跪在祖宗牌位前,深刻地反省自己教子无方,愧对列祖列宗,当不起家主这个位置。
几个叔叔姑姑从老二到老九一溜烟排排站,站在后边看热闹,这时候一哄而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这个说不关大哥的事,那个说执义自有主张不用担心,面上一家子倒是一条心和和美美的。
梅老大在祖宗牌位前跪过了,又挪到老祖宗院子前继续跪着,接着反省。
他跪了两天,整个梅家都以为这次热闹了,该重新洗牌了,却听梅家老祖宗从院子里不咸不淡飘出一句“庸人自扰”。
然后大伙就灰溜溜散了,该干嘛干嘛去,梅老大也被他二房姨太太微颤颤扶回房去。
过了大半年,梅执义自己回来了。梅家又轰动一次。
梅执义夹着人字拖穿一条大花裤衩背件吊带小背心叉开腿站在门外,他老爹带着一大家子风风火火迎出来,一见他这样,差点没背过气去,他娘亲则已经哭倒在儿女怀里。
亏梅执义还有脸甩着脖子上的银骷髅吊坠笑嘻嘻道:“爹娘二姨娘三姨娘二叔二婶三姑四叔四婶四姨婶……八姑九叔大哥二哥三姐四哥……十一哥十二姐十四弟,我回来了。”
他爹眼睛要瞪出眶来,胡子都翘到天上去,他娘更直接,两眼一翻白,晕了。
又是闹哄哄一场。
梅执义便是在这一次离家出走里认识了曹毛毛,两人臭味相投臭到一起,妖怪跟道士成了狐朋狗友。
后来曹毛毛要混入人类学校,梅执义便大方地贡献全能保姆大黑一只,一妖一人感情更是上升至称兄道弟阶段。
虽说梅家专门抓鬼收妖,但有一点,他们从不白干活,要是没人出了足够高的价格,那么只要妖魔鬼怪没找上门来梅家人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没办法,这年头钱难赚,谁都要吃饭,道士也不能只吃丹喝药就饱了。
柳施逄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找上梅家。他那天离开酒店又去了一次竹林,在一株竹子上发现了一个印记,一朵小小的梅花,这是梅家人出手后必留的标记。
像于虎那样的鬼,肯定没人会出大价钱请梅家来除去,梅家人这样做唯一的解释就是要跟于虎定下鬼契,他们帮于虎弄副身体让他行动自由,于虎则在必要时需为梅家驱使。
柳施逄这趟的目的就是要把于虎弄回去,代价是欠梅家一个人情,这绝对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梅家人没理由不同意。
柳施逄冷冷想着,他的人情,至今还从未有哪一个受得起,这次回去那个人类要是还敢给他脸色看,哼哼,绝对要吃了他!
底下弟子来报,有人破了法阵上山来了,梅老大掐指一算,赶忙召集众人聚在大堂。
胆敢找上门来又能破了法阵的,不会是简单人物,且照他破阵速度来看,若是来者不善,恐怕要有一场恶战。
梅老大坐在主位,梅执义立于他身旁,两边叔伯姑婶坐了两排,底下站着的是他兄弟姐妹,再到门外,就是资质一般的梅家弟子了。
这阵势,颇有一种大敌当前草木皆兵的意味。
柳施逄不紧不慢出现在门前,见到这么多人,他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
他一出现,梅执义也是好一阵愣,等他势如破竹进入前堂了,才恍然回神来,忙大声道:“柳、柳……怎么是您?”
他赶忙附在老爹耳旁低语几句,梅老大瞪大了眼,连连挥手让众人退下,就这位的实力,不用打,就算是一哄而上也不过是让人多砍几个罢了。他起身把柳施逄迎进来,客客气气道:“不知妖君驾临,有失远迎,莫怪、莫怪。”
柳施逄懒得跟他罗嗦,这里他只一个梅执义眼熟些,便直接越过梅老大对他道:“你与我谈。”
梅执义看了眼他老爹,得到同意后在众人的注目下把柳施逄领到后堂。
那两个一离开,前边就吵成一锅粥。
梅老二脾气最急,此时语气不善道:“大哥,你怎的对一个妖怪低声下气不战而降,也太丢我梅家的脸面!”
老四兀自喃喃,“这是何方妖怪,我竟看不出他的原形。”
“大哥近年来顾虑倒是越来越多了,管他什么妖怪,咱们一起上还怕赢不了?何须如此忍让。”梅老五斜着眼凉凉道。
后辈们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边,这时也管不了规矩,一人一语叽叽喳喳吵闹着。
梅执义老娘担忧得直往后堂看,推攘着梅老大催促,“老爷,你倒是说句话呀,这到底是怎么了,执义不会有事吧,啊?”
梅老大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水,放下时也没见多用力,那清脆的一声便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耳中,闹腾腾的大堂一下安静下来。
梅老大扫过众人,冷冷道:“鼠目寸光之辈。”
梅老二不服气要站起来理论,被他夫人死拖硬拽好歹给拉回去。
梅老大又道:“只知逞匹夫之勇,连对手是谁有何底细都摸不清,我竟不知我们梅家何时成了这样一帮有勇无谋的乌合之众!”
他似是真的动了气,家主的架子一端出来,一堂子人齐齐一缩脖子,连呼吸都谨慎起来。
从始至终翘着二郎腿的梅老九这时笑嘻嘻道:“我们不懂事,大哥倒是给我们说说这是什么妖怪呀。”
他排行老九,历来上头几个兄长姐姐都要让他几分,就连梅老大凛冽的眼刀子刮到他那也变得缓和了些。
他又横了众人一眼,才说:“你们可知方才那位,就算是妖界妖王见了也得称一声妖君,若不是他无意,妖界之主非他莫属,哪容得你们这番放肆。”
此话一出,底下人又生了点骚动,梅老三蹙起柳眉,“大哥说得莫不是那位柳妖?传言他离开妖界已久,没想到是来了人界。”
梅老大颔首:“正是他。若我没记错,他修妖已近万年,功力更是早已深不可测,妖界大妖小怪见了莫不得俯首称妖君,他才是真正的妖界之王,那妖王倒像是个笑话。”
梅老七接嘴道:“那妖王竟咽得下这口气?”
梅老大嗤笑:“咽不下又如何,自古妖界魔界便是强者为尊,他技不如人又想称王,封得住别人的嘴可管不了别人的脑子。”
梅老九又问:“大哥可知他此次来我梅家所为何事?”
梅老大摇头低吟:“这倒不知,只等执义出来解释一二了。”
里头跟柳施逄谈着的梅执义正欲哭无泪,这哪是谈话呀,分明是猜哑谜!
柳施逄大老爷一般吐出一两个字,梅执义抓耳挠腮猜得好辛苦,猜错了还要受到冷冰冰的眼刀子毫不留情地鄙视,梅执义欲哭无泪,这苦差事不是人干的!
他连比带划上蹿下跳,只差跪下来忏悔自己为什么不会读心术了,才终于弄明白这死冰块的意思。
梅执义一身疲态出现在前堂,他老娘眼泪汪汪上前扶住他,左右打量就怕宝贝儿子哪里被妖怪咬了一口。
他拍拍他娘的手以示安慰,转头几句耳语将事情对他父亲交代清楚。
梅老大皱着眉沉思许久,才开口:“老五,你家执君前一阵是不是下山收了个鬼魂回来?”
梅老五扬扬下巴,示意梅执君上前。
梅执君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回道:“是,执君确实带了个鬼魂回来,只是还未找到与他相配的身体,因此不能让他出来见光。”
梅老大点点头,“柳妖君便是来要那鬼魂的,不知执君可愿割爱?”
梅执君把头垂得更低,“一切但凭家主做主。”
他话没说完,梅老五已经哼了一声甩袖子走了,五夫人看看左右,赶紧追上去。
梅老大并不生气,只是叹道:“我知你心中委屈,你放心,这事过后大伯必定会补偿你。”
梅执君恭恭敬敬道:“执君不敢。”
话虽如此,只是到底那鬼魂柳施逄还是没带回去。
于虎离了身死之地,现在又找不到合适的身体,暂时只能呆在梅家特有的护魂法阵中,若随意移动怕有危险。
梅执义与柳施逄做了保证,等找到容器立刻就为于虎做法,让他早日下山,这才把这尊大佛送走。
他前脚才走,后脚梅执义就以找容器为由也跟着溜下山,目的地自然是曹毛毛家。
他见了曹毛毛,神神秘秘道:“你知道方才谁去我家了吗?”
曹毛毛一见他也跟着喊:“我师兄去你家干什么了?”
两人皆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
梅执义道:“我还以为你师兄向来我行我素,没想到是跟你们打了报告的。”
曹毛毛急急道:“你别管报告不报告的,快说,我师兄去你们道士窝做什么了?”
“我猜你肯定想不到,他上门竟是为了讨要一只鬼魂。”
“哦?”曹毛毛眯起眼想了想,说:“那只鬼生前名叫于虎是么?”
“嗨!”梅执义奇了,“你怎么知道,你不会向来怕你师兄么,怎么这一次他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曹毛毛得意得摇头晃脑,神气道:“我不只知道那只鬼叫于虎,我还知道他有个弟弟,叫——”
“于鱼!”梅执义突然喊,“是叫于鱼吧!难怪我说呢,怎么突然这么多姓于的,原来是一家人。”
曹毛毛被他抢了嘴,不太痛快,非要占一次上风才甘心,他又问:“那你可知我师兄为什么去找于虎?”
梅执义皱眉,抬起手食指点了点太阳穴,在原地转起圈子,“这个……肯定跟于鱼有关,他想要见他哥哥,然后你师兄就出手帮他了?不对呀,就你师兄那冰块样,怎么可能这么热心……难道是于鱼用这个来威胁你师兄,不帮忙就不给他挡劫?这也不可能,你师兄那性子,怎么可能受人胁迫……莫不是于鱼许下什么连你师兄也动心的好处?这更不可能,他一个人类,能有什么本事……唉唉唉不明白,真不明白,毛毛,你就告诉我吧。”
曹毛毛又得意地扬起小脑袋,说:“就知道你猜不到,我跟你说,我师兄看上于鱼了,他要给我找嫂子了!”
“啥?!”梅执义一下蹦出三尺远,被口水呛得咳嗽连连,“你……你你你说啥?!”
“干什么呀你,口水都喷我身上来了,”曹毛毛嫌弃地摆摆手,说:“有那么难以置信么,我跟你说哦,这是真的,师兄真的看上于鱼了,为了哄他高兴才会去你家找他哥哥的。”
梅执义好容易爬回来,却依旧是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打死也不敢相信,“你师兄……真的那啥啥春心荡漾了?我滴个天,春天到了么?不然怎么老树都抽新枝了……还有他这喜好……你们妖界就没有漂亮一点的女妖怪么,憋得他要找个人类男人?”
事关柳施逄名声,曹毛毛可不能由着他胡言乱语,“胡说,我师兄在妖界可受欢迎了,多少母妖怪公妖怪上赶着倒贴,我师兄才瞧不上他们呢!”
梅执义还是不太能接受,“他跟于鱼、他跟于鱼……这这这,不就跟个蛇看上老鼠、老虎看上兔子一样吗,这生活能和谐?于鱼没被吓破胆?”
曹毛毛摇摇脑袋,“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他们连约会旅行都去过了,整整四天三夜,回来时我师兄脸色臭臭的,看来还觉得不够呢。”
梅执义张张嘴,哑口无言,最后只能感叹:“我滴个圈圈又叉叉……”
18.谢谢你柳先生
曹毛毛拖着梅执义去找于鱼时,于鱼正收拾东西。
“于鱼你在干什么,你要走了吗?”
于鱼情绪仍旧不太好,闻言他点点头,说:“假期还剩下两天,我想早点回学校看看,况且既然梅先生来了,你也就不需要我的陪伴了吧。”
曹毛毛一下扑上去抓住他的手,瞪着大眼睛质问:“你走了我师兄怎么办?!你不陪他么!”这语气,活像于鱼是个吃干抹净不负责的负心汉一样。
于鱼万分窘迫地缩回手,又急又快道:“请你们别再开这样的玩笑了,我跟柳先生实在没有什么,你们这样做也让他困扰,你、你们……”
“谁说你跟我师兄没什么!我师父的礼物你收了,你娘家我师兄也陪你回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师兄为了你还一个人打到道士窝你去了,你竟然……你竟然还说这样的话,人类果然是最无情的,我讨厌你!呜……我讨厌人类!”曹毛毛就跟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样,喊着喊着就哭了,黑溜溜的大眼睛含满了水忿忿又委屈地瞪着于鱼,再加上他这幅容貌,一下就让于鱼自己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坏蛋。
他手足无措地放下背包,想要安慰曹毛毛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张惶四顾之际看见边上的梅执义,连忙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梅先生,你你快跟他说说吧,让他别哭了。”
哪知梅执义不但不帮忙,还颇有点责怪地看着他,说:“柳妖君对你也算情深意重,你就是再怕他,也不能无情至此啊。”
于鱼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他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非得把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凑在一块,其中一个甚至不是人,更是怎么看也没看出柳施逄到底哪里情深意重了,冰冷冷的眼刀子倒是收了挺重的一捧。
梅执义拍了拍曹毛毛的背以示安慰,又从袖子里抽出条手帕递给他,然后才对于鱼说道:“你之前不是在寻你兄长的鬼魂么?”
于鱼猛地抬头,“你知道?……是了,你是天师,不是凡人,我哥哥……呵,他大概被你们这些无所不能的天师烧成丹药了。”
若是从前,于鱼绝不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话,但是近来发生太多的事,每一件都在动摇他的价值观,于虎魂魄的消失更是让他难以接受,心生怨愤。这些个一个个不是妖就是怪,生来与众不同,似乎便是要高人一等,可难道就因为这样便可以左右平凡人的命运吗?连人死了变成无家可归四处游荡的魂魄都不放过。于鱼只要一想到于虎甚至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胸口就痛得无以复加,比当初被外婆抛弃还要痛,痛上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