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脚刚着地,一阵狂风卷着地上的沙尘朝周蒙脸上扑来,围巾也飞了几丈远。
周蒙顾不得形象,去追围巾。可围巾就像有生命似的,在风中狂奔,就是不让他抓住。围巾掠过一篮子鸡蛋,突然被一只军绿色的胶底鞋踩住。
周蒙抬头一看,一位大爷正对着他乐呵呵地笑。
大爷把围巾捡起来递给周蒙:“这两天风太大啦。”
“谢谢大伯。”周蒙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心想我这戴在脖子里的东西被你这一脚下去还能用么!
大爷摆摆手,继续捯饬竹篮里的红皮鸡蛋,把一个个圆润光滑的鸡蛋摆放整齐。
“对了大伯,跟你打听个地儿。”周蒙从包里拿出便签本,“咱这镇上的‘红星社’在什么地方?”
大爷站起身,指着街道的远处:“前面红绿灯向东拐,一直走到底就是红星社。”
周蒙道了谢,把围巾搭在手臂上,向红绿灯走去。
金小铁从环宇制药回来,给周蒙打完电话,去后院清理了一下猪舍,洗了两棵大白菜搁在水池里,把发黄的菜叶丢到院子里喂鸡,忙完金小铁把里屋门口的厚布帘子卷了起来。
穿堂风一个劲儿地往里灌,夹杂着太阳的香气。金小铁深呼吸了一口,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寒冷,空气清新起来。王虎胖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估计玩得正得劲呢。
金小铁撑着下巴,盘着那张皱巴巴的名片,柔顺的头发被穿堂风吹起,轻拂耳边。
咚咚咚三声礼貌的敲门。
金小铁不用问也知道是周蒙,附近的村民上门来大老远就喊开了,只有城里人喜欢玩先礼后兵那一套。
金小铁跑到门口,吱嘎一声拉开门,看到比他高两个头周蒙,正气喘吁吁地吐着白气,面带柔和微笑:“总算给我找着了。”周蒙把手撑在门框上,笑嘻嘻地望着金小铁:“干嘛这么瞪我,大冷天儿我这么老远赶过来,你忍心让我连口热水都喝不上么。”
你让我白跑一趟的帐还没跟你算呢。金小铁腹诽。他让开道,让身形高大的周蒙进了家门。周蒙绕开低头啄食的母鸡群,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里屋。
金小铁望着坐在条凳上泰然自若的周蒙,没好气地问:“你过来干嘛的?”
周蒙松了松衣领:“我嗓子要冒烟了。”
金小铁脸有些发黑,他压抑压抑再压抑,起身倒了一杯热水,重重地搁在周蒙手边:“喝!”
周蒙望了望杯子,没有伸手,眼神微微有些变化。他掏出烟点上,烟雾迷蒙了他帅气潇洒的面容:“金小铁。”
“干嘛?”
周蒙狠狠吸了一口烟:“实话跟你说吧,保险公司一个子儿都没赔给我。”
“嗯?”金小铁不明白。
“他们说车主不是我,所以不能赔。”周蒙吐出烟,“那车确实不是我的,是我借的。”
“那……你要自己花钱修?”金小铁问。
周蒙伸出两个手指:“我花了这个数,你猜是多少。”
“……两百?……两千?”
“两万。”
金小铁愕然,在他的字典里,这个数够买三台拖拉机了。
周蒙瞅了他一眼:“多亏你把拖拉机开出来,我正愁钱花不掉呢。”
金小铁听出了话语中的埋怨,不知如何反应。
“不怪你,真的,不知者无罪。”周蒙说,“我刚去了交警支队,他们出具的事故责任认定我负全责。”周蒙低头自嘲一笑:“也应该是我全责,拖拉机又慢又吵,你驾驶技术又那么精湛,对吧。”
金小铁有些不自然,刚才的气势被周蒙几句话浇得全无。
周蒙很快吸完了一支烟,把烟头掐灭扔进簸箕。
“对了,你上次你跟我说拖拉机多少来着的?六千?”没等金小铁回答,周蒙打开包从里面掏出一沓子粉红大钞,标准式捆法。
周蒙看着金小铁问:“四千,够不够?”
金小铁盯着那沓子钱。
“够不够?我问你呢!”
金小铁仿佛惊醒般:“够。”
“嗯,”周蒙把钱塞到金小铁手中,“你点点吧。”
金小铁望着百元大钞上的花纹,把钱搁在一边。
“你去忙吧,我再抽根烟就走。”周蒙走到门外,站在墙根,啪地点上烟,阳光照在他英俊的面容上,此刻却少了几分神采,多了两分沧桑。
金小铁扶着门框,眼中游移着不安情绪:“周蒙。”
“嗯?”
金小铁慢慢走到他身边:“……生气啦?”
周蒙温柔一笑:“没,千金散尽还复来嘛,你没听说过?”
望着周蒙,金小铁有些迷茫,他隐隐觉得不该拿他这么多钱,这个男人在他受欺负的时候替他出头,帮他交罚款,买下所有的脏猪肉,现在还主动上门来赔偿……然而自己呢,刚才还倒了满满一杯滚烫开水,吓得周蒙都没敢伸手……
“都怪我把拖拉机开进城……”金小铁主动道歉。
周蒙摆摆手。
“四千太多了……”
周蒙一笑:“赔少了你爹不得收拾你?”
一句话就说到金小铁心坎儿里。金小铁不安地绞着衣袖:“要不……我再补偿你一点什么吧……”
周蒙吐出一口烟:“要怎么补偿……”
他转过头,微笑地看着不知所措的金小铁,嗓音磁性而慵懒:“不如……用身体补偿我好了……”
“什么?”一瞬间,金小铁清澈的双目对上周蒙幽黑的双瞳,那深潭似的眼底闪耀着陌生的光芒,仿佛要把金小铁的灵魂都吸进去。
“没什么,今天天气好好。”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了,周蒙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抬头望天长吸一口烟。
金小铁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我又不是女人怎么用身体补偿你?!”
没想到金小铁会追问,周蒙愣了一下,爽朗一笑:“你自己慢慢研究吧,我回去了。”
道了再见,金小铁送走周蒙,心中有种被塞得满满的温暖。
他转身回到里屋,喝了一口刚才给周蒙倒的热水,在桌边坐下。
唉,好像对他太过分了。金小铁想起周蒙的背影,一丝愧疚在心中攀爬。
他拿起手边的那沓子钱,小心翼翼把它拆开。
“咦?”金小铁顿时傻眼了。
一张张裁剪成钞票大小的广告纸,散落在眼前。
金小铁双眼瞪得滚圆,凌乱地翻着那堆废纸,找来找去就只有上下两张加中间一张,总共三百块钱。
金小铁望着花花绿绿的“钞票”,傻愣了半天,突然头发倒竖,抬手就把桌子给掀了:“周~~~蒙!!!!!!”
金小铁冲了出去,可哪里还有周蒙的影子。
第三章
周蒙哼着小曲儿回了家。
第二天,周蒙从车库搬出几盒皮鞋,捆在从修车摊儿借来的电瓶车上,正打算去送货,陈红美电话来了。
“儿子儿子,今天中午跟我一起出去吃饭不?”
“干嘛?”周蒙已猜到一二。
“这不,跟我跳舞的那个张伯伯,你认识的,他的女儿从新加坡回来啦,长得如花似玉……”
“不去!”周蒙打断她。
“来嘛来嘛~”
“不来不相亲不谈恋爱不结婚不养小孩儿我早跟你说过了!”周蒙连珠炮般。
“蒙蒙!你每次都这样!”电话那头娇嗔道,“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不说了,我去送货。”周蒙唯独对她没有太多耐心,他掐断电话,一脚跨上电瓶车。
金小铁用周蒙给他的钱买了一辆人力三轮,天刚蒙蒙亮就载着猪肉蹬到北园路,在麻辣烫店门口摆好摊儿。系上皮围裙,带好手套,等着顾客上门。
“小弟弟。”突然耳边一声,金小铁吓了一跳。
之前和他抢摊位的彪形大汉正搓着手笑嘻嘻地看着他,门牙少了一颗,当时的野蛮气势此刻全无。
“呃,你好。”金小铁微微一点头。
“我就在你旁边摆个摊儿,成么?”大汉说话有些漏风。
“成成成。”金小铁好心地让开位置,把砧板往旁边挪了挪。
“谢谢你啊小弟弟。”大汉把包袱卸下,把鞋垫儿、保暖裤摆放整齐。
——和上次简直判若两人。
金小铁问:“你叫什么呀?”
大汉咧嘴一笑:“金中赵。”
“金钟罩?”金小铁愕然,“难道你也是金镇的?”金镇有很多姓金的。
金中赵哈哈一笑:“好巧!”
两人正聊呢,拐角处突然铃声大作,滴滴滴吵个不停。
金小铁扭头一看,某人正载着山一样高的鞋盒子,晃悠悠地开出来,旁边的行人吓得直躲。
靠!!这家伙居然还敢大大方方地出来见人!!金小铁眼里顿时燃起熊熊烈火:“周蒙!!!!”
周蒙手一抖——完了,他居然忘了金小铁每天都要来北园路卖猪肉这事儿。
“你给我站住!!”金小铁抡起砧板上的斩骨刀,嗖一下扔了过去!
周蒙头一低,居然躲过凶器,刀哐地插在墙皮上,入木三分。
“你杀人啊?!”周蒙扭头喊了一句,油门一转,立马开逃。
金小铁就像饿狼见了猪肉,撒丫子追了上去,一把拽住车后座:“周蒙!你给我解释清楚!!”
“靠!”周蒙喊,“松手!”
“死骗子!!你不说明白今天别想走!!”金小铁死瞪着周蒙,别看他人小,力气倒是惊人,单手拖着电瓶车,周蒙丝毫无法前进。
周蒙实在是拿他没办法:“金小铁,我他妈银行里就剩三块二毛钱了!你体谅体谅,我把这批货卖了再赔你行不?!”
“你把我当什么人?!碰瓷儿的?!没钱你不会说啊,总是骗人算个屁!!”
“不是,我这……”周蒙解释不清,他突然抬手一指金小铁的猪肉摊,“有人偷你猪肉!!”
“啊?”金小铁扭头手一松,霎时周蒙转动油门,呜一下加速逃了几丈远。
金小铁回过神来的时候,周蒙已经消失在路口。
“哼,有种别回来!”金小铁转身回到肉摊儿。
周蒙把皮鞋派送到两个夜市摊贩手中,去李老板那里核算了一下账单,已经到了中午。
他在路边要了一份带肉的七块钱快餐,蹲在餐车旁狼吞虎咽起来,衣冠楚楚的他和身边穿着脏旧的民工对比鲜明,路人都向他投去诧异的眼光。
周蒙似乎很习惯这种底层而随性的生活,他觉得这种生活虽称不上自由,却比较自在。
吃完饭,他从包中拿出一个工作证挂在脖子里,一脸职业微笑应约去上门维修电脑,重装了系统,格了两个病毒滋生的硬盘,赚到五十块维修费。
没想到新鲜猪肉销量极佳,金小铁的半只猪被一抢而空,早市还没结束,他就没事可做了。
一旁的金中赵笑道:“你可以搞一整头猪来卖。”
金小铁脱下皮围裙:“可我家就二十头猪,每天卖一只都不够长的。”
“收啊!”金中赵提议。
金小铁愣住:“收也要有本钱啊。”
金中赵瞟了他一眼,捏捏手指:“几千块钱拿不出来?”这家伙人长得像个李逵,气质却像个娘们儿。
金小铁想了想:“‘本钱’刚逃走了,我打算在这等着逮他。”
“那小子欠你钱?!”
一提到周蒙金小铁就来气:“何止是欠钱,他还欠揍呢。”
早市结束以后,金小铁打电话回家跟他爹说晚点回来,然后推着空荡荡的三轮车在麻辣烫店边上等周蒙。
结果这一等,等到太阳下山。
金小铁也不懂自己怎么能等这么久,平时他只有对猪才有这么大耐性。
路灯亮了起来,对面的小餐馆聚集了前来吃饭的人们,厨子把铁锅颠得噼啪作响,好不热闹。
金小铁再也等不住了,他买了两个菜包儿揣在兜里,神情有些黯然。
金小铁跨上三轮车,哐当哐当拐过路口,突然眼前一幕景象让他呆住了。
周蒙屁股底下垫着一张报纸,正盘腿坐在地上,各种款式的皮鞋整整齐齐摆放在身前。周蒙一手抓着煎饼果子啃着,一手按着手机,好像在回短信,头顶的橘黄路灯柔柔的照耀在一丝不乱的头发上,英俊的面容竟没有一丝违和感。
金小铁不知怎的,竟一点脾气也没了,他走到鞋摊儿边。
感觉有顾客上门,周蒙立马抬头,满面堆笑:“您好,看看有什么需……”看到金小铁的脸,周蒙神色顿时变了,猛地抬手做了一个禁止的手势:“等!!”
不知周蒙要干嘛,金小铁愣住。
周蒙捧着煎饼果子胡吃海塞,两三下吃完,鼓囊着嘴:“……等……等我……吃好……”
看他那副傻样儿,金小铁嘴角勾起微笑:“你慢慢吃,别着急。”
原本好心的话,到了周蒙耳朵里不知怎的变得异常腹黑,就像是战前通告,他赶紧把煎饼咽了下去,还噎住了。
金小铁轻叹一声,把三轮车停在一边,然后走到周蒙身边,一屁股坐在另外一半报纸上。
“你怕我?”金小铁转过头对着近在咫尺的周蒙问。
橙色光芒中金小铁的脸庞显得异常柔美,散发着十几岁少年才有的独特的清澈气息,眼神闪耀着坚定而炫目的光。周蒙有点犯迷糊,微微点了下头。
“怕我干嘛还要惹我?”金小铁移开视线。
周蒙抹了把脸:“这不,忘了你天天过来卖猪肉么。”
金小铁噗嗤一笑:“你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
望着他的笑容,周蒙心想你可比我奇怪多了,早上还想杀我,晚上又变成好好先生。
“我爸没有催问我赔偿的事儿。”金小铁说,“如果你有难处,不用急,况且本来也是我不对在先。”金小铁停顿了一下:“不要再骗我了好么。”
没等周蒙回答,金小铁从兜里掏出俩包子,笑着对他说:“一个煎饼吃不饱吧,喏,给你加个餐,只准拿一个。”
周蒙愣愣地看了看金小铁,又看了看还冒着热气的白嫩包子,突然长臂一伸,紧紧搂住金小铁的肩膀,把唇凑到他的耳边,用性感诱惑的嗓音呢喃:“谢谢你。”
金小铁的脸颊蓦地通红,他挣开周蒙。周蒙也不勉强,松开他,抓起一只包子毫无形象地啃了起来。
见他吃得满脸幸福,金小铁也拿起另外一只包子送到嘴边。
两人肩并肩,排排坐在马路边,面对着一堆皮鞋,红着脸啃包子。
橙色柔光洒下一片,画面中的两人仿佛神仙眷侣。
七天后,周蒙从修理厂把奔驰出来,直奔花鸟市场。
蔡荣培正顶着他那地中海发型,朝一盆茶花洒水,就像以前他朝他爷爷的剑兰盆儿撒尿一样,如今靠三间拆迁房发家的他,终于圆了当年“灌溉”花草的儿时梦想,开了一家不小的盆景花卉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