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仰头看着天空,唇边一抹笑意若隐若现。
“大师兄!”流风一个箭步向前。
裴元向他看去,眉目柔和了不少,微一颔首,道:“我已想好,不必多言。倒是你们——”
他的视线在流风以及一众师弟身上转了一圈,见东方宇轩也正看着自己,轻笑了起来,道:“‘天下大乱,无有安国;一国尽乱,无有安家;一家皆乱,无有安身’,若无国,则无谷;若无谷,则无你我。没有流风,没有飞景,没有醉墨……没有万花谷,我裴元什么都不是。”
流风看着他,眼圈一红,半晌,呐呐道了一声:“师兄……”
他猛地转过脸看向东方宇轩,沉声道:“流风愿随谷主!”
是,他是想要“赤丸杀公吏”的流风,朝廷越乱他心里越舒坦,那些奸佞宵小,败坏朝纲、残害忠良,理当不得好死!
然而事实呢?杨国忠活得好好的,天下大事都指手画脚,作威作福!
只是……
他看了眼裴元,裴师兄说得对,如果没有万花谷……根本就不会有流风。更何况,安禄山叛变,乱得不仅仅只有朝廷,无辜百姓才是首当其冲面对战火的人!
“我也愿意!”飞景向前踏出了一步,他看着流风,眼里闪过晶亮的笑意,像是挑衅,又带着些了然。
像是在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流风撇了撇嘴角,抬起手,二话不说地往他头上招呼,狠狠地揉弄着飞景的头。
二人很快抱成一团扭打起来。
周围一圈的人都笑了起来,看着东方宇轩,点头或是开口表达了自己的意愿,然后加入战局,仿佛刚刚决定的不过是一件“是去吃饭还是睡觉”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情。
东方宇轩抚着颔下的胡须,无奈般摇了摇头,看向谢风闲。
这位一手创立了万花谷的长者目光睿智而包容,被这样的眼神看着仿佛就得到了全然的信任,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这位饱经沧桑而从容淡定的智者都会支持。
谢风闲向前踏出了一小步,被握住的手忽然一紧,萧日影紧紧地拽住了他,男人略微侧头,深邃的眸子犹如鹰隼,牢牢地锁定着谢风闲的双眼,沉声道:“你留下。”
谢风闲试图挣脱他的手,然而身边的人纹丝不动,手臂犹如焊铁。谢风闲怒道:“去不去是我的意愿,你无法干预!”
萧日影仍旧紧紧攥着他的手,力道之大似乎要把他的手掌捏碎,男人脸上的恼怒一闪而过,低笑道:“我可以。”
手掌生疼。谢风闲闭上眼睛,一瞬间的冷静,再次睁开双眼时,眸光沉静如一泓清泉。他看向东方宇轩,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弟子谢风闲,愿随谷主。”
那一瞬间,手指指骨像是被捏碎了般,痛到麻木,然后忽然间,所有的力气都被撤离,握着他的手松开了。
谢风闲愕然侧头,他看见男人紧抿的唇角,绷得极紧的下巴线条,以及甩手而去,留给他的一个背影。
他下意识地看了东方宇轩一眼,谷主静静地看着他,似带着一丝鼓励般的笑意。
谢风闲急急地追了出去。
一线天光已自天空尽头落下,彤云似燃烧到尽头的火焰,微微地跳动挣扎了一番,无声无息地灭了。
天色暗了下来。
谢风闲朝男人离开的方向追去,没有花费多少力气,找到了坐在广场边缘的男人。
他慢慢地走上前去,男人似乎知道是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谢风闲探头一看,那是石峰边缘,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崖底二人环抱的树木此刻看上去像是宣纸上的一个小小墨点,而萧日影就坐在悬崖边,两腿悬空,稍不注意便会摔落下去,粉身碎骨……全身骨骼在撞击地面的一瞬间爆裂,烂成一滩肉泥。
谢风闲忽然觉得手足冰冷,额上竟是不由自主出了一层细汗,山风一吹,冷得人打颤。
他伸出手,拽着对方的衣领,想要把他从悬崖边拉回来。
男人回过头看着谢风闲,眼睛在黑暗中如同猛禽双目,泛着冷冷的光芒,他轻声一笑:“怕了?”
谢风闲抿唇不语。
萧日影依旧坐着,他拉过谢风闲的手,抬了下眉,低声道:“我有一班兄弟……在天策府的时候混到一起的。”
萧日影眯起眼。
现在说这些的时候,仿佛还能看见那群镇日里混在一起的战友,勾肩搭背,嬉笑怒骂,平日操练结束便一起骑了马,奔去洛阳城里喝酒吃肉,官道上马蹄扬起的尘土依稀还在眼前,那略胖一点的安子,瘦高个的虎子,木讷呆板的小李……还有最小的,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顶多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林归然。
归然,归然……是安然而归的意思吧?
他问这孩子怎么这么小就来了天策府,小林子握着枪杆,眼中是一抹叫人无法训斥呵责的倔强傲然:“血性男儿当为国捐躯!”
为国捐躯……可是他还这么小,小得甚至还不到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他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过,那么多地方没去看过,那么多的理想没有完成!
山风兜头吹过,将萧日影围在腰间的外袍吹得猎猎作响。他再次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低沉嘶哑的嗓音响起:“过来坐着,到我身边。”
谢风闲向前跨了一步,依言在他身边坐下。
萧日影伸手揽住了他的肩,半边身体与谢风闲紧紧相贴,山风猛烈,却吹不散他们贴在一起的温暖。
谢风闲垂下眼眸,似乎是想要掩去眸中思绪,蓦地,他忽然明白了为何萧日影要他坐下。
他们脚下,那万丈深渊的最深处,忽然闪起点点金光,细小的光芒一明一灭,却漫山遍野。
一瞬间,如置云端,俯瞰人间灯火。喧嚣尽褪,唯余身边之人。
那是萤火虫的光芒。
第十八章:恨别鸟惊心
“有人说萤火虫的光是亡者的灵魂,你信么?”萧日影侧头看向谢风闲,萤火虫的光芒在男人深邃的眼睛里忽明忽暗。
谢风闲看着他,男人的瞳孔里映出他的剪影,他慢慢地点了下头,轻声道:“我信。”
搭在肩上的手一紧,谢风闲有些吃痛,却看见萧日影倾身凑了过来,把头搭在他的肩窝上,男人挺拔的背、浑身上下无论何时都绷紧的肌肉在这一刻像是忽然全部松懈似的,有什么东西被他丢了下来。萧日影靠着他的肩,声音透过谢风闲肩上的衣料,闷闷地传出:“我的战友,全部离我而去了。”
有的人就死在他面前,十二月,寒冷至极的严冬,呼出去的热气马上变成一口口白雾,紧握枪杆的手甚至被汗水结冰冻住,挪动一下枪身就掉一层血皮,飞溅的鲜血泼在脸上却像是沸水一样烫人。
虎子死的时候甚至尤不能合眼,怎么能合眼?他说老婆还没讨到,命就丢这了,犄角旮旯荒村野岭的,死了就是死了,谁记得你的热血意气豪气干云?你他妈的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堆白骨!
小林子的血溅在他脸上,一箭命中胸口,那孩子倒下的时候浑身都在抽搐,看着他,却露出一个艰难而略带着解脱的微笑,声若游丝地道:“萧哥,我……算是为国捐躯了吧?”
然后慢慢地闭上双眼,抽搐的幅度愈来愈小,仿佛战场上的厮杀喊叫,人声马鸣在此刻都离他远去,安然祥和地,就像是睡去了一般,再无声息。
战友是什么?
战友就是平日能跟你一起喝酒吃肉、纵马奔驰,上了战场能把后背留给你为你挡箭心甘情愿把一条命留给你的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谢风闲一瞬间拿不准是不是要反手拥住这个男人,他显得太强大了,低沉而鲜有失控的语气、永远笔挺的脊背、硬朗俊毅的下颚线条……然而如今,卸下所有防御,靠着他的肩,像一只受了重伤偎着他取暖的野兽。他忽然发现,原来这男人并非想象中那么无坚不摧……原来失去至亲与挚友,无论是谁,心底都将有一道永远也不可能愈合的伤口。
谢风闲抬起手,摩挲了一下男人的眼角,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萧日影一愣。
怀中的身体是如此温暖,环着他的手臂带着活人才有的温度与弹性,他无法想象一旦这个人离开是什么样的感觉,无法想象这具身体慢慢冰冷、僵硬、永远……不会对他有所回应。
他深吸了一口气,摸着谢风闲的头,将手指插入他发中慢慢地抚动,却连自己也不知此刻声音的颤抖:“听我的话,你留下,我不想……失去你。”
谢风闲呼吸一窒,心中苦涩尤甚,几乎是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心脏抽搐着,化作隐隐的闷痛。他压下眼底涩然,抬头迎向萧日影的目光,慢慢地摇了摇头,缓缓道:“这不可能。”
萧日影猛地一个翻身,将谢风闲压在身下,双手撑地,呼吸喷吐在他耳畔:“不可能,嗯?”
谢风闲勾起唇角,轻轻笑了一声。
男人的眼睛亮的像鹰目,深邃而噬人,像是有什么炽烈的东西在燃烧着,他紧紧地盯着谢风闲的双眼,低声道:“听话,留下来。”
谢风闲勾住他的脖子,将他压向自己,抬起头,舔了舔对方的唇。
萧日影浑身一颤,唇上传来微微麻痒的感觉,他闭上眼,任由对方将舌尖伸入自己口中,温软的舌头纠缠着他,像是无声的邀请。他再也忍不住,捏住谢风闲的下颚,狠狠地吻了上去。
舌尖缠绕着谢风闲的,在他口中翻搅,攫取着他的每一丝津液,每一口呼吸,男人的动作透出一种狠绝,像是要把他吃拆入腹。
只有这样,才能将身下这个人攥在手心,永不分离。
晚风在他们周身吹过,远处万花弟子的交谈声不远不近地传过来,摘星楼的风铃发出轻微的脆响,然而这一切,都像是在离他们很遥远的地方,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一轮弯月悄无声息地从云层中探了出来,远处,天边的星辰,一闪一闪地眨着眼,像是好奇地看着这人间百态。
谢风闲握住萧日影的手,像这个男人之前所做的一样,将五指紧紧地缠上去,握紧,收拢,不留一丝缝隙。
萧日影低头看着他,眼中光芒动了动,任他摆弄自己的手。却不知何故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想去便去吧。”
谢风闲抬起头来,看着萧日影轻轻地笑了,眉眼弯起来,眸光如一泓清泉,清润透明。
山谷里的萤火虫还在闪烁着。
谢风闲望着脚下星星点点的碎光,轻声道:“你说萤火虫是亡者的光,我便信了。”
他顿了顿,又缠紧手中粗糙温暖的手掌,凑上去,在男人下巴上轻轻地印了一个吻,继续道:“所以,我不想日后的某一天,看见一只萤火虫飞到我面前,我只能看着他的光芒,却摸不到你。”
他伸出手勾住萧日影的脖颈,闭上眼,额头与他相贴,声音里带着些疲惫,涩声道:“也许那时候……我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已经记不得你了。”
萧日影猛地抬手拥住了他。
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望着萧日影,眸光幽幽,道:“所以,让我一同去,生不能同衾,则死……必当同穴!”
他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那么笃定,甚至带着一丝绝然,带着一丝疯狂。
萧日影却忽然觉得,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这样,才是谢风闲,是那个既决定了,就再不放手的谢风闲。
他无言地勒紧手臂。
东方宇轩很快便分配好留守万花谷的弟子,小部分如碧水这般的孩子以及极少一些行动不便的成年弟子留下,余下绝大多数人都随着东方宇轩出谷,奔赴战场。
翌日,正收拾行李的当儿,碧水一蹦三跳地跑过来,见众人都在整理包裹,眨着眼睛好奇道:“师兄师姐们要出去吗?”
谢风闲摸着她的头,应了一声:“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一去,就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了。
他看着碧水纯真而分明的大眼睛,笑了笑,道:“碧水要乖哦。”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虽有些不解,却还是大声道:“碧水一直都很乖!”
流风从包里抽出一杆全身通透的碧玉笔,拉过碧水,蹲下身,眯眼笑道:“呐师妹,这可是师兄全身上下最宝贵的东西了,师兄走了,没人跟你抢冰糖葫芦了,就把这个给你……”
碧水抓着笔杆,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飞景拉了拉流风的衣袖,这支笔可是流风平日最宝贝的东西,众人连摸一下都不许,连流风自己都舍不得拿出来用,说是要传给以后的徒弟,如今说送就送了?
流风依旧眯眼笑着,对碧水道:“师兄回来就跟你抢笔,所以碧水要乖乖收着哟!”
碧水下意识地将那支笔往怀中一收,气呼呼地道:“师兄坏蛋!说了给碧水了的,还要抢回去!”
流风看着她,忽地眼圈一红,他抽了抽鼻子,声音有些沉闷地道:“那当然了,流风师兄几时没有跟碧水抢过东西?所以碧水要乖乖地等师兄们回来。”
“乖乖地等师兄们回来……”碧水像是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将那只笔往前一递,要还给流风,眨着眼睛急切地问道,“师兄们这一去,是不是,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流风垂下头,像是没有听见她的问题。
她扯着流风的袖子:“师兄你说话呀,是不是?是不是啊?”
流风索性站起身,不再理她。
她跌跌撞撞地向谢风闲扑去,抽泣道:“谢师兄告诉碧水,师兄们是不是一去就……就不回来了,是不是……”
谢风闲叹了口气,蹲下身,抬手揉了揉碧水的头,强笑道:“都长这么大了,还爱哭。”
他抬起手刮去碧水脸上的泪珠,捏了捏她的鼻子,道:“碧水小猪仔,哭鼻子多羞啊。”
碧水拍去他的手,抽抽搭搭地道:“师兄都是坏蛋!都不要碧水了!呜……”
萧日影正站在谢风闲身后,一时间万花谷弟子一片愁云惨淡,他靠着墙,闭上了双眼。
碧水却在此刻忽然看见了他,摇摇晃晃地冲到他身边,举起两只手不断地向他拍打:“都是你,都是你不好!你一醒过来一切都不一样了!师兄师姐们都要走了,都是你不好!”
碧水尖利的哭声充斥着整个房屋,每个人对这顽皮可爱的小师妹都极是喜爱,离别在即,心中都不好受。
萧日影任她拍打着,没有睁眼,没有说话。
碧水哭喊了许久,直到嗓音沙哑,她忽然间明白了,也许哭着喊着也求不到至亲的人留在身边,这样的感觉……也许就叫悲伤。
PS:【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出自《诗经·秦风·无衣》
原文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大意是说怎么能说没有衣裳?我愿意和你同披一件战袍,天子让我们出兵打仗,修好我们的武器,我们要面对共同的敌人!
剩下两句其实意思都差不多,就是说我愿意与你一同战斗,一同前进。
第十九章:犹自青青君始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