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斩见纪筱眼神间透着小心,显是关切异常,点头道:“不错,”他顿了顿,“他昨夜在东湖与黑龙王约战,受伤颇重,几乎血肉无存,魂魄俱丧。”
话音未落,纪筱已一个踉跄跌坐在地,面上褪了血色,两眼发直地望着他:“你……你说什么……”
“阁下切莫慌张,”敖斩轻声叹了口气,“此事实怨他自己没有分寸,离开镜湖后不久便做了种种损修为的事,又罔顾父王的嘱托执意提前解除封印,恢复的龙身根本就不完整,更不用提之后还留了一部分精魄在墨里守你龙印之事。而那黑龙这些年吞噬了无数生灵,法子虽然是旁门左道,却着实能在短短时间内修为精进,所以苍罹此战之败也是可以预料之事。”
纪筱见他神色平淡地说着这些话,只觉得心口血气几乎要喷涌而出,半天才嘶哑着开口道:“你明明是他表兄,为何能如此淡然的评他生死之事!倘若你们龙族有一丝手足之情,他又何尝会落得如此下场。那黑龙做了多少坏事伤了多少人命,又有谁去规束过他。不是说四海龙王管辖水域龙族么,不是说九重天上有天庭主宰万物轮回么,那这场不公平的宿命又是谁安排的,难道我们一直笃信的天理都是虚妄,这天上地下再无一人能为他主持公道么……”他说到后来,愈发哽咽,最后渐暗哑了声音,坐在地上潸然泪下。
“纪筱,”敖斩头一次叫了这凡人名讳,而后弯下身拍了拍他的肩,“天道轮回确有定数,你我都不能妄度天数,不过,眼下还不是绝望的时候,还需想法子救他。”
纪筱半信半疑地望着他,扶着门慢慢站了起来:“还有办法救他?”
“他的墨在你身上么?”敖斩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带上它随我到西海龙宫一趟。”
纪筱自晨间发觉那墨不对便小心包裹了放在怀中揣着,听他这么说方隔着衣服按了按,疑惑道:“要我去龙宫做什么?”
“昨夜我察觉东湖一带龙气浓烈,便前去探查,只见四处狼藉,似乎是刚刚大战过一场,湖水全是暗红血色,”敖斩垂下眼睑,低低道,“苍罹半沈在里面,奄奄一息,我便收了他在袖中,暂且带回了龙宫。如今几位大前辈正为他施法,免得他元神俱丧,但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那墨原是他宿体,或许能派上用场,所以我前来请你。”
纪筱听他如此说,自知方才责怪龙族凉薄乃是失言,然而心中急苦,一时也顾不上其他,仓促地抬起袖子擦拭脸上的泪水,向敖斩躬身道:“请龙太子速带在下前去。”
第二十章
敖斩施法时并不像龙墨那般故作神秘,更不会使出促狭手段逗弄他,只抬手在他脸上一拂,再回过神时,竟已身处一幽暗陌生的所在了。
纪筱微觉晕眩,按着额头默默打量着四周,只隐隐闻到海水气息,脚下是些晶莹砂石,敖斩站在他身侧,做了个请的手势。前方站着个提着灯笼的小童,灯笼里并没有烛火,只嵌了颗幽蓝的夜明珠,珠光闪烁,更添诡谲。
纪筱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路,面前便出现了一叠石阶,待走上阶后,只听琅嬛佩响,数层珠幔缓缓卷起,一座光彩夺目的宫室映入他的眼帘。饶是见过富丽堂皇的皇家宫殿,此时也不免被这神仙洞府惊艳,纪筱目瞪口呆地打量着龙宫内的布置,直到敖斩开口才回过神来。
“我族人大不愿见外人,请阁下在此稍坐,将墨交由在下带入内室。”
纪筱怔怔点了点头,从怀里小心掏出墨锭,发觉里衣已被染出几抹墨色,倒像是见了龙墨的血迹一般晃了神,哆哆嗦嗦地将墨放进了敖斩的手里。
“在下去去就来。”敖斩向他点了点头,一转身便离去了。
纪筱站了片刻,方略带拘谨地坐下了,身旁的珊瑚矮几上放着一盅热茶,也不知是何时送来的,仍嫋嫋冒着热气。纪筱轻轻将茶盅端着手里,却顾不上饮,目光呆滞地望着敖斩离去的殿口,那里悬着一幅鲛帐,随着殿内珠蚌张合而浅浅摆动。过了良久,那鲛帐猛地被人掀起,敖斩大步走了出来,手里依旧捧着那墨。
“殿……殿下……”纪筱结结巴巴地刚想开口询问几句。
“诸位前辈已经尽力,苍罹肉身已毁,无法挽回,”敖斩将那墨塞进纪筱手中,“如今只能像当年那般,将他残存元神封回墨中,他能否回来,便看天命了。”
“天命?”纪筱显然是懵了,“天命是什么,难不成他要终身困在这墨里?”
敖斩摇了摇头:“恕在下不知,他若再次脱离墨身,可能要百年千年,无论如何,都是我等不能预料之事。”
“百年千年?”纪筱喃喃重复了一遍,“我原本以为与他只有一世之缘,此后纵使轮回相见,也再不关我纪筱之事,却不料天道无常,竟连这一世的时间也不肯给我们……”
他说完这句,愈发哽咽,紧紧握了那墨,恨道:“龙墨,你既与那黑龙结怨,为何又说与我命定,累得我如今情根深种,却只空留这锭墨相伴余生……”
敖斩低头看着他,轻声打断道:“在下知道你如今伤心至极,但有几句话不得不说。现今他的元神虽已置于墨中,却是十分脆弱,一旦这墨被外力破坏,他即刻便会灰飞烟灭,所以,你要好好保管墨身。”
纪筱骤然一惊:“我?”
“不错,龙宫不能保管此物,他只能放在你身边。”敖斩顿了顿,又道,“还有,从今往后,我再不能插手相助苍罹之事,你……好自为之吧。”
就在纪筱茫然无措的当儿,敖斩伸手拉了他起来:“这里不同于人间岁月,你到龙宫已有三个时辰,人间怕是已过了三月有余,这便要送你回去了。”
纪筱还不及反应,便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京城竟已是早春时节,看样子确实转眼间过去了三个多月,集市上人来人往如昔,却似乎有些不对劲,然而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经历过之前匪夷所思的那些事,纪筱只想先回到自家宅邸再从长计议。
四周的巷道格局都没什么变化,然而奇怪的是明明是纪府的位置却赫然换了牌匾,改成了个大大的“张”字。纪筱疑惑了半晌,干脆上前叩响了门环,很快便从门缝中探出一张陌生的小厮面孔,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你找谁?”
“请问……这里不是纪府吗?”
小厮立刻道:“是说之前那个纪翰林么?他家已经搬走了,如今把宅子盘给了我们张老爷。”
纪筱一下子就急了:“怎么会搬走了,我就是纪翰林,这是我家的宅子!”
那小厮愣了愣,看疯子一般瞪了纪筱一眼,随即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纪筱站在门外愣了半日仍是反应不过来,到最后心中只剩了一个念头,便是找浚仪打听这些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待乘着车马来到皇城外时,已将近晌午,纪筱急急来到角门处,所幸守门侍卫是个相熟的面孔,老远便向他招呼道:“纪大人,好些时日不见,不知忙什么去了?”
纪筱刚要向他拱手,却突然疑惑了神色:“你……你们怎么换了素衣白甲……”
那侍卫一愣:“纪大人说什么呢,这国丧里谁敢坏规矩啊。”
纪筱吃了一惊:“国丧?皇上他……”
侍卫见他神情古怪,也顾不上尊卑,一把将他拉进角落里压低嗓门道:“纪大人,恕小人多嘴问一句,您这些时日究竟去哪了,皇上殡天的消息都放出十来天了,如今除了穷乡僻壤里还有谁不知道,怎么您倒是一无所知的样子呢。”
纪筱方想起在集市上的怪异之处,来往行人神色肃穆,酒肆茶楼里也不闻一点丝竹歌舞之声,却原来是明帝驾崩了。他低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劳烦请你们统领出来一趟,就说我找他有要事。”
侍卫悄悄看了看身后,依旧低着声音道:“纪大人还不知道吧,如今的御林军统领已不是驸马爷了,他两个多月前就被派到了西疆驻守,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什么?”纪筱勃然变色,“他一向谨小慎微,怎会被派出去驻守?”
侍卫连连示意他莫要高声,然后才道:“具体因由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是皇上下的圣旨,听说三公主为这事跟皇上大闹了一番,也没个结果。”
纪筱愈发觉得头疼欲裂,垂头道:“怎么短短三个月竟发生这么些事,现今又如何是好。”
“纪大人莫要焦心,只要天不塌下来这日子还不是照样过,”侍卫好脾气地劝解道,“皇上殡天,咱们伤心也没用,好在还有太子爷撑着,明日太子登了基,又是一朝新气象不是?”
“太子……”纪筱缓缓抬起头,“太子明日就要登基了?那七殿下呢,这些时日可有消息?”
侍卫连连摇头:“没听说过,不过纪大人,太子爷那么看重您,往后有您平步青云的日子呢。”
纪筱苦笑道:“我一介腐儒,身无长物,怎能得殿下倚重,你莫要拿我取笑。”
“这话可不是小的胡诌,殿下早早就下了旨,宫城各门,但凡发现纪大人,立刻要去中宫禀报,太子爷可不是惦记着您。”
纪筱皱了眉头:“怎么,殿下当真下了这个旨意?”
侍卫哧地笑了一声,指了指角门内:“大人一进宫门便有人去禀报了,瞧,御前的车辇都被打发来了,您请吧。”
被御前一众人簇拥着入了内宫城,纪筱倒不觉受宠若惊,反而是忐忑多些,听守门侍卫转述的那道谕旨不知怎的,听起来竟像是通缉的意味。
这次见延襄的地方不再是东宫,而是皇城中心的开明殿,殿中的龙座空空荡荡。纪筱不敢多打量,随着引路的宫人踏入左偏殿,一抬眼便看见延襄穿着一身素服坐在软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可算等着青阑了。”
第二十一章
纪筱不敢失了礼数,退后一步俯身道:“微臣参见殿下。”
“起来吧。”延襄随意挥了挥手,两旁的宫人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还掩上了殿门。
纪筱听见殿门关上的声音,稍稍一愣,抬起头去看延襄,却惊觉他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离自己近在咫尺。
“青阑这些时日去哪了?”延襄微微笑道,“几个月都没有消息,可知京中发生许多事么?”
纪筱不敢与他对视,轻声答道:“臣有些私事耽搁了,方才返京才得知皇上晏驾之事,还听说三驸马已被派往了边关。”
“不错,不过这都不算是什么大事,”延襄又上前一步,低低笑道,“青阑可知道,我明日便要登基了。”
他说完便抬手解去了外面披的素白大氅,露出里面色泽明丽的龙袍来。纪筱显然被惊骇到,连忙低了头:“恕微臣直言,殿下尚未登基便龙袍加身,实属不妥。”
“呵,怕什么,”延襄冷笑了一声,傲然道,“朕已是皇帝,这普天之下再无一人能压制朕。”
他言语嚣张大不同往日,刺得纪筱极不舒服:“殿下既然不愿听微臣劝告便也罢了,只是不知还有何尊训,待领完微臣也好告退还乡。”
延襄拧起眉毛:“怎么,你要回乡?”
“臣无故旷职数月,无颜面对诸位同僚,如今在京中的宅子也被他人占据,无处可归,正想回乡寻僻静处安顿。”
延襄笑了一声:“你那宅子是我命人典卖的,如今已在宫城附近寻了极佳地点重造了间更大的屋宅,你的家人仆从也都在那里,不必担心。至于官爵……”他渐渐敛了笑,认真道,“青阑,当朝之职任你摘选。”
纪筱摇了摇头:“恕臣愚钝,不知殿下为何这般待臣。”
“你不是早就明白了么,青阑,”延襄忽然伸出手抚上他面颊,勾起唇角道,“那日在东宫,你也知道我并非是真的醉了。”
纪筱只觉背后一寒,忙推拒开他的手,连声道:“微臣并无此心,求殿下放过微臣。”
延襄虽然被推开,倒是面色和煦:“青阑莫怕,我并不迫你,眼下不急着说这件事,我问你,当日你心爱的那龙纹墨锭现在在何处?”
这话转得突然,连纪筱也是一滞,沉默了片刻方道:“臣家中藏墨甚众,也不知在哪个墨匣里放着。”
“你的那些藏墨我都看过了,并没有那锭龙墨,”延襄眯起眼睛看他,“青阑莫要诓我。”
“你……你搜了我家?”纪筱又惊又怒,手心里已是发冷,“你究竟有何意图?”
延襄微微摇头:“你无须管我的意图,只需知道我无心害你,只要你交出那锭古墨,便可位极人臣,而我也可安心登基,今后几十年咱们明君贤臣,岂不是最好不过。”
纪筱显然一点也不觉得安慰,连声质问道:“你登基与龙墨又有什么关系,你……你究竟还有什么密谋?”
延襄似乎已失了耐性,轻啧了一声:“青阑怎么这般不识趣,罢了,与你说也无妨。我这皇位并非全然光明正大,其中多番得我国师辅助,而国师同我交换的条件,便是要你手上的那锭墨。”
“国师?”纪筱从未听说过这么一号人,心头惊疑交加,已是惨白了面色。
与此同时,侧殿的大门猛地被推了开来,进来的人身材高大,披着黑色斗篷,却未罩兜帽,面目昭然地映入了纪筱眼帘。
看清那人脸的时候,纪筱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似的,半天才怔怔地扭过脸去看延襄:“他……他是……”
“岷江黑龙王,”延襄幽幽地接过他的话,“似乎与青阑也是旧识。”
“你都知道……你……”纪筱茫然失措地站在那里,突然失声道,“难道他是你的命龙!”
延襄微一点头:“不错,你连这个都能猜到。”
他的面孔骤然变得十分陌生,过往的许多事一一闪现在纪筱脑海中,明明灭灭,几乎混乱了他的神志。
“所以他在东宫湖中并非是因为七殿下……”
延襄拍拍身边的座椅示意他坐下说话,而后缓缓道:“前年我还在边疆驻守之时,听闻了一件怪事,说是临近的一汪湖泊终年无风无浪,却是吞噬活人无数,都道是有水鬼作怪。而我偏是个不信邪的人,趁着那年夏日炎炎,潜入那湖中戏水,没过片刻便被猛地拖了下去。”他说到这,向始终面无表情的黑龙笑了笑,“他就那么突然地在我面前现身,告诉我他是入主我命中的龙神。”
“他不是!”纪筱咬牙切齿地说道,“他根本就不是降临到人间主宰天子的神龙,只是一条妖龙。”
延襄抬起眼睛:“我知道,因为我根本就不是命定的天子,只有黑龙可以帮我坐上这龙座。”
纪筱拳头都握紧了:“你这是篡位谋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