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赢了,干净利落地把剑尖抵在高流水的喉咙上,他的瞳孔一瞬间猛地收缩。
“表姐夫这般人品,自能对表姐爱之、敬之,琴瑟相和鸣,白首以同老——”
“常幽深信之。”
我收回剑,斩命在鞘里不安分地鸣动。
“琴瑟相和鸣,白首以同老……这话可真好啊。”经过我身边时,李飒对我耳语,“原来我很有信心的,你做过一场后,我反而没有信心啦。”
她实在清醒得可怕。
我望着她的背影沉思,难道我错了吗?
次日,李府里的下人都在窃窃私语。
我提着剑,直奔李府的书房,门口的仆从阻之不及。
舅舅在处理公文,我一言不发,上前给了他一剑。
血涌了出来。
追我进来的仆从发出可怕的尖叫。
我出神地站在原地,蓦然举剑压在颈侧,用力拉下。
——未婚妻李飒与人夜奔,常幽心高气傲难以容忍,迁怒之下拔剑将舅舅兼岳父李星散刺成重伤,做出狂悖之举后,激怒未平,悔恨难消,心情激荡,自刎而死。
自此,我再无官面上的身份,永绝婚姻之忧。
这是我自导的抽身之策。
我和舅舅告别,满怀歉意地跪下向他叩头谢罪。
舅舅告诫道:“少年意气是轻狂,你这样决绝,以后不要后悔。”
我大笑:“此刻心安,足矣。”
——我不明白这样做值不值得,未来会不会后悔,但我现在想这样做,执意这样做,所以这样做了;不过顺应本心罢了。
我翻墙而出,离开李府。
Part13 表白
回程时我见到王决。
他面无表情,仅对我说了三个字:“你,很好。”
声音波澜不惊,甚至称得上和蔼,我却觉得,他这个模样,实在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来得危险。
“谢王楼主赞誉!”我朗笑道,策马向前,并不逗留。
王决是我无法回避的死结,在他撕破脸皮动手之前,我没必要故意去戳破他。
漫漫归途。
我始终在考虑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爱上东苍灵?
感情是复杂的谜题。
以东苍灵而言,他容颜太盛,风姿太好,因而我难以自拔,总想一亲芳泽;他是我名义上的师兄,实质上的师父,耐心细致,谆谆善诱,我贪恋他的关怀体贴,产生了阴暗的占有欲;他是东烈风之子,如能征服他,在某种意义上,我也完成了对东烈风的复仇;甚至王决的威胁,亦可能激发出我的逆反心理——
这些都是我想得到他的理由。
没错,在爱上他以前,我就在谋划着要得到他。
李飒说,爱情没有给她选择。
我认为,爱情也应当没有理由。
故而,我对他的爱,是真正的爱吗?或许,是难消难解的迷恋?
并且,我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对东苍灵的爱情,是纯洁无瑕的,还是掺杂着许多杂质。
即便纯洁无瑕又如何呢?
以我的性格,以我偏激而执拗的性格,我的爱只会转化成狂野的欲念,和无止境的索取——自私且肮脏,与爱的本质相去甚远。
我几乎感到羞愧,几次勒住前行的奔马,但终究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雪山。
雪花翻卷,在视野里无穷无尽,将一切染成白色,连风也几乎变成白的;东苍灵手扶门柱,简陋的大门也显出无穷光彩。
他也许在微笑,我看不分明。
喜悦将我没顶,我发出令自己毛骨悚然的狂笑,奔过去揽住他的腰。
“苍灵!”我将他撞倒在雪地里,双手按在他脸颊两侧,他的眸子深黑,和往常一样,看不出任何东西。
他迟疑片刻,和我对视:“师弟如此妄为,实令我心忧——”
我听出他没有责怪之意,心里高兴,伸手扯掉了他束发的玉环,长发散乱披开,我抓住一缕在指尖把玩。
东苍灵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风中颤动,我看不到他的黑眼睛。
“师弟,你且起来,我有话和你说。”
“不要。”我立刻拒绝,着迷地以目光勾勒他的五官,俯下脸——他偏过脸,我只亲到他的面颊。
“师弟,不要这样……”他微弱地说。
他的回绝击溃了我的理智。
我冷漠地扳过他的脸,重重地吻住他的薄唇,它们比我想象得更柔软,也更美味;东苍灵睁大眼睛,呼吸都停顿了片刻,我全无怜惜,在他唇上用力咬了一口,先沁出几粒血珠,然后一道血痕蜿蜒而下,沾湿我们的嘴唇。
甜甜的,蕴含着东苍灵固有的清冽,十分可口。
我回味地舔着嘴唇,他唇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我毫不犹豫俯身去吮吸。
东苍灵的眼睛里闪现惊骇,像突然领悟了什么。
我第一次从他眸中看出情绪。
——我被骤然涌现地强大力量弹开。
我翻倒在雪里,内脏剧痛,咳出一口血,勉力去看东苍灵。
他缓缓地站起来,周身鼓荡着罡气,飘雪被排斥开来,形成一个范围庞大的球形空间,其中没有雪,没有风,什么都没有。
他脸色苍白,在罡气排开的真空里伫立良久。
“师弟……我有话和你说。”
他语气动摇,回避我的注视,伸手把我拉了起来,又用衣袖万分轻柔地擦掉我嘴角溢出的血沫。
我竟然失控至此。
他竟然失控至此。
我浑浑噩噩地跟上东苍灵,偶然回头一瞥,球形的空白渐渐又被飘雪充斥,像从来没出现过。
一路上也遇见侍女,她们原本盈盈带笑,道上一句“原来公子今日回返”,看到我和东苍灵如此模样、形容狼狈,立刻止住未竟的话语,忙不迭退开。
手心里是东苍灵微冷的手指。
后来这一点温度都离我而去了。
我稍微找回些理智,左右四望——空旷、简朴、冷寂,这是东苍灵的房间。
他在案上拿起一张纸,遥遥地递给我。
纸上墨色很新,定是这几日写的——我的心怦怦直跳,虽然接过来,却无暇去看,只是紧紧盯着他,说:“苍灵,我——”
“看了再说吧。”他惨淡地向我微笑。
我再也无话可说。
Part14 与君世世为兄弟
致我友碧儿:
见字如晤。
这几日突然想看桃花,便去了春秋阁后面的桃林。桃花确然盛开,开的却是粉白的花,那粉色更是很浅,远望过去,只道是凝在半空的一段飘雪。
唉,雪景有什么好呢,你也知道,这儿终年飘雪,我早就很不耐烦了呢。
我不由得想起那年去江南的情形来。
说起来也奇怪,我最是没耐心的人、最厌恶一成不变,爱过雪山一年又一年的飘雪,却始终不爱江南的景色,那些柳丝款摆、群芳争艳的风物,明明是很好的,竟然只满满地在眼里一掠,便消失无踪了。
既然记不住,那自是无趣之物。
回程时我从一家豪族的院墙下经过,墙里传出来小姑娘的声音。
“你们使劲呀!使劲!”
“不然我家养着你们是做什么呢!”
娇软里透着高傲,稚嫩竟有些威严。
整个江南未曾入耳,我却听见了她的声音。
我忍不住好奇心,跃到树上。
啊呀,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她又漂亮又可爱,穿着粉红的衣裳,撑着一把雪宣色的纸伞,飞红像雨一样落在白伞上。后来她把伞扔啦,花瓣吹在她的脸上,迷住了她的眼睛。
“快停下!快停下!”她高叫着,“有点眼力见儿啊!什么都要我教么!”
这怎么管用呢?
所有人都看见她又像生气、又像高兴、还像撒娇一样嘟起的小嘴巴啦。
所有人都忍俊不禁呀。
碧儿,那就是你。
我多么想变成花瓣去碰一碰你的脸啊。
我是多么喜欢你骄傲又天真的神气啊。
等我听说那是扬州李氏,我就理直气壮地上门去了。
“我名东烈风,东流离之女,家严曾与李夫人莫氏相约,若有子女互为姻缘。”
“敢问,李大人可有子?”
你父亲久居高位,深沉持重,被我一迫,也稳不住力道,捏破了茶杯。
你却一点儿也不怕,眼睛瞅着我笑盈盈的。
“父亲,你的衣服都潮了。”你眨着眼睛开口说,“穿着湿衣服待客,不是有损我李家的风仪吗?”
你父亲小失脸面,周围却并无外人;可我一进门对他施下的势,硬是给你破啦。
漂亮可爱。
聪明伶俐。
我进李家,只是想认真看看你。
当真面对面了,我又想,这个小姑娘,我怎么越看越喜欢呢?
……
再后来,你就是我对江南最大的印象了。
这几年我再未出雪山。
偶尔出门走走,苍灵也不敢稍离。
何故如此?
天下之大,谁是我一合之敌?
可那毕竟是我的儿子,他拳拳爱护之意,我自然感受到,也随他。终究不太出门了。
于是,往往夜色四合,就不断想起昔日。
——四岁母亲病逝,父亲殉情而死,自小习练剑法,十五自许无敌,十六天下皆知,同年南下扬州……
之后竟无法以寥寥几字概括了。
说起来,好像我原是一片空白,自江南以后,方涂抹了色彩。
罢了,总说这些,你也未免伤怀。
那说说孩子们吧。
我曾想和你结为姻亲,但想想我和李星散的婚约惹来那许多事,又觉得厌烦。
与君世世为姊妹,更结来生未了因。
我总这样想我与你的情谊。
也愿望苍灵和你的孩子们如此。
一个姻亲,又算不得什么了。
我听说你有一子痴心向武,而常家历代豪夸、未尝以武功闻达,你的儿子今年也该十一二岁了,若无名师,长此以往,恐要耽误的。
不妨叫他拜入我门下,也与苍灵做个伴吧。
东烈风
某年月日
这当然是东烈风写给母亲的那封信、导致我人生倾覆的来信,换了别的时候,我必然要追根究底——
惟有此刻,我无心他顾,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抬头笑道:“苍灵——”
东苍灵平静地截断我:“娘与常夫人的情谊,我素来十分羡慕。”
他隔着案几凝望我,眼神幽邃,像掩着一整个世界,也像深情而爱重。
不。
不是像。
他确实掩着一整个世界,却是我不能触及的世界。
他确实深情而爱重,可绝非我想要的深情和爱重。
东苍灵绕过案几,面对我直立着,长发垂散、衣裳凌乱,面色苍白——也显得薄唇上的齿痕更加刺目。
——纵使陷于这等难堪的境地,他的气息仍然带着纯色的洁净,洁净得几乎是尘世仅有的芳香。
我难以自拔地感到沉醉,心却渐渐下沉,有一种绝望的预感。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他低声说,以此回答我对他的爱情。
Part15 秘密
母亲新来的家书颇有些笑吟吟的意味:“……我素觉你性格绝类你父,甚为软弱,今作杀伐决断之举,究竟肖我,我心喜之……”
母亲并不觉得我诈死有什么问题,也不问因由,只是在信里轻描淡写地说,行事中不密之处她已经着人掩过,必是天衣无缝,我可安心。
她难得给我写这许多字。
我哭笑不得。
父亲与母亲相反,怒气逼面而来:“胡闹!”
两字墨迹淋漓,入木三分。
我轻闭下眼睛,翻出有茶的信。
有茶很委屈:“……我平白就要齐衰一年,很不高兴,但母亲却很高兴,我实在闹不明白,以母亲自小娇养之身,去穿粗疏麻布制成的衣服,不但不舒服,还要折损她主母的威仪,母亲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他笔锋一转:“因为哥哥‘殁’了,萧家小姐不时遣人递送书信来安慰,我又笑又叹,却不能告诉她情由,未免歉疚。父亲与萧家约定了我俩婚期——”他着重注明某年月日,“哥哥总该来观礼,可到那时,哥哥又要以何种身份前来呢?”
待到收尾,有茶还是忍不住火气,指责我行事轻率,恰是一针见血。
他对我时常坦率到伤人。
——无论过多久,我对有茶都能嬉笑怒骂,不惧难堪。
这是亲缘。
这是兄弟。
我永远不希望和东苍灵变成的关系。
东苍灵暧昧地拒绝了我。
他既不说出具体的理由,也没有宁为玉碎的态度;我有些恼火。
——我绝无可能放手。
因而我加倍努力地练习起武功。
甚至重新拣起列子剑来。
练武之余,我还耗费时间去研究那些上一辈遗留下来的,尚未解开的谜题。
一则兴趣所在,二则……自己不找点事干,我怕自己会疯掉——疯并不可怕,可如若没有一个冷静的头脑,我绝对没办法得到东苍灵。
在这个过程当中,东烈风写给母亲的信,是最佳的突破口。
尽管从未照面,从世间流传的事迹、母亲绝伦的崇拜、舅舅断定的说辞乃至东苍灵偶尔的提及,我就能下定论——
东烈风是天生的人上人。
在她十六岁下江南以前,无论是幼年孤独、居雪山而远人烟,还是稚龄学武、磕磕绊绊长大,都可当得一句“可怜”,却并不稀罕——世间可怜人何其多!她绝非最可怜的那个,当然她亦不屑于他人的怜悯。
而她走出雪山以后,仿佛一夜之间,她的名字就哄传八方,有威临天下之势。
东烈风的仇人很多,别人若前来挑战,她从不询问原因,拔剑杀之,她的仇人越来越多。
东烈风的朋友很多,陌生人也好、熟人也好,仇人也无所谓,相逢义气,为君痛饮,那便为友,休管下次厮杀,她的朋友也越来越多。
甚至于,她绝大多数友人都是她的仇人。
她认识很多人,不认识更多人;但没人不知道她。
最重要的是。
她践踏了数百年、数千年来世间奉行的规则,且将之踏成齑粉,毫不容情。
可人们无法将她打入深渊,只能看着她走上王座,成为“北地之主”。
没错。
江湖人称“北地之主”。
这是东烈风的绰号。
越仔细钻研,就越难克制从骨髓深处生出的战栗。
这个女人,强大到令人想起,都感到不安;有畏惧,有仰慕,亦有心折。
我不由想,这个世界可真是奇怪,东烈风怎么会看上母亲的?
时至今日,我当然知道,母亲并非东烈风的侍女。
端看春秋阁陈设,较明光宫别处,岂非胜过十倍?
东烈风这样喜爱母亲,对她极尽赞美,甚至在她居所后面,种一片桃林。
待到桃花盛开,她们便站在廊下,向外望去,雪花共落英缤纷,既有一些难分彼此,又有许多截然不同,何等盛景!
我绕到春秋阁后面的廊上。
明光宫地处雪线之上,终年飘雪,桃树不能活;我信东烈风。
雪花凌乱飘落,视野里一片茫茫,雪地平整如白毯,蔓延至远处,几与苍穹相接。
出乎意料。
我凝望飘雪,片片飞来,缓缓落下,亦像花瓣飞洒。
“……师弟。”东苍灵悄无声息地来到距我三步处,他的脸颊全无血色,往昔稍嫌淡色的薄唇对比出飞红般明丽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