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药煮了足有一个时辰才端下炉子,药汁子仍旧澄清了盛在碗里,这次却是色做暗红,待药放凉了,怀风将先头那一碗混在一起,又将一瓶烧酒兑了进去,搅得匀了,倒入一只青瓷瓶中,封了口子。
见怀风熄了炉火,怀舟讶然问道:「这便好了?」
怀风摇头,「还需搁上一天,明儿个待药渣都沉了下去,取上面那层清液便是了。」
顿一顿,又道:「这药是拿酒水配出来的,虽说已近无味,也难保不让那等鼻子灵的闻出些什么,最好是掺到酒里叫人喝,用时切忌与冷水同饮,否则极易失效。」
第七十五章
迷药配制完,怀风收拾起剩余药材,便要去开窗透气,谁知手才挨上窗棂,忽地被怀舟从旁拽住,一下抱在怀里,继而口唇一热,便是长长一吻,直被亲得险些透不过气。
「再等上两三日,待此间事了,咱们便可回京了。」
放开怀风双唇,怀舟意犹未尽,又去啄他面颊,想到两人从此可长相厮守,那份快活称意直要从胸口满溢而出,连眸光都是熠熠生辉。
他满心欢喜缠绵不够,怀风听了却是一凛,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惧意,猛地撇过头去,「不,我不回去。」
他这些时日甚为乖顺,于怀舟诸般示好一概不拒,似是因两人已非血亲没了兄弟伦常之忌,反倒放松心防,隐隐有了接纳之意。怀舟本来不敢奢求能得他倾心相待,这几日也不禁暗生希冀,此刻却见怀风冷然决绝,毫无依恋不舍之意,登觉寒天饮冰水,冷彻心扉,那一抹笑意便生生僵在了唇边,顷刻不见。
他心中怒极,却不欲显露出来吓着怀风,除了笑容顿敛,一张脸上倒并无狰狞狂怒之态,只是瞳仁幽深,一眨不眨盯住怀风,轻轻问道:「为什么?」
等了一会儿,见怀风只是低头不语,脑中忽地灵光一闪,似悟到其中缘由,微微一笑,「皇上已赦了你的罪,你回去后虽不再是武阳侯,却仍是安王府的二爷,并无人敢轻贱于你,咱们还像以前一样,不好吗?」
说到后半句时又轻又柔,已带了些许讨好之意。
怀风虽对他心怀怨怼,却无损于这许多年积下的敬慕之心,见怀舟这般低声下气地求恳,深情眷眷,心下一阵不忍,但念及生父,却是说什么也不能随了他去的,抬起头,缓缓道:「我本就不是宗室子弟,既做不得武阳侯,也做不得你安王府二爷。我乃阴氏后裔,尚有生父在堂,长兄在侧,身为人子,理当承欢膝下侍奉父兄,岂能随你而去,且上一代恩怨难以尽述,我一家骨肉分离不得聚首皆拜你父所赐,纵然承他恩惠待逾亲子,到底怨愤难平,便叫我看见安王府中一草一木,也是心如刀割,恨不能夷为平地。叫我再踏进去一步,那是万万不能。」
怀舟早猜知他寻得生父,但其中真相如何一直未曾深究,直至此际方知怀风早已得悉当年旧情,登时又惊又惧,思及亡父所作所为,要怀风心无芥蒂再返京城,不啻痴人说梦,两人称兄道弟双宿双栖,那更是水中花镜中月,望不可及。
一念及此,心脏便似万针攒刺痛不可挡。
怀风见他面色骤变,心中跟着一疼,顿了顿,低低道:「我知道你待我的心思,我……我不恨你了,可要我跟你……跟你回去,那是绝不能够。我虽身有残疾,却也算是男子,岂能如女子那般同你行那等人伦之事,咱们这般夫妻不似夫妻,兄弟不似兄弟,算什么呢,且不说我父母血海深仇,便是我自己亦难解这等心结。咱们……还是就此别过的好,日后天各一方,你做你的王爷,我做我的百姓,各归本命,虽再不相见,我……我总记得曾有过这样一个哥哥,待我一心一意,念起来时,也觉欢喜。」
他说一句,怀舟眸光便更沉一分,待磕磕绊绊说完,双眸已冷似数九寒天下的一潭深水,种种暗流漩涡俱掩在厚厚冰层之下,一派平静寂然。
怀舟面无喜怒不置可否,一双手臂却自怀风腰间慢慢松了开去,怀风心下忐忑难安,腰间钳制一失,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屋中空寂若死。
如此过了片刻,忽听门外一人道:「王爷,二爷,该用晚膳了。」
正是武城来请二人用饭。
怀风思绪烦乱,哪有心思吃饭,但这般与怀舟两两相对更觉难受,不由借机欲离了这里,脚步才迈,却见怀舟已先行一步,哐当一声推开房门,自顾自走了出去。
武城站在院中,眼见主子面沉如水地从屋里出来,一言不发向外便走,心中登时咯噔一下。
他跟随怀舟日久,多少晓得主子脾性,心知必是因何动怒,又见怀风磨磨蹭蹭地走出,亦是面含忧色,立时猜到定是哥儿俩起了纷争,这位二爷不定又做了甚事惹得王爷生气。
这等情形他见过不下十数次,每次均见二爷将主子气得七窍生烟,过后赔个笑脸认个错,便又哄得主子一腔怒火烟消云散,天大不是也帮这兄弟担待了去,直将这二爷宠得无法无天。没想到如今这二爷沦为庶民,本性依旧不改,惹主子生气的本事竟一如既往的高明,今儿个不知怎的又将主子气成这样。
武城亦是为人兄长的,自忖若有这样一个兄弟,早拿拳头招呼过去好生教训一顿,再不致把自个儿憋屈到这等田地,不免为主子不值,一时忍不住嘴痒,劝道:「二爷,王爷待您素来是实打实的好,您诈死之后逃脱在外,可知王爷为找您花了多少心思,光那龙四就不知问了多少次,又四处派人打听您下落,便说是掘地三尺亦不为过,寻到您后这段日子,不说百依百顺也差不离了,试问天底下又有几个肯这样待您的,就是亲生爹娘也不过如此,如今便有甚事不称您意,看在王爷素日待您的情分上,您也该体恤一二,莫要同王爷置气罢。」
怀风闻言面色微变,冷冷瞥他一眼,「这样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拂袖而去。
武城不想碰了一鼻子灰,更加不敢去劝怀舟,只得叮嘱兄弟们小心伺候,莫要不长眼再去触了主子霉头,至于那一桌菜,却是放凉了也无人去动。
这一晚,怀风将自己关在屋中,坐在窗前不言不动,透过窗棂,只见院中一抹身影,手中一柄三尺青锋削砍劈刺,舞得雷霆万钧,竟生生使出了刀的架势,与怀舟平日舞剑时的雍容都雅大相径庭,一套剑法使完又换一套,竟是个无止无歇之势,看到后来,怀风越发心乱如麻,索性关了窗子,自去床上睡下,却又如何睡得着,不过合眼躺着罢了,双耳犹自支愣着,倾听院中动静。
挨到半夜,院中重又归于寂静,只听得屋门轻轻一响,有人走了进来。
怀风呼吸一滞,仍旧合眼装睡,只是他鼻息紊乱,又怎瞒得了人去,又过片刻,但觉身后传来一阵寒气,一具身子贴上来,从背后揽住了自己。
那身子冰凉,又带着层水汽,怀风素来惧冷,一触之下浑身一颤,即刻醒悟,怀舟必是练武过后拿井水冲淋,此刻已经入秋,夜里寒意渐重,用冷水洗浴最易染病,怀风心头一紧,便要去说他两句,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
他面冲里躺着,怀舟看不见他眉目,却知他醒着,贴在他耳边轻轻道:「你不喜欢回王府,那便不回去,我另建一座别院与你。」
怀风顿觉心往下沉,寒意直透背脊,想要翻身与他面对面理论,却被抱得死紧,动弹不得。
「待回了京,我自会派人知会你父兄,叫他们不必担心,至于你还活着一事,你若不想让人知道,我亦有办法瞒得住,咱们还如以前一般,你只管安安心心做你的二爷就是。」
怀风如坠冰窖,好一会儿说不出话,半晌哑着声道:「你莫要逼我。」
怀舟轻轻一笑,「这话说得有趣,我逼你?又焉知不是你在逼我。」
笑声中半是悲忿半是不甘,隐隐然竟有分癫狂之态。
怀风越听越惊,身子僵成一束,竟不敢回头去看。
两人身子贴得这般紧密,他身上异状怀舟自然觉察,几不可闻地叹息声中,将面孔埋进怀风乌长发丝中,掩住唇角一抹苦笑,「睡吧。」
怀舟苦思一晚,终于决意要将怀风留在身边,虽明知此举必然招致怀风不满,甚或反目相向,但要他眼睁睁看怀风离己而去,从此天各一方,无异攫了他三魂七魄,日后活着又同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别,自是无论如何不能答应。他念头既定,眼下所思所虑不过是如何将事情做得稳妥,但想到怀风种种反应,日后是对自己恨之入骨,还是淡漠以对如同陌路,不禁惴惴,一夜难眠。
怀风亦是如此,这一晚睁着眼直至天亮。
翌日,怀风精神萎靡神思不属,强撑着将迷药装了一只瓷瓶交与怀舟,连话也不肯说上一句,怀舟一反常态,也不哄他,径自去安排暗拿魏长清一事。之后接连数日,两人日同食夜同寝,彼此间却无一句交谈。
那药交出去后,几日没有动静,到得第五日午后,怀舟微服带了几人进城,城门将闭前,几骑人马方才出城,身后却多了辆运粮的牛车,一路跟回庄里。
他这几日均在庄里未曾出去,今日一有动作,怀风已猜到或是得了手,见一行人大半日不见回来,暗暗担心,正坐立不宁间,便见怀舟一行全须全尾的回来,心下暗松一口气,待一数,却发觉少了个侍卫,又见他们身后多出来的那辆车,便盯着车上看,果然,一行人将上面一层粮包卸下,底下是压着的一只木箱,打开锁头,露出里面昏迷着的一个人来,白净面皮长容脸儿,正是当年陪伴广阳王身侧的伴读魏长清。
「收拾东西,今夜动身。」
人已擒到,自然无需在此淹留,怀舟一声令下,一行人当即收束行装上路,此来只有一驾马车,此刻拿来装盛魏长清,怀风便骑了匹马,被众人夹裹在队伍正中,连夜向郴州行去。
他一行人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荆无涯与佘三娘却问也不问一句,只是翌日吃早饭时,荆无涯想起这些时日里借光吃的那些好菜,再看一看老婆子那数十年如一日的手艺,这才咕哝了几句。
第七十六章
怀舟已安排下一人假扮魏长清,却也不能说就此高枕无忧,因此一路疾驰,务求早些离了株州。
他一行人俱是军伍出身,连夜行军不在话下,当下驱驰一宿,天亮后继续赶路,待行到天黑方才寻了个僻静之地宿营,歇了不过两三个时辰复又上马前行,如此晓行夜宿马不停蹄,两日功夫便出了株州,进到郴州地界之中。
那萧达一早接到太子讯息,早已带人在边界相候,这日见怀舟一行如期而至,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忙不迭迎上去,将人带至自家一处别业歇宿。
萧达的别业便建在神武军营盘不远处,原是官家所建用以都指挥使以上将领处置公务用的官署,后因接连起了几场小火,被指说风水不好,后被弃之不用,另辟他处建了新署,萧达却是不信邪的,接掌神武军后便将这处地方贱价买了下来,改作自家所用,图的是往来军营便宜,如今便充作行辕安置怀舟一行,为的也是便于派兵护卫。
怀舟身份贵重,以萧达这等品秩,平日里哪得机会见上一面,这时不免借机巴结亲近,当晚摆下酒席为怀舟接风,席间说了数不清的赞溢之词。
这等场面怀舟司空见惯,少不得应酬一番,只是他惦念怀风,推说行军疲累,略吃几口菜便先行退了席。
这日已是八月十二,月亮尚自缺了一沿,但也是又白又亮,从云彩后穿出来,洒下一片清辉,便没有灯火,也照得院子里甚是亮堂。这别业中种了几株桂树,此际正值花期,开了一树米粒大小的金黄桂子,异香扑鼻中人欲醉。
怀风独个儿呆在屋里,洗浴过后只着了一身雪白中衣,长发用条绸带松松一束披拂身后,右手酒壶左手酒杯,对着窗外一轮明月,嗅着满院清芬,自斟自饮,不大会儿功夫,眉梢眼角间已带了三分醉意,双目越发朦胧,如笼了层烟雾也似。
怀舟推门进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脚步一顿,一时竟不敢上前,生怕毁了这画儿一般的景致。
他在门口静静站着,看怀风饮了一杯又复一杯,竟似没个停歇的意思,不由眉头微蹙,走到近前抽走怀风手中酒壶。
「酒多伤身,枉你学了一身医术,怎的不明白这个道理。」
虽是责备,却轻声细语,生恐怀风不悦。
怀风已有些醉态,瞪着一双眼睛,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咕哝道:「哥哥回来了?」
他数日不同怀舟说话,两人间形影不离却冷若冰霜,这时醉后一张口便是一声「哥哥」,怀舟胸口登时涌上股热流,止不住微笑,「嗯,那酒席没意思,便早些回来陪你。」
摸一摸他头发,见还带着湿气,忙将窗户关上。
「才洗了澡怎么就坐在窗口吹风,仔细着凉。」
怀风似是头脑昏沉,呆了会儿才道:「这儿靠近那株桂树,很是好闻。」
顿了顿,举起酒杯,「这桂花酿也好喝得很。」
凑近唇边,将半杯残酒倒进口中。
他唇上沾了酒液,灯火下湿润饱满颜色鲜嫩,微微抿着,说不出的诱人,怀舟呼吸一滞,俯身吻上。
口唇相接下,但觉柔软唇瓣上一缕甜香,不禁吻得更深。
怀风那一口酒尚未咽下,便觉怀舟一条舌头伸进来勾弄吸吮,唇齿交缠中,酒液倒有一大半进了怀舟嘴里,顺喉直落入肚。
怀风醉得神志不清,任怀舟恣意轻薄了好一会儿,竟无半分不悦,反倒扔了酒杯,一双手勾住了怀舟脖颈,缠绵深吻中似是透不过气,鼻间逸出几声轻哼。
怀舟神魂一荡,双臂一展,抱得怀风站起,两人跌跌撞撞走到床边,一齐滚倒在床上。
怀风这一晚饮了一壶桂花酿,颇有酒后乱性之嫌,非止不似平日里的扭手扭脚,反倒格外热情似火,双腿缠在怀舟腰际,纵送间竟主动迎合,惹得怀舟益发兴致高涨,疼爱不够。
如此颠鸾倒凤到子时,方雨收云散相拥而眠。
怀舟席间本就饮了酒,微有醺意,又兼怀风罕见地投怀送抱,这一番驰骋不免有些纵性而为,情事后疲倦更甚,不多时便睡熟过去。
子时一过,别业内外一片寂静,蜡烛即将燃尽,灯花不时摇曳几下,照出怀风倏然睁开的一双眼睛,清亮幽深,哪有丝毫醉意。
噗地一下,烛火熄了,屋内倏地昏暗下来,只有窗纸透入的几许月光朦朦胧胧照出床上一双人影。
怀风静静地看着枕畔那人面容,黯淡光线中辨不清眉目,仅得一圈轮廓,轻轻抚上,掌心下线条起伏勾勒于心,再是熟悉不过。
「哥哥……哥哥……」
低低唤了两声,怀舟兀自不醒,鼻息悠长轻缓,传入怀风耳中,显是沉睡正酣。
怀风放心不下,又推推他肩头,见仍未醒来,迥异于平日警醒,这才笃定药效发作,轻轻挪开怀舟搭在他腰间的右手,缓缓坐了起来。
他睡在床榻里侧,这时越过怀舟下到地上,小心翼翼着衣穿鞋,一丝响动也无。
待穿戴齐整,站在榻前,又深深看了一眼,随即转身将门轻轻打开一条缝隙,侧身一闪,出了屋去。
凡是两人同榻之时,屋门前均不设守卫,亲卫们只在院门前看守,是以怀风走到院中也无人发觉。
那院里种的几株桂树枝繁叶茂,足有一丈来高,其中一株生在西北角,恰种在院墙之旁,几枝手臂粗细的枝条竟伸到了墙外。
怀风傍晚时观测过地形,晓得这院子不大,墙外便是片空地,往东走不远乃是片蔓草丛生的树林,钻进去后再想找出来便已不大容易了,正是逃走的绝佳路径。
他失了内力,使不得轻功,本来翻不过这墙头,万幸这桂树生得粗壮,他手脚又灵,当下将衣摆别在腰间,揉身而上,几下攀到树顶,借着那枝条,轻轻巧巧爬上墙头,落到了院外。
不想这般顺当便得出来,怀风脚一沾地,心中涌上的竟是不信之感,待定了定神,这才辨明方向,拔脚疾奔。
他逃跑心切,虽无轻功辅助,这几下奔跑却也当得起动如脱兔四字,眼看快到那片林子跟前,忽听身后一人道:「这么晚了,怎的不好好睡觉,跑来这里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