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灵丹妙药?」
「百谷丸。」
怀风自己也含了一粒,想起这药用途,忍不住笑道:「专治饿病。」
阴寒生一愣,旋即拍掌大笑,「我只道兄弟是神医,却原来已是半仙,炼了这等灵丹妙药来修辟谷之术的。」
第四十六章
这一场雨先时如瓢泼一般,到了傍晚稍小了些,却仍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两人外袍已烤干了,内衫也让身子烘得半干,穿戴好了,虽仍有些潮湿,却暖和了许多。
「都是我连累了兄弟,待出去了,为兄需好生与兄弟赔罪才是。」
见怀风不时用舌去舔嘴唇,阴寒生笑一笑,用树叶卷成杯子接了雨水递过来。
「大哥这样说可是见外得狠了。」
怀风头簪掉在了水里,头发披散下来,拿根布带松松系住,背倚洞壁,便在落难之中,却仍是一派魏晋名士风流之态,火光照耀下,一张笑脸俊秀出尘,阴寒生看了,心中忽地便是一热。
喝过雨水润喉,怀风倏地问道:「这些人既是大哥家仆,缘何要置大哥于死地?那铁丸子又是什么东西,怎会这样厉害?」
他性子爽直,既心存好奇,这时见闲坐无事,便直言相询。
提起今日之事,阴寒生眼中温柔骤去,化作一片阴冷,淡淡一笑,「这可说来话长了,事关家丑,本不该外传,只兄弟却不是旁人,说一说倒也无妨。」
想了一想,缓缓道:「这件事的源头却需从本朝立国之时讲起了。当时家中先祖初涉武林,在江湖上闯出好大一片基业,只因一生未婚,膝下便没有儿女承继家业,只得收了四个徒儿。先祖收的这几个徒弟均是一时人杰,在先祖手下各居要职,谁也不肯服谁,人人均盼着先祖立自己为嗣,接掌这一片基业,几个人抖得便如乌眼鸡般。这四名徒弟中行三的一个姓阴,便是我的太祖父,亦是先祖的亲外甥,待先祖最是诚孝,也最得先祖喜爱,临终前便选了他承继家业,命其他徒儿辅助左右。」
「其实论起武功城府,我太祖父在几个师兄弟中并不算得顶尖之人,先祖一旦身故,那几个师兄弟做起反来太祖父未必便压制得住,好在先祖却是城府颇深,看出其余几个弟子心怀叵测,便没有将自己最精深的一门内功心法传与这几个徒弟,只将之偷偷与了太祖父。这门心法博大精深,一旦练成威力无穷,只是常人习练起来却颇凶险,故此先祖数次叮咛太祖父,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修炼。只是他老人家故逝不久,那几个徒弟便蠢蠢欲动不服号令,太祖父无奈,只得修炼起来。这心法果然厉害之极,太祖父只习练一年便功力大进,其余几个师兄弟全不是他对手,不得不俯首听命,只是兄弟之间嫌隙更深,却是无可奈何了。之后,太祖父又将基业及这门心法传与了祖父,待到祖父传与家父及家叔时,却出了岔子。」
说到这里,面色一片凝重。
「家父及家叔均是武学奇才,修炼起这门心法,进境较太祖父及祖父更为迅速,却也因此种下大祸。只因这门心法有个绝大隐患,常人一旦修习到一定境界便有经脉爆裂之虞,家父二十余岁之时,修为已与祖父四十余岁相当,内力反噬之日也便更近,便在一日清晨,家父终遭内力反噬,经脉寸断,瘫痪在床数月便即身亡。当日祖父业已过世,家父又遭不测,先祖的几个徒弟虽早都老病而死,只是这些徒弟的后人却都各成派系,手握一方人马,有几个位高权重之人更是摩拳擦掌要夺这家主之位,其中最为势大的两个,一个是大师兄的徒孙,一个便是四师弟的后人。当日我尚在年幼,那两人便以我为质,要挟家叔交出心法秘籍。那时家叔练功也已有不适之兆,并无把握一举除掉二人,百般谋算之下也只将那大师兄的徒孙置于死地,于老四的后人便已无力对付,只好将心法交出,换我一条性命。」
听到这儿,怀风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他长于皇家,于这等争权夺位之事自不少见,只那争的毕竟是如画江山、九五之位,却不想民间区区一片家产竟也能引得兄弟相残,生出这许多祸事来,不由大是蹙眉。
「家叔交出心法后,借口身体不适,带着我就此隐居,将家业亦尽数交与了这老四的后人,当众宣布此人继任家主一位。这人倒也算得颇有才干,廿余年间将基业扩大不少。他见我叔侄俩自此安静过活不问世事,便也没再来找我们的麻烦,每年只按时送上分红,彼此相处为安。不过不久前这人病故身亡,身后只得一个女儿,还是嫁人没几日便死了,可算得无后,于是波澜再起,又是一拨人来争这家主之位。只是家叔韬光养晦二十年,岂容他们再兴风作浪,待这人一死,立刻带人杀将回去。家叔苦练心经已臻化境,这许多年里又暗中训育了一批精兵强将,那些人哪是他对手,无不叩首称仆,我阴家至此方一雪前耻扬眉吐气。本来事已至此,家叔身为家主一事再无置喙,偏还有人不自量力,妄图杀了我叔侄取而代之,这愚不可及的蠢物乃是老三的后人,名唤作朱桐的,亦是今日山道设伏的那几个蒙面人的主子了。」
至此,怀风方算是明白了前因后果,长叹一声,「只为坐拥黄金如许,便要手足相残至此,当真令人心寒。」
「话虽如此说,只这些人到底不是亲兄弟,如今又已甘愿称仆,便杀了也算不得血脉相残了。」
阴寒生很是不以为意,但见怀风面上微带不忍,也就不再说下去,转了话头道:「兄弟可是好奇那铁丸是何物件?」
提及此物,怀风心思果然被引了开来,「不错,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名叫雷震子,别看个头不大,里面暗藏火药,用力掷下便触发机关爆炸开来,方圆一丈之内断无活物,便似你我这等身手也敌它不过,一见之下便要落荒而逃,方能保住性命。只不过此物十分金贵,一枚雷震子便要拿百两黄金来换,且会造这雷震子的普天之下也只得雷家堡一家,每年至多不过制出六枚而已,便有钱亦未必买得到。」
说着微微一哂,「这朱桐是三师兄的后人,论才干远不及另两人,想是他珍惜这东西来之不易,是以叮嘱手下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不然,只需你我经过山弯时掷下,咱们哪儿还有生还之理。偏他手下也迂,以为五人之力当可置我于死地,舍不得用它,这才叫咱们侥幸逃得一命。」
说罢,回想起方才生死只在一线,便是此刻平安无事,亦不免心有余悸。
怀风却不似他那般后怕,想起那么大小一团的铁丸竟有如斯威力,不禁便想到哀牢关,若能将此物装备守军,该是何等制敌利器,当想方设法叫哥哥知道才好。
只是转瞬想到自己已是个活死人,这等军国之事再轮不到自己操心,一腔热血登时冰凉,眼神也黯淡无光,默然不语。
他一下沉寂下来,怔怔出神,阴寒生只当他后怕,念及是受自己牵连,不免又是愧疚又心疼。
「这几人是朱桐得力干将,如今一死,朱桐再无人可用,余下一些人也不成气候,想来这一路应再无风险,兄弟不必担心。」
怀风怔忡片刻,方才明白这是在安慰自己,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却不说破,微微笑着点一点头。
两人当晚便在洞中宿下,到得后半夜,那雨渐渐停了,翌晨醒来时天已放晴,林中一片虫鸣鸟叫。
两人辨明方向,走了半日,终于出了林子,寻到官道上来。
这官道往北十余里便是个大镇,此时正值晌午,镇上食铺中饭菜香气传到街上,两人正是饥肠辘辘,却奈何身无分文。怀风从未试过这般拮据,望着店堂正自发愁,阴寒生忽地一拽他衣袖,向旁一指,低声道:「看那胖子。」
街巷两旁俱是货摊,前方不远处便是个字画摊子,一个四十来岁老儒生守着十来幅字画售卖,摊前站着个大腹便便之人,一身山东茧绸,手指上七八个金戒指,这般凉爽天气里还拿着把折扇扇风,正在挑拣字画。
那些字画无非是些山水花鸟之属,笔法倒还称得上隽秀,寻常人家里挂上一两副也颇过得去了。那胖子想是家中殷实,故此要附庸风雅一番,挑了四五幅字画,正跟那老儒讲价,听老儒要十两银子,登时龇牙咧嘴,叫道:「哈,不过几张破纸,也敢要这般高价,当老爷我不知行情吗,那杨柳青的年画比你这不知喜庆多少,一张也不过十个大子。」
那老儒想是鄙夷这胖子粗俗,脸一耷拉不去理他,那胖子既想要画又舍不得花钱,犹自喋喋不休。
怀风看了一会儿,不知阴寒生是何用意,正要问他,便见义兄冲他眨一眨眼,「好生看着,莫要作声。」
说完向那胖子走去,挤到画摊前,拿起一幅山水图赏看,一面看一面赞。
那老儒见有人识货,甚是欢喜,脸上带出得色来,越发不搭理那胖子。
阴寒生赞了一番,叹道:「这等国手丹青,便是十两银子一张也嫌便宜了些,惜乎小生出游匆忙,不曾带够银钱,只得望画兴叹了。」
叹完,放下画走了,回到怀风身边,拉了便往饭铺中走。
怀风看的一头雾水,不知他弄得哪门子玄虚,待到店里坐下,方见阴寒生从袖筒中掏出个灰绸缝制的荷包来,打开一看,里面足有二十两碎银。
怀风这才恍然大悟,「你偷……」
说到一半,赶忙低下声来,双目瞪得老大,满是惊奇,「……那胖子的钱。」
阴寒生惦着银子,促狭一笑,「为兄这招妙手空空可还过得去吧。」
说罢叫小儿过来点了一桌菜。
怀风从未干过这种偷鸡摸狗之事,只觉又是刺激又是不安,兀自在那边忐忑,只是待到饭菜上来,一腔心思立时都到了填饱肚子上,哪里还去在意那银钱来路,与阴寒生一道据案大嚼起来。
第四十七章
两人吃饱喝足,叫过小二结账,阴寒生又打听了镇上哪家客栈干净,哪家成衣铺衣裳制得好,问明白了,拉着怀风去买了换洗衣服投店住宿。
那二十两银子足够小户人家过活两年,却架不住阴寒生花用,两套上好的杭绸便去了一多半,余下银子便是省吃俭用亦撑不到夷陵,阴寒生却似毫无顾虑,一进客栈便要了两间上房,又叫小二打来热水给两人洗浴。
那上房一间便要一两银子,眼见二十两所剩无几,怀风不免担忧,阴寒生却只哈哈一笑,「兄弟莫要操心,只管好生歇息便是。」
他说的胸有成竹,怀风也就不再过问,好生洗漱一番,穿戴一新往隔壁去找阴寒生,敲了敲门却不见人应,恰小二过来收拾浴桶,回道:「客官,您这位伙伴方才出门去了。」
怀风一愣,「去哪儿了?」
「这小的可不知道,那位大爷没说。」
怀风只得回房去等,等着等着,困意渐渐上来,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这一番好睡直有两三个时辰,待一睁眼,天色已然黑透,屋中一片寂静。
爬起来点上灯,怀风正欲出门去看阴寒生回来了没有,便听门外有人叫道:「兄弟可醒了吗?」
「大哥回来了?」
打开门一看,便见阴寒生正笑嘻嘻站在门外,身边小二托着个木盘,上面一碗热腾腾银丝面并一壶热茶。
「兄弟睡了这般久,想来也该饿了,为兄便叫厨房做了面来与你。」
「多谢大哥。」
将吃食放在桌上,小二退出去时带上了房门,屋中便只剩了两人,面却只得一碗,怀风便问:「大哥不吃吗?」
阴寒生坐下,倒了杯茶啜饮,笑道:「我已在外面吃了,你莫要管我,吃你的就是。」
怀风这一觉睡得悠长,确觉有些饿了,也便不再客气,吃了起来,一面吃一面问:「大哥这是去哪儿了?我竟不知你何时回来的。」
阴寒生眨眨眼,「借钱去了。」
「哦?」怀风一喜,「大哥于这镇上有朋友?」
「非也非也,」阴寒生慢悠悠摇一摇头,「我头一次经过此镇,哪儿来的朋友。」
见怀风不解,笑眯眯道:「这镇上最大的一家财主姓陈,家中良田千顷,店铺十余处,端的殷实,银钱堆了满库,他一家人也用不了这许多,白放着也是放着,为兄便去借了些来,帮他花用。」
闹了半天仍旧是偷,怀风不禁骇笑。
阴寒生伸手入怀,将一方手帕结成的包裹打开,露出里面七八张金叶子,另有两锭元宝,总有五十两的样子,一起推倒怀风跟前,「我明日需回家一趟,怕是不能再陪兄弟同行,这些给兄弟当做盘缠,一路花费应是尽够了。」
怀风一惊,「大哥家中有事?」
阴寒生淡淡一笑,「朱桐这几个手下没能回去复命,想来此时他已知我没死,不免还要生事,需及早回去料理了这人,以防肘腋生变。」
见怀风眉目间流露出担心之色,心中一阵欢喜,安慰道:「这姓朱的已无臂膀可依,处置起来甚是容易,兄弟无需多虑,待为兄料理妥当,定当再去夷陵与兄弟把酒言欢。」
怀风自是信他手段,放下心来,道:「大哥此去还请小心,小弟便在夷陵静候大哥佳音。」
翌日天还未亮,阴寒生已先行离去,带怀风起身找他辞行,屋中已是全无人踪,怅然若失下去柜台结账,那掌柜的殷勤道:「与您同来的那位大爷已将账结了,另外还留了匹马与客官,小老儿这便叫人去牵。」
不多时小二牵了匹枣红马过来,那马想是这里集市上买的,不算十分神骏,倒也结实耐骑,且鞍锏辔头一应俱全,怀风不想这位义兄这般细心,心中一暖,抚了抚马头,扬鞭一策,向北而去。
夏日炎炎,天上没有一丝风,柳梢都似让日头晒蔫了,无精打采垂着。
晌午才过,人人俱在家中纳凉避暑,整条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各家铺子虽都开了门做生意,看店的伙计却各个懒洋洋的,见无主顾上门,便趴在柜上瞌睡。
药师堂大门敞开,伙计正耷拉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的捣药,这时分店中并没有一个病人,怀风空闲下来,便回了后院去歇午觉。无奈外头蝉鸣一声噪过一声,才盹了小半个时辰便被吵醒起来,这下没了睡意,只得起身洗了把脸,铺张宣纸在桌上,研了墨练起字来。
一篇行楷堪堪写完,忽听见院中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哐当一声门被撞开,千锋满头大汗闯了进来。
「怎么了,这般毛毛躁躁的?」
怀风放下笔,见他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奇道:「身后有狗追你不成,慌成这个样子?」
「不……不是狗。」
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千锋面色阵红阵白,好容易喘匀气息,磕磕巴巴道:「公子,我……我闯了祸,有人……有人在后面追我。」
怀风一惊,撂下笔,「闯祸?什么祸?你都干什么了,怎么会让人家在后面追?」
千锋垂着头,委委屈屈道:「今儿个是我娘忌日,我去城外上坟,半路口渴得厉害,便去道旁茶棚里讨碗茶喝。那茶棚里坐着七八个北边来的客商,其中有个又搞又黑的老头儿,一见我进来便不错眼珠的看,我……我就恼了,骂了他几句。」
讲到这里,又羞又恼,嘴巴气鼓鼓地撅起来,「这人都四五十了,看起来也有些体面,却恁的不知廉耻,我骂他,他还来拉我,问我叫什么,家中还有何人。我气不过,便使出家传的功夫打他,我没带刀,就随手抄了那茶棚里一根烧火棍使,倒也趁手。谁知那群人是一伙儿的,俱是他手下,还都是会家子,那老头儿猝不及防让我打了两下,跟他同来的那些人便都围上来打我,我将一套刀法使完了才甩开他们从茶棚里逃出来。」
「他们人多势众,我也不敢再找他们算账,急忙忙就溜了,又怕他们追上来,也不敢走大路,绕了林间小道到我娘坟前上的香,回来时也是绕着那茶棚走的,这一来便耽搁了好大功夫,进城时都快过了晌午。我一心急着回家吃饭,只顾低头赶路,竟没瞅见这群人守在城门口,一见我进城便围了上来。我吓了一跳,拔脚便逃,也不敢径直回来,怕他们寻来这里惹来麻烦,便只在城中来回的兜圈子,把他们甩干净了才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