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扬见他有点慌,慢慢放开他,心想是不是有日子没碰下手没轻没重:“待会儿陪我去买点东西,我觉得挺对不起我
妈的。”
叶祺都走到门边了,一句“你妈更对不起你”死死哽在喉咙里,终究没说出口。
非亲非故的,人家母子久别重逢,叶祺同学总不好跟着去。正好盘尼西林说他在Snow Flakes里消磨时间,叶祺裹了件
厚点的大衣就赶过去了。这小子,自从上次听说何嘉玥在那儿打工就跑得越来越勤,说到底还不是贪图美色。
何嘉玥跟这家店的老板私交很好,半是朋友半是雇佣关系,连一起在柜台后面擦洗咖啡杯都不忘低低地说笑。
年轻的女店主也不过刚刚大学毕业,眼神若有若无往两个大男孩身上飘过去,转头对嘉玥笑:“你都认识?”
嘉玥回身望了望,很诚实地“嗯”了一声,道:“身上一堆金属装饰那个是我们学校法语系的,听说成绩还不错。另
一个是他朋友,经常过来,你也认识的。”
店主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她,压低声音:“你看,那人做事的时候眼睛都不抬一下,手上一点多余动作都没有。你们学
校那孩子就一刻不停地转笔,一看就知道就纠结着呢。”
嘉玥笑了:“林逸清就那样,我们上次音乐节请他过来翻一篇串联词,一屋子人都看他在那儿抓耳挠腮地不消停。”
顿了一顿,再开口:“但他翻得很好。”
店主慧眼如炬,却有些奇怪:“你为什么不喜欢另一个?看上去沉稳多了。”
嘉玥把手里的白瓷盘子在水流下又转了一圈,洗去最后一点溢着奶香的浮沫,柔声细语:“叶祺那样的人,远远看着
就够了,靠近了会觉得很冷。”
“有吗?我觉得人家很和气的。”店主在旁边挂着的白毛巾上拭了手,准备把叶祺点的Espresso送过去。
嘉玥失笑:“那行啊,你去勾搭一下试试看。”
叶祺贼心不死,考研的时候想转专业转到英美文学去,平日里会自找苦吃弄点英文的诗歌来翻翻看。这会儿正坐得笔
直,目光宁定地看着某一行诗,神志早已距离人世十万八千里,完全对店主小姐的巧笑倩兮熟视无睹,只不咸不淡给
了句“谢谢”,然后客套地笑了一下,自顾自转回去翻译。
盘尼西林抓抓脑袋,踹一脚叶祺:“刚人家美女对你笑呢。”
叶祺很缓慢地眨眨眼:“哦”。
盘尼西林追着店主小姐的背影直到柜台,被嘉玥暖意融融的笑抓个正着,立马老脸通红。叶祺头也不抬地叹息:“春
心荡漾啊。”
盘尼西林不甘示弱:“你对陈扬还不是……”
叶祺看着他,神色温平:“不要跟我提陈扬。”
盘尼西林被叶祺一句话说得沉闷了很久,直至落照的余晖斜斜映进屋内,他才想起自己要问什么:“这才几个月啊,
你至于就这么……提都提不得么。”
叶祺凝眸思索了一会儿如何回答,然后说:“也不是,就是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已经够乱的了,不想深究。”
“他,他好像不是吧。”认识很多年了,在叶祺身边也看了不少事情,盘尼西林知道这完全是碰运气。
“我觉得不是。”
盘尼西林忽然为他感到一阵无可抑制的心酸:“你会不会,最后,还是会变成……”
叶祺抬眼笑笑:“你想起上周末我们出去看到的东西了?”
上周同学聚会,路遇gay吧一个,里面的灯红酒绿看过去简直一塌糊涂。但那就是大多数此类人的实际生活,找不到心
也找不到情,不如聚在一起寻一夜愉悦,天亮了一拍两散。一辈子能有多长呢,混一混,不也就打发过去了。
盘尼西林难得露出认真的表情,非常忧虑地看着叶祺无所谓的笑容。透彻而干净的一个人,理应站在有光的地方,安
享整个世界的繁华。
“应该不会吧,君子爱色,取之有道。”
“要不你试试看,能不能下手把陈扬给拧过来?”盘尼西林把脑袋蹭过去一点,贼兮兮地低语。
叶祺顺手合上笔记本敲上去:“胡扯什么。”
他从来这样神闲气定,说不会就是不会,认定自己没事就真的没事,一丝破绽也无。盘尼西林小朋友灰常沮丧,自动
结束了这个沉闷的话题,低头看剧本去了。十天后,他们法语系有一场罗密欧与朱丽叶要演,说是为校庆献礼。像他
这种进大学前就学过本专业语种的人俗称“高起”,搁哪儿都是宝贝,再加上人好能力强,连社团排戏都要扯上他。
叶祺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他那个痛苦翻滚的样子:“你怎么回事啊……”
盘尼西林把剧本啪地一合,怒了:“句子太长,背了头大,咱来说点别的。”
说着说着就说到英语、法语和中文的表达能力上去,叶祺连声调都温柔下来:“英文的表现力还是很好的,多加几个
从句把句子拉长,语境自然就宁静了。小词多用一点,避讳长词和词组,适合营造紧张的气氛……”
絮絮低语,暮色悄无声息地覆上来,耳边只剩下飞鸟在檐下振翅的声响。
晚上,陈扬面色不善地从叶祺寝室门口飘过,脸黑得能当砚台。
叶祺恰好目击了他的侧面,目光从毛茸茸的头顶短发滑下去,流畅英挺的面部曲线、喉结、掩在外套里的上身、修长
的充满力量的腿……诶,不对啊,那是他叶祺的衣服!
顶着半个走廊都能感受到的强大正压,叶祺觉着自己就是妄图接近N极磁铁的另一块N极磁铁,步履维艰。陈扬拉开门
的力道还算节制,背光站着却比青面獠牙的鬼差还阴森,干巴巴问:“你想干嘛?”
叶祺迅速弯腰,从他撑着门框的手臂下面窜进房间,让他只能无奈地自己关门。
“我的衣服还在你身上呢。”
说话间,叶祺扫了一眼他的书桌,上面横七竖八放着几个装满衣服的大包,却没有整理过。依陈扬的习惯,这几乎是
不可能发生的情况,除非他心情差得连这点心思都没有了。看着被推开一些的椅子,他在脑海中描绘了一下方才陈扬
是如何默默坐在乱糟糟的桌前,什么都不做……
陈扬扯下身上的外套,隔着几步之遥扔给他。
叶祺下意识抬手接下一团揉皱的衣服,难免有点不悦,转身就走。
陈扬忽然觉得愧疚:人家借你衣服陪你买孝敬老娘的物事,还不是因为当你是兄弟,凭什么还得负责在你郁闷了之后
自动滚走?!叶祺脾气是好,但也不是这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程度。
于是他在擦身而过的那一刻拉住了叶祺:“对不起。我跟我妈谈得不太好。”
叶祺反手拍拍他的肩,顿住片刻,身体前倾半拥了他一下:“节哀,老佛爷不好伺候也是情理之中。”
那是一种坚韧的暖意,来自另一个灵魂的深处,陈扬不由自主闭上眼,灭顶之感莫名地袭上来。
叶祺更难受,手肘触碰到陈扬背部的一瞬间,他动用了最大限度的自制力才没有加深那个拥抱。离得有一段距离还好
,此时此刻,他差点想偏头吻上陈扬半开领口里亚麻色的皮肤。碰一碰,最好再让他用牙磨几下……欲念在一瞬间狂
飙,叶祺纵容自己把头低下去,在陈扬肩上轻轻搭了须臾,咬牙切齿地放开。
“你……你收拾东西去吧,我回去了。”
还是那样彬彬有礼的关门方式,叶祺转身就让自己靠在了墙上:切记切记,以后在这人面前不能脆弱不能喝酒,否则
他真能犯下非礼同学的滔天大罪。
然而心底还是像文火炖着一锅色泽妖异用材不明的汤羹,温热的,粘稠的,偶尔泛起泡沫来,翻滚的却全是近乎饱和
的恋慕。
叶祺懊恼地回忆他的高中时代,那时候他和韩奕还是同桌呢,也没在学校里怎么情不自禁嘛。碰上一门之隔的那个人
,如同再次回到情窦初开的岁月里,每一个细胞都跃跃欲试,每一根神经都想冲破他的理智,跳出来炫耀他的一往情
深……
神啊!杀了我吧……叶祺无计可施,恨恨地拿脑袋去撞墙。
顾世琮在门边饮水机处倒水,忽然转头问里面:“外面有人在敲鼓?”
脸色发青的叶祺一闪而入:“对,驴皮大鼓。”
第六章:心悦君兮君不知(2)
这一天邱砾很晚才从阅览室回来,浴室断水的时间已经近了,却偏偏找不到装衣服的盆。眼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黑,
顾公子转过头跟叶祺交换了一下眼色,很识趣地都没做声。反正他憋死也不会开口问人家借个盆下去洗澡的,白痴都
知道。
快熄灯了王援才从水房晃回来,手里拎着的正是邱砾的盆。顾世琮抢着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
王援没注意到门边站着的黑面门神,吊儿郎当地笑:“洗衣服的时候遇上以前的同学,胡扯了半个小时。”
邱砾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大手一挥就把王援桌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扫:“所以你就让我在这儿干等着?!”
叶祺顺着自由落体的运动路径往下看,果然王援正在充电的手机可怜兮兮地砸在了地上,连着长长的黑色电线如同脐
带般缠在一边。诺基亚质量再好也不是给人这么摔的,啧啧,真是暴殄天物。
王援站在原地没动,倒是顾公子怒了,推开椅子站起来:“大冬天的少洗一次澡怎么了?你至于么,啊?”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叶祺一个人置身事外好像是有点说不过去了,只得把视线从书页上调开,尽量平静地看着那三
个剑拔弩张的人。他估计邱砾发飙前确实没看清王援的手机在桌上,但所谓覆水难收啊~就是眼下这种情况。
王援默了一小会儿,忽然万般诚恳地说:“邱砾,你女朋友我真的是没惦记,全是因为你不理她,我为了替你哄着才
多安慰了几句。”
叶祺知道王援的性格说白了是外圆内方,能这么说很不容易了,真的。
顾世琮气鼓鼓地盯着邱砾面无表情的脸,自己的手机却冷不丁在长裤口袋里跳了一下,拿出来一看:你别跟着添乱。
发件人叶祺。
仿佛千年寒冰受重裂开一条缝,邱砾的神色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了一点变化。那是一种混合着羞恼、无措与愤怒的情
绪,当事人感受到叶祺的目光如流水一般漫过自己,不知不觉,稍稍缓和了一些。
邱砾于人际上十分的不上心,现在他要是赌气走出去,恐怕连个能过夜的寝室都没有。叶祺掂量了一下隔壁那位刚面
见西太后不久的同志,毫不犹豫地排除了把邱哥塞过去糊弄一晚的可能性。
那还能怎么办?息事宁人吧。
叶祺走过去,立在两人中间:“浴室已经关了。王援也不是故意的。”
——言下之意您还想怎么样,事情不是针对您的,没法洗澡也既成事实。
邱砾顿了顿,终于还是转身就走,一扇并不怎么厚实的门被他摔得震天响,门后的记事白板应声落地。
王援几乎是在邱砾离开之后立刻推开另一扇门去了阳台,他有些不想面对顾公子亮晶晶真诚的眼,还有叶祺的温稳平
和。
当然,他也懒得问叶祺为什么这种时候站在他这一边。毕竟曾经有一天邱砾不怀好意买过四瓶泸州老窖,蓄意谋杀他
。而叶祺,他只是绝不失态,也并不是圣人。他会平衡身边的人际,一切化于无形之间。
下一次,他一定会回归他的中立地位。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邱同学在学校提供给考研大军的通宵自习室过了一夜,早上早早到了教室,脸上还留着趴在别人书
堆上压出的印子。
陈扬晨起倒是神清气爽,毕竟太后娘娘远在天边,眼下的日子过得阴沉沉可算是白白难为了自己,太不划算。
顾公子好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在桌上萎靡了一会儿,爬起来捅捅叶祺:“喂,你说怎么才能讨老女人的喜欢呢。”
叶祺一口豆浆刚咽了一半,闻言差点全喷出来,边笑边问:“有多老?”
顾公子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答:“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金娇玉贵的老女人。我妈的闺蜜。”
陈扬回头笑看了他一眼,把书一合:“长本事了啊,顾公子,连你妈的人都惦记上了。”
“别瞎扯,我这不是……觉得她家的女儿还不错么。”
叶祺把桌上早餐的残骸收拾到一个塑料袋里,隔着三排桌椅扬手扔进垃圾篓,转头道:“是你妈觉得人家的姑娘还不
错吧。”
顾公子还没做出什么应有的动作,现世报说来就来了:叶祺收了条短信就冲出去了,想必是宣传部哪位老太君又一大
早宣召他去改稿子,非得随叫随到不可。
顾家确实家大业大,二世祖怎么也得配个大小姐,本来门当户对的姑娘资源就稀缺,能入得了顾妈妈法眼的就更是屈
指可数。而倒了霉的顾公子基本属于指哪儿打哪儿的被动状态,多少有点……可怜巴巴。
陈扬其实能够理解这种感觉,如今被迫老是在周末相亲的陈飞就是差不多的例子。这世道,别说结婚了,连恋爱都好
像是为爹娘谈的。于是他顺利地接过话头来,指导顾公子:“你留心观察人家喜欢什么。”
顾公子愁眉苦脸:“这不是重点,这些我妈让我送什么我就送什么,准没错。主要是她好像看不惯我说的话,可我本
来就这样啊,我能怎么办。”
陈扬侧过半身搭在他桌上:“话不能这么说,事在人为嘛。你在人家面前注意点,斟酌一下词句。”
顾公子一脸懵懂。
“察言观色,然后捡好听的说。”
“那可是我家!在家里还小心翼翼的不累么,我以为圆通什么的放在外面就可以了。如果老绷着那根弦,总有一天会
断的吧……”
陈扬耸耸肩,笑而不语。
期末考试还有三周就要张牙舞爪地扑将上来,以陈扬的谨慎,向来都是未雨绸缪的。沉在一套概率论的样卷里,就像
放松全部思维潜入最纯粹的世界,只有干净的理性闪耀着绝对的光泽。
有的时候题目可以是很有意味的东西,比如一道题算了半个多小时,筋酸骨痛,最后得到一个来之不易的0或者π/2
-1,你会为数学的简洁美而心悦诚服。当然前提是你心情够好,并且算得够顺畅。
难得整个下午和晚上都没有课,陈扬一直坐在自习教室的同一个位置上,大约五点多的时候出去买过一点东西。他穿
行在走廊上,正巧邂逅金红的落日,圆滚滚毛茸茸的,仿佛是个立都立不稳的傻孩子,却固执地将自己的光辉洒向垂
暮的世界,无怨无悔。
没来由的,他想到叶祺。良辰美景如斯,无人共赏也是寂寞的。
于娉婷不知通过哪条秘密线报得知陈扬驻扎的教室,悄无声息过来在他后排找了个座位,一直静静地等着他。
反正也没什么意思,不觉得芒刺在背,陈扬稍微僵了一下,还是专心致志对付他的样卷。
十点,陈扬收拾完东西走出去,一边走一边缓缓澄清着思路:分部积分好像有点卡,回去该把大一的微积分拿出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