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百姓性情豪爽,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乌赫巴图又急于做成买卖,索性连客套也省了,憨实直问,便连怀风这等与燕人惯打交道的行家也不禁怔了一怔。
「这位朋友,我此行前来专为收购人参,你族里现有多少,尽可都拿来给我。除此之外,返魂草、五味子、鹿茸等南方少见的药材,只管捡好的拿给我看。」
虽听老者说了眼下光景,怀风终究不肯死心,只盼这族长手中存了些没交上去的私货,便是价钱贵些也不妨。
这些药材均是于鹤族时常采集的,乌赫巴图听怀风一张口便要恁许多,只喜得一下跳起来,「你等着。」
跑到帐外吆喝族人把各种药材都拿了几篓过来,不多时,便在帐篷里摆了满满一圈。
因许久无人收购,族中积攒了不少好东西,这时一股脑都摆了出来,怀风一一看过去,抓起一把五味子闻闻,扯一段返魂草嚼嚼,细细看过一遍,又问了价钱,道:「照这般品相,五味子与返魂草各拿一百斤与我。」
又拿起一支鹿茸,「这鹿茸你们还有多少?」
乌赫巴图一张手,「这是今年的新茸,统共只有五对。」
「价钱如何?」
乌赫巴图想起在外面看见的那一堆布帛,心中掂量一阵,伸出两根指头,「一对茸换你一匹绸缎。」
想一想,又加上一句,「要那种绸子上面还织了金线的。」
他不晓得那种布唤作云锦,但见布帛精美,生平从所未见,上面又是实打实的金线,便料定名贵非凡,因此狮子大开口,却不知这等价钱放在江南,便是半只鹿茸也买不着,只是地头价本就不如柜上价,这云锦又确是少见,北燕宗室里也未见得人人穿得起,因此这价钱倒也不亏。
怀风便轻轻一笑,「我都要了。」
说罢又指一指最后一篓里几支三匹叶的小参,「怎么人参这般小,便没有再好的了吗?」
乌赫巴图见他价也不还,恁般爽快,直欢喜得眼睛发亮,见怀风看那人参甚不满意,不由便有几分抱憾,摇一摇头,「没了,凡四匹叶上的人参都叫广宁府拿了去,统统运到上京,送进宫里给皇帝用。没法子,这两年朝廷向各部族征的徭役实在太重,莫说四匹叶,便连三匹叶的小参我们也交了一些才勉强够数,眼下族里的存货还没有小指头粗,统共不到两斤。」
停一停,忽地一拍大腿,叹道:「朋友,你来得实在晚了一步,去年入冬因风雪太大,广宁府便懒得派人来征税,我们存下了许多上好的人参,统共有十来斤,其中一支足有两根指头粗细,至少是五百年的老参,两天前还在我手上,谁知这些日子天气暖和冰雪化了,广宁府又派兵来族里征税,昨日便将那些参都抢了去,你若早来一天,咱们这生意也做成了。」
怀风脸色一变,瞬即又复常态,轻轻道:「这可真不巧了。」
便不再言语,过一会儿指了指那一小篓人参,「这些我都要了。」
乌赫巴图本以为怀风瞧不上这些次品,孰料生意还是做成了,不由喜出望外,但欢喜之余却不敢再多讲价钱,便只要了一百斤茶砖。
小半日功夫,怀风已将药材买齐,乌赫巴图统共换了两百斤茶叶,五十匹细缎,另有五匹云锦,早已超出所期,于怀风这等大方的主顾便十分满意,当即出去张罗客人食宿,叫族人腾了两只帐篷出来安置一行人,又叫族中姑娘陪着海棠另住一处,安置妥当又去宰羊炖肉,预备晚上招待贵客。
等到了空帐,怀风叫了几个得力弟子进来,将所知情形大致讲了,一众人听说只买到了两斤人参,不由面面相觑,海棠便问,「少主,这些够吗?」
怀风苦笑,「顶多用上一年罢了。」
小姑娘沉不住气,急道:「那可怎么办?叫他们现在去采来不来得及?」
怀风皱眉摇头,「采参需在当年夏季,眼下山上积雪未化,哪里找得见。」
这些弟子中领头的是个叫做文斌的,年岁不大貌不惊人,论及心计手段却无人能及,当下冷冷道:「抢。」
言简意赅,再不多说一个字。
怀风忍不住看他一眼,眼中精光一闪,点一点头,低低道:「不错,抢。」
他心中早有计较,只是一直思索万全之策,便未曾言语,这时见手下一语道破,也就不再隐瞒,将计划合盘托出,「征税的府兵昨日才走,据乌赫巴图说,这些人统共才十来个,还要去附近两个部族征收徭役,一时半会儿并不会回去。广宁府衙距这里足有五六日路程,咱们明早启程,赶在他们之前,在回府衙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将这些人杀了,拿了人参就走。若时日从容,便还顺原路翻山回去坐船,若耽搁了日子,便直奔哀牢关。广宁府距哀牢关不足四百里,咱们快马加鞭,只需三日便可抵达山脚。我少年时在山上打猎,找到过一条山涧,在夏季时有山洪,纵贯南北,眼下便有水也只浅浅一层,足可纵马,咱们从那里悄悄趟河过去,便可抵达关内。」
这些鸣镝堂弟子均是亡命之徒,哪里在乎杀几个北燕兵士,且怀风计划周详,退路也已安排妥当,当下别无异议,几人便出去悄声转告其余弟子。
当晚,于鹤族大开筵席款待来宾,牛乳马奶酒烤羊肉流水价送上来,虽无江南菜肴的精致,却另有一番粗犷豪迈的意兴,且那羊肉也不知用什么调料烤的,鲜美非常,只叫人连舌头也要吞了下去,当下人人大嚼,连海棠这等娇滴滴的小姑娘也吃了一大碗羊腿肉,只是人人惦记着明日赶路,便不敢喝酒,碰上于鹤族人敬酒,便只推说不胜酒力,浅尝辄止,几个好酒的弟子着实耐不住馋虫,索性将水囊倒空,全数拿来装了美酒,预备路上解渴。
怀风由乌赫巴图父子陪着,一面吃肉一面打探那十几个府兵的行程,末了又道:「我明日还想去广宁府看看,说不得能在那里买到人参,只是我们一行人没带那么多马,眼下还剩了一半的茶叶和绸缎,我也懒得带它去广宁府了,索性同你们换上三十匹骏马,可使得?」
于鹤族自有马群在外放牧,几十匹马还不是小事一桩,且那剩下的茶叶布匹为数不少,远超马值,这买卖怎想怎么划算,乌赫巴图自是一口答应下来,当即就找了几个族人去十里外的草场选马,酒席还没散便赶了回来。
北燕国人性情憨厚,见怀风出手大方,虽然欢喜,却也不愿平白占人便宜,知怀风一行要骑马赶路,索性连鞍具也一并备齐,又赠了若干肉脯、酒囊做干粮。
翌日天还未亮,怀风一行便即起身换上燕人装束,匆匆用罢早饭正要上路,忽见乌赫巴图领着个高瘦的少年过来,道:「广宁府离这里且有段路程,中间全是草场,容易走迷,这孩子叫木合台,熟悉路径,叫他给你们带路罢。」
这木合台与海棠年岁相若,但因自小长于草原,所见之人大多是淳朴之辈,性子便也生得甚是憨厚纯真,行止中一点稚拙之态,与海棠这等精灵鬼站在一起,虽高出一个头,神情却似小兄弟般。
他姐姐便是昨夜陪伴海棠的姑娘,昨晚酒席上两人又坐在一处,海棠自是认得他,娇声一笑,「原来是你。」
明媚如花。
木合台当即红了一张脸,好在他面色黝黑,倒也看不大出来,便只见一双眼亮得发光。
他昨日一见海棠便心生欢喜,只觉草原上从未见过这般可爱的姑娘,娇俏如百灵鸟般,因此一听客人今日便要离去,万般不舍,半夜里来求乌赫巴图,自告奋勇要送一行人去广宁府。
乌赫巴图见怀风将几匹驴子也一并给了本族,正觉不好意思白要,听木合台这样一说,自然大为赞同,便一早领了过来。
怀风本就在担心路途中走偏方向,不过仗着旧日里看过的北燕地形图勉力而为,这时见有现成的向导上门,正合心意,笑着谢过,心中暗自盘算:待到了广宁府附近,提前打发他回来就是。
辞别于鹤族人,怀风一行上马疾驰。
他此行本就有七八匹马,这时又添三十匹,绰绰有余,除了三匹分别负载着几袋药材,余下的便待马力不济时替换之用。
木合台见他一行人行色匆匆打马狂奔,十分不解,去问海棠。
海棠自是不会跟他说真话,只是她通晓燕语有限,一肚子谎话编了出来却说不出,半晌,化繁为简道:「我们有急事,要早些赶去广宁府。」
顿一顿,眨一眨眼,「你辛苦些,带我们早点儿到成不成?」
她大眼睛忽闪忽闪,木合台哪里抵得住,登时拍着胸脯道:「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第一零四章
有了木合台指引,一行人赶起路来自然事半功倍,五百多里的路程,只用了三天多一点也就到了,不可谓不迅捷如风。
眼瞅着广宁府已遥遥在望,怀风放慢脚程停了下来,打发木合台回去,临走又拿了块金子递给少年,权作谢礼。
木合台摇着头不肯接过,「我当你们是朋友,才给你们带路,可不是想要这个。」
怀风想起草原部族的性情,便不再坚持,收了回去,微微一笑,「那就多谢小兄弟。」
木合台调转马头,却不急着走,磨蹭半晌,从马背上的行囊中掏出个小小弩弓递给海棠,「这个是我亲手做的,给你路上防身用罢。」
他头一次送东西给姑娘,这几句话直说得磕磕巴巴毫不温柔,但目光殷切地落在海棠身上,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少年一番情意。
北燕人送东西全凭一己好恶,若受礼之人不肯接着,那便是大大地拂人面子,熙朝却讲究男女大妨,未婚姑娘哪敢轻易收下男子的东西,海棠虽是武林中人不拘小节,也不禁一愣,但见怀风连连冲自己点头,谢绝的话便咽了回去,笑着接过,「多谢你啦。」
见那弓弩小巧精致,又赞一句,「你手可真巧。」
木合台也知要想留这姑娘在草原上几无可能,但能与她多呆几天也是好的,眼下见她欢喜地冲自己微笑,心愿已偿,再无遗憾,回了大大一个笑脸,「你以后再来于鹤买药时,我带你去山上打猎。」
马鞭一挥,顷刻间跑远了去。
待他走远,便有年长的弟子打趣,「那小子看上咱们海丫头啦。」
又有暗恋海棠的酸道:「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海棠笑嘻嘻冲众人做个鬼脸,「胡说八道。」
也不知是反驳哪一句。
广宁府衙位居广宁府正中偏西南一隅,此处已望不见大片草原,倒是山陵渐多,却是远离玉葱岭,已属哀牢山延伸出来的支脉,到处可见林木山岩。一条丈许宽的土路便在怀风左手边不远处,道路一侧是座小山,另一侧便是通往各部族草场的平原,两边俱生了大片混杂着白桦的松林,这时节里抖落了积雪,已能看见树梢上新生出的一点嫩绿叶尖。
从草原部族回程,这条路乃是必经之途,又因离着广宁府城郭还有个七八里远,往来行人也不多,正是绝好的埋伏之处。
怀风匆匆查看了地形,领着众人分别在两侧密林里藏了起来。
此时已届春分,林子里积雪化了大半,地上半尺厚的腐叶湿漉漉软塌塌,踩上几脚便湿了鞋子,甚不舒服。因怕人发觉,一行人隐在里头,火也不敢生,饿了啃两口肉脯,渴了含些干净的冰块,累了便寻块石头铺上兽皮打坐一宿。如此等了足足三天,仍不见那十来个府兵的影子,不由均忐忑起来,暗忖莫不是人家早就回来了,这一行人竟是白忙一场。想到此处,人人心中均是一沉,禁不住都望向怀风。
怀风埋伏在山坡这一侧,一起身便清清楚楚望见那土路,不言不语看了半晌,一咬牙,「再等三天,若还等不到,便进了城去另寻他法。」
众弟子又等了三天,眼瞅着最后一天日头西偏,忽地见十来个人远远地自草原方向骑着马过来,身后还赶着两辆牛车,上面载了一堆东西。
那十来个人均是一身兵士装束,一路高声说笑,语声随风传来,怀风听见,眼底便升起一抹亮色,喃喃道:「总算不曾白等。」
手一挥,「留神,正主儿来了。」
一干弟子霎时提刀擎剑,蓄势待发。
想是因日头未落,那群府兵也不急着进城,一路晃悠悠走着,足有顿饭工夫才踏进这林间小道。当先一个是个黑脸壮汉,皮帽子上比别人多出两根垂下来的穗子,怀风眼毒,一下辨出这人当是个小小头领,弓箭在手,一根雕翎嗖的直射这人面门。
他不足八岁便由雍祁钧教导弓马,技艺娴熟,这些年涉足武林,虽不再常练骑射,可因学了暗器功夫,手头上的准劲儿却是更胜从前,这一箭又灌注了内力,谁都未曾看清那箭的去势,便听噗地一声,那府兵的脑袋已被一箭射穿,连叫也不及叫一声,便自马上摔了下来。
这一下变故陡生,其余府兵不及明白过来,山林那侧的鸣镝堂弟子已得了信号,铁蒺藜、柳叶刀等暗器并弓弩纷纷出笼招呼起来。
北燕兵士悍勇之名冠绝天下,但说得也只是朝廷直辖的那几支精卫骑军,再次便是几个部族的私兵,用在这几个广宁府的小小府兵身上却是打了个折扣,鸣镝堂又是惯于刺杀的,所用暗器无不淬毒,十来个府兵惊慌失措地抵挡一阵,便纷纷倒地不起,有一两个机敏的打马便跑,没跑出多远,便被怀风一箭一个结果了去。
眼看一众府兵死得干干净净,怀风一行从林子里出来,直奔牛车,翻找一遍,果然从中找出一袋包裹严实的人参,掂一掂,足有十五六斤,掏出来一看,最小的也有一两重,不由人人喜形于色。
那车上除了人参,还有不少从其他部族收来的东西,其中一张虎皮毛色光润花纹斑斓,甚是稀罕,也叫众弟子收入囊中。
将车上之物打劫一遍,日头已然落到了山后,昏暗天色下一地死尸横七竖八躺在路中,甚是可怖。怀风沉声吩咐,「把尸体和牛车都拖进林子里去,藏得严些。」
一众弟子便拖的拖扛的扛,弄到林子深处,找个洼地往里一扔,又撒了些枯叶腐土,草草盖住,道路中沾了血的地面也拿树枝绑做扫帚扫了一遍,再看不出痕迹,这才作罢。
待打扫完,天色已然黑了下来,怀风一声令下,众人牵出藏在林中的马匹,翻身上马。
「咱们耽搁得日子太久,再返回去乘船已是不能了,眼下只有奔哀牢关去。这一路上不比来时人烟稀少,大家须小心行事。」
嘱咐完,一行人点起火把连夜赶路。
按说广宁府城乃是前往哀牢关的一条捷径,所走路途多是官道,十分便宜,但因才杀了广宁府兵,怀风心虚,生怕入了城叫人看出破绽,便领着众弟子绕过城池,自西北兜了个圈子过去,这一下便多出三四十里路程,好在沿途甚是荒僻,不易撞见燕国百姓,倒也十分消停。
众人走了大半夜,见马匹着实吃不消,停下歇了一阵儿,待天色微曦便又上路。
怀风小心翼翼,路上稍见人烟便带众人远远绕开了去,如此迂回前行便不免耽误工夫,这四百里路程倒比之从于鹤到广宁府的五百里更加难走,竟多花出一日功夫,直到第四日黄昏才寻到那条山涧。
这山涧隐在哀牢山一座峻岭之中,四周林木掩映,极不好找,怀风搜寻好一会儿,方找到记忆中那块大石,立在石旁向右张望,终于看到一条窄窄的缝隙,乍一看,好似整座山被从中劈开裂成两半,留下中间这么一条小径。
眼瞅着寻对了地方,怀风心下一喜,只是到了涧口一看,却又心里一凉。
原来这山涧只有丈许宽,最窄处不过勉强过得一匹马去,两边便是陡峭岩壁,山猿难攀,眼下却不知从哪儿落下一堆乱石,垒砌起一人来高,牢牢封死了山涧最窄之处,将涧水也截断了去。
怀风眸光登时一沉。
文斌便在他身后,见状一踩岩壁纵身拔起跃到半空,落下来时道:「前后堵了足有五六丈,过不去的。」
余下弟子一听,不免议论纷纷,有的说这石头是山洪冲下来的,有说是地震震落的,七嘴八舌莫衷一是,只有个白净面皮的弟子道:「莫不是有人故意堆在这里的。」
因声音甚小,也无人在意。
这群人在这儿胡猜乱想,却不知唯有这个弟子是猜对了的,故意弄了这一堆石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驻守这哀牢关的镇北军元帅雍怀舟。也是机缘巧合,怀舟巡边途中无意发现了这条山涧,担忧北燕派兵自此偷袭,待入冬后涧水一干,便叫人带了两桶火药,自山顶炸了一堆碎石下来,堵住了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