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听到了慕染的心声,剪湖唇边的笑容稍稍敛去了几分,然而口吻中依然含着宠溺,“你傻了呀,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怎么可能恨你?”
“那你为何不骂我?我爱上了这世上伤我最深的人,难道,你不怨吗?”
慕染的声音略微挑高,惹得剪湖亦是烦躁得很,性子里的柔和顿时散了些,他对着慕染即如是质问:“骂你有用吗?你也说了,宫泽锦是这世上伤你最深的人,可是你仍是爱上了他,我能怎样?除了祝你幸福,难道我还能死皮赖脸地留下来求你别走吗?”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剪湖深呵了一口气,这才又接着启口,“求来的幸福我不会要,纵然我渴望爱情,却也不想爱得那样卑微,所以慕染,我该谢谢你对我坦白。”
话到此处,已经说得很明白,剪湖缓缓站起身,对着慕染作了个浅揖,这便打算转身离去,可正此刻,慕染忽然追上来,一把握住剪湖的手腕,“剪湖,是我有负于你,可是,你能不能听我最后说一句话?”
剪湖侧过脸,淡淡地凝视着慕染,“你说。”
“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为官那数年,心里想的人确实是你凤剪湖。”慕染这话说得真挚诚恳,却是让剪湖心里泛起一阵阵的苦涩。
“说到对感情的认知,慕染,你终究还是不如我。”剪湖微笑着开口,然而这没头没脑的话语却是叫慕染略显茫然。
再度扬了扬唇角,剪湖的手覆上慕染的手背,“如果我是你,今日定当不会说这样的话,不过不管怎样,慕染,我都谢谢你曾经那样深爱过我。”言下,他扶开慕染握着他的那只手,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
话说苏白的性子本就不好静,之前在房里等着委实觉得心里闷得慌,便主动和宫泽锦搭讪了起来,他问泽锦和慕染的关系,泽锦很爽快地告诉苏白他俩是一对儿,而后苏白就想着旁敲侧击问问剪湖和慕染的关系,所幸他遇上了个明白人,宫泽锦好歹也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便明白告他他说:“剪湖是慕染的义父,不过,他喜欢慕染。”这句话后,屋内又恢复了安静。
又不知过了多久,苏白忽闻隔壁有动静,生怕是出什么事了,就想着过去瞧瞧,岂料还没来得及敲门,房门却自己打开了,而后剪湖就出现在了眼前,看他的样子,分明是在笑,可那双眼睛却犹如在哭泣。
“怎么了吗?”苏白尽量放柔声问道。而剪湖只是冲他摇摇头,小声地回答,“没事,不用担心。”
漫无目的地走在扬州城的月色下,剪湖只是想要夜风将自己吹得清醒些,他这到底是怎么了?说了断,竟是真的和慕染彻彻底底地断了,今夜他这番话,无疑是亲手割断了他与慕染之间的关系,以后,恐怕他们真的不会再见了,命运不会那么眷顾他,让他在茫茫人海中巧遇心上人第二次。
夜越来越深,街上早已没什么人,他站在石桥上望着桥下河水中倒映出的圆月,突然觉得心里有些悲伤,但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想他还是会选择离开吧。
凤剪湖这一生不曾奢望过什么,惟独爱情,那是他渴望的,却也是他最最沾不得的。早年他触犯了禁忌,这会儿放手或许也能算是一种自我救赎。
身后传来几声很轻的脚步声,剪湖没有回头,仍是安静地凝望着水面,温软地启口,“子矽,你不用跟着我,我没事的。”语毕,他转过身,对着苏白莞尔一笑。
而苏白瞧着剪湖这般模样,实在是笑不出来,“你不用骗我,我还没那么傻,你心里是否难过我至少看得出。”
剪湖定睛望着苏白须臾,不禁喟然长叹一声,“没想到,连你我都骗不过。”他苦笑起来,随后背靠着桥栏问道:“那么,你想和我说什么?”
苏白抿了抿唇角,双手不自觉地拢入袖中,看他的样子,就好似在为某个决定而做着最后的挣扎,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他才缓慢地开了口,“我想说,那个叫离慕染的,他给不了你幸福。”感觉这话有点在人背后说坏话的意思,像苏白这种年轻气盛的小子,大多瞧不起这种作为,以至于这一刻苏白自己干了这事儿,话一出口他便垂下头红了脸。
而剪湖倒是淡然,微微颔首,“嗯,所以呢?”
苏白又咬了咬唇,终是大胆地抬起头,当他再对上剪湖的眸子时,目光已变得无比坚定,“如果我说我能给你幸福,你是否愿意跟我在一块儿?”
剪湖一愣,眉头下意识地轻蹙了一下,紧接着又听苏白道:“我会对你比他好。”
剪湖静了须臾,忽而笑开了,“你才多大呀?小小年纪就说这话,未免显得可笑了些。”
“你是不信我的能力还是不信我的真心?”向前迈了一步,苏白一手牵起剪湖,另一手五指并拢举起,“我以这只握剑的手向你起誓,我苏子矽愿许凤剪湖一世情深。”
“握剑之手?”剪湖笑笑,巧妙地挣开苏白的手,“那就更没必要了,子矽,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等了会儿,见苏白不答,剪湖倒也不觉尴尬,只自顾自地给出答案,“你既是苏州人士,便该知道枕月楼,而我凤剪湖,曾是那里的当红小倌。”他背过身,望一眼今夜分外冰凉的月,轻声低语,“你是少侠,我是娼妓,你我,本就不可然诺。”终于,他收回视线,迈开步子往前走去,在与苏白擦肩而过时,他平淡地甩出一句,“忘了吧。”
卷伍 翦水晏沫
各处皆有欢场,扬州亦不例外。而翦水榭就是这么个供人寻欢作乐的场所,有道是:苏州枕月,扬州翦水。这里头所讲到的两个名字,指的便是那枕月楼及翦水榭。
两处欢场,美人无数,而卖的却是男色。
炎鹭末年,男风盛行,是时枕月楼初建,夜夜歌舞升平,堂中嬉笑不断,厢内娇喘不息,怎一个淫乱了得。偏偏便是有人好这一口,将这男馆的名气打得响亮,同一时刻,翦水榭于扬州建成,亦是一美色云集之所,却道这两处之异同,世人称:枕月楼内男子多以才出众,而翦水榭中男子则以色为佳。
至此数十载,这一点不曾动摇,直至今日,人们还说要寻那有才的小倌,绝不可错过枕月楼中的男妓,而若想要如仙般的绝色佳人,自然得上翦水榭走一遭。倒不是说枕月楼里的小倌姿色欠佳,实则那也是个个美人,只是他们的才艺更令人惊艳三分。
说来枕月楼里也不乏才貌双全者,可多年以来,却惟独出了那样一个叫人终生难忘的绝色,那人便是凤剪湖。
但凡涉猎此圈的人,有谁不知道凤剪湖这个名字,即便此人从烟花地隐退十余年,却依然还会有人提起他,只说当年枕月楼里的剪湖公子,实在是个百年难遇的美人,之后枕月楼也培养出不少红牌,却没有一个能胜过剪湖。
于是有人就想去那以美色闻名的翦水榭找找,有谁能与凤剪湖比上一番,不过几圈下来,也只是把剪湖在小倌中的地位抬得更高而已。
那些见过剪湖的客人纷纷表示,翦水榭中美人是多,但没有一人能比得过凤剪湖那种神韵气质。这一说,那些未能一睹剪湖容姿之人便也起了好奇心,又问那凤剪湖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于是乎,便有了那一句对剪湖的评价,只道是:“面如满月,色如春花,学如弓弩,才如箭簇”。简单的十六字,却是将剪湖又推上一个巅峰,然而就在他最为紫红的时刻,这个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的小倌忽然间就隐退了,问其嬷嬷,也未能问出那人的去向。
往后十余载,剪湖常被嫖客们拿来津津乐道,可是那个人却真是没再出现过了。
而近日,忽然又有一个名字响彻了整座扬州城,甚至传到了外边,很多好色之徒都为一睹其芳容,专程赶来扬州翦水榭。
晏沫其人,妖娆天姿,据说比当年的凤剪湖还要蛊惑人,却说他那双狐媚的桃花眼,只轻轻一挑,便能惹得万千男子为之倾心。前不久有位大官在与晏沫一夜欢后,笑称此人就是个流连人间的小妖精。
可这天,晏沫却虚称抱恙不接客,于是躲在了闺房之中。而这红牌的优势就在于可以耍些小任性,嬷嬷来劝了几回,说外头一群官员都等着要见他,可晏沫仍是摇摇头说:“今日就罢了吧,改明儿我定亲自去敬酒赔罪,请嬷嬷替我向各位大人道声不是。”
嬷嬷得了这话,也不再强求,其实这烟花之地的规则很是有趣儿,并非你越听话越讨喜,就是有那样一类人,喜欢一些强硬倔强的小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激起他们的征服欲,同样的,晏沫越是难请,便越是有人愿意花大价钱买他一夜。
此刻,晏沫正盘膝坐在镂空雕窗边的榻上,面前摆着一张桃木矮几,桌上是一壶清酒,两只酒杯,杯中盛满琥珀液体,细细一闻,便能闻到一股淡雅的桂花香气。
剪湖正坐在晏沫的对面,手里端着那满酒的玉杯,浅浅抿上一口,忽而笑道:“你仍是记得我最爱这桂花酿的味道。”
晏沫垂眸浅笑,眉间少了往日那妖媚的气息,却多了几分温柔,“一直记得,不曾忘却。”他抬眼,忽见剪湖的目光顺着窗上镂空向外看去,似乎是停留在某个白色背影上。
于情场打拼多年,晏沫早对这些红尘情事看得透彻,今日一见剪湖,便已瞧出了些许端倪。顺着剪湖的目光向外看去,晏沫见那身着白衣的少年被一群忙着拉客的小倌拥簇着,似乎显得有些窘迫,他略微眯了眯眼,又对剪湖问道:“那人是寻你而来的吧?”
对此剪湖亦不隐瞒,十分坦然地回答,“嗯,真是个傻小子,让他别跟着我了,可他竟然还跟到了此处。”
晏沫的视线从剪湖脸上扫过,继而又回到楼下那名男子身上,“那傻小子是看上你了吧?你看他那样儿,分明并不怎么喜欢这种地方,但为了你他却肯踏入这门槛,可见他把你看得很重。”
听闻此话,剪湖终是扭过头来对上晏沫的瞳仁,“那又如何?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不可能得到什么真爱,我配不上他。”他顿了顿,又接着启口,“何况,我心里还有一个放不下的人。”
晏沫并未立即回话,而是静默了须臾,又喝了几口酒,方才幽幽出声,“七岁那年,被赵大人买下却又因犯错卖给翦水榭时,我就为自己的以后做了打算,不妄想能得到什么幸福,或是再被什么达官显贵垂青,只盼若是有朝一日,我因为年纪的关系再也担不起这红牌的头衔,那我只想要一个很小的地方,让我安静地在里头等死。”
说到这里,难免有些感伤,晏沫又喝了一大口酒,接着说道:“听前辈们说,翦水榭会给每一位过气了的红牌安排一名徒弟,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将所知道的承欢技巧传授给徒弟,如果能培养出一个新红牌,那往后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运气,只是常想,如果我收了徒弟,一定会尽自己所能保护他。”
晏沫的这番话,听上去像是与剪湖说的内容毫无关系,但剪湖却能听出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因为爱无处施予,所以打算全部给自己的徒弟吗?”
晏沫扬唇一笑,不答反问,“不然呢?正如你说的,位高的人我们高攀不起,你亦为娼多年,当知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人,本不该对恩客动情,既然如此,我只好将我的爱给我的徒弟,若是可以,希望他不要走自己走过的路。”
剪湖被晏沫说得悲从心来,忽而又问:“晏沫,有没有想过为自己赎身?”
晏沫微笑着摇摇头,“想过,却不能。”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剪湖,你有所不知,当日我被领走后触了那赵大人的忌讳,所以被卖来此处乃终身契约,说白了是到死都不得赎身的,我这一辈子不管怎样,都只能呆在这里。”他目露怅然,不禁苦笑,“我今年已是二十有二,三年之后就不可能再接大客,到那时,就该收徒弟了吧?”
青楼也好,男馆也罢,大多都是这么个规矩,一旦过了二十五岁,就很难再接大笔生意,像他们这种以色侍人者,通常老得很快,待到花容尽逝,谁还愿意与你罗帐之内共享一夜春宵?而他,也不会奢求。
关于晏沫离开后的这些事,剪湖从来不知道,他俩分开十多年不曾联系,那时不曾想过,待到重见时得知的竟是这样的消息。一时间,剪湖竟不知如何言语。
他依然记得,十多年前,晏沫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曾是枕月楼里的小倌,他将这个长得极为漂亮的小男孩视作弟弟,一直很照顾他,直至某一日,一位从京城来的大人看中了这个还没出台的小孩子,便将他买了去。
干他们这行的,总希望能有个归宿,所以那时候,剪湖是忠心祝福晏沫并替他感到高兴的,却不料原来那个转机并不是幸福的开始,而是噩梦的降临。
后来剪湖从嬷嬷口中得知了晏沫被卖去了翦水榭,当时他就觉得奇怪,可没想到,原来中间发生了这些事,他很难想象当时才七岁的男孩,是如何坚持到现在的。
察觉到剪湖眸中泛起的怜悯,晏沫弯了弯眉眼,笑着轻声道:“不说这些了,难得你还记得我,今天就让我来好好敬你一杯。”他举起酒杯,冲着剪湖摆了摆,“其实论年岁,你大我一轮,我理应唤你一声哥哥。”
剪湖听他提及称呼,忽而笑开了,“你刚来枕月楼时什么规矩都不懂,见着我便直呼名字,所幸我这儿也不讲什么规矩,便一直由着你,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现在才想起唤我哥哥。”
对此晏沫也有些害羞,不禁红了小脸,随后他又坚定了心念,认真地启口,字句间皆含着感激,“我仍是不习惯那种矫情的称呼,所以只唤这一次,剪湖哥,我谢谢你曾经对我的照顾,晏沫此生有幸遇你已是无憾。”言罢,他将那甘甜的桂花酿一口灌入腹中,姿态甚为洒脱。
剪湖见之,立马也跟着将杯中酒水饮下,这之后,晏沫又给杯里斟满,接着提起玉杯,“这第二杯酒敬你我今日重逢。”
剪湖看他敬上第二杯,就猜一定还有第三杯,果不其然,晏沫后又承上第三杯道:“这一杯,剪湖,虽然我小你一轮,但仍希望你能听我一句。”话及此,他又望向楼下,那名白衣男子仍旧站在原处,晏沫看了一眼,很快地将目光收回来,温和启口,“如果可能的话,请你给彼此一个机会,莫要为难自己。”
卷陆 卧榻共饮
桂花酿顺着咽喉滑入腹中,剪湖却说:“这杯酒我喝下,但是对于你提的希望,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说。”他稍作停歇,才接着开口,“晏沫,我并非不懂你的意思,却是觉得奇怪,你明明应该最能了解我的心情,又何出此言?”
晏沫的唇边挂着一抹浅到近无的微笑,“小时候不懂事,总是在渴盼些什么,最初是自由,而后是归宿,那时我天真地以为,只要对着星星许愿,愿望就一定可以成真,直到自己被卖入这里,才明白一切只是奢望。”明明是绝望至极的话,却被他用一种极为轻松的语调说出口,让人难免觉得有些违和感。
可晏沫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言语与表情有何不协调,只轻柔地继续说着,“可是你不同,剪湖,这两样东西,你已得到了自由,如今又有人对你倾心,为何你不愿尝试一下?或许,你真的能找到属于你的归宿。”
剪湖垂眸而笑,唇边稍带了些苦涩自嘲,“我以为我刚才已说得很清楚,原来你仍是不懂,晏沫,暂不提我与那苏公子身份悬殊,只说我心里住了一个人,我这样勉强接受他的情意,亦是对他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