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触感,陈扬仔细想了想,忽然坐起身打开了床头灯:那是一条细巧的铁链,中央悬着两颗打过孔的子弹,表面被摩
挲得十分光滑,通体在灯下流转着残忍而决然的光。
看来昨天晚上真是太离谱了,醉醺醺地把人带回来一通厮混,居然连这个东西都弄到床上来了。陈扬皱着眉拎起那条
链子,很快把它挂回床头灯的灯座上,似乎不怎么愿意多看它。房间里有点光东西就好找多了,卡在床垫和床板中间
的药瓶被用力挖出来,数好的药片混着清水滑下喉管,一切都太平了。
陷入药物催生的深眠之前,陈扬抓紧时间回忆了一下这一晚的全部经历,最后无奈地承认他满脑子都是叶祺的声音。
他曾经提到“陈扬”这两个字,然后他需要低一低头才能掩掉不该有的情绪。
时光荏苒,陈扬依然为窥得他的真实而暗自欣然。奢望太多当然是毫无意义的,那么一点点动容也可以是回忆吧。
近来陈飞任务频频,沁和出于工作忙无暇照顾丫头的考虑索性搬回了娘家,孩子全权交由阮母处理,自己照常早出晚
归。倒霉的元和正值租房空当期,难得回家借住几个月竟遇上这等盛事,万般无语只好隔三差五找陈扬出去散心。三
岁的小丫头正是最烦人的时候,伶牙俐齿不得停歇,阮元和看着再喜欢也撑不住那永无止息的噪音和自家老妈喋喋不
休的催婚咒,只能对外寻求外交援助。
这回陈扬家的门是虚掩着的,元和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一眼看去便是客厅里的一片狼藉。陈扬似乎听到了外面的脚
步声,人还在卧室里就甩出来一句“你先等一下”,谁知紧接着又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怎么回事啊,这么晚了还预定了下一场的伴儿?!”
慵懒沙哑,却说不出的风尘气息,阮元和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那最有可能是个什么身份的人,不由脸色一变。
屋里一阵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响,期间混杂着陈扬极不耐烦的斥责,大概是带你回来是寻欢不是找麻烦之类的意思,
然后他迅速地把人送出了大门。阮元和抬头紧盯着陈扬的眼睛,火气压了半天还是窜上来:“我事先不是跟你约好了
时间么,你就不能少混一晚上?少上一个人你就浑身难受是吧。”
陈扬尴尬了一下,但总体还是满不在乎的态度居多。歉然一笑之后他倒了杯水递给元和,看他隐忍着在沙发上坐稳了
才开口:“我这是下班回来的路上碰到的熟人,不是我特意去找的……”
元和冷笑,一点面子也不准备给他留下:“熟人?你不是不喜欢找熟人么。”
“就这么一张床,一回生二回熟,你以为还能是什么熟人。”陈扬待客用水,自己顺手牵来的却是酒杯:“你管我这
些干什么,我反正不像你那么清心寡欲就是了。”
元和极为不满地上下打量了他几个来回,心里却着实叹了一口气:找人上床却从无多余纠葛,陈扬这种状态已经持续
了好几年,作为朋友他深感忧虑。且不说健康状况之类的长远问题,陈扬像是个带着黑洞生活的人,拼命抓来能力范
围内的一切还是填不满心里的空虚,照样经常夜不能寐。
“叶祺回来了,我前几天刚碰到他。”
元和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你已经碰到了?我还想着过来告诉你你能收敛点呢。”
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妥,这两个人半点关系也不剩,何来收敛不收敛的废话。幸而陈扬不以为意,只问:“你是怎
么知道的?”
“他在英国读博的那个大学向市立图书馆捐赠了一批原版书,特别说是应叶祺的再三要求,借此增进相互合作什么的
……附了一封公函写得很明白。”
陈扬似是并不意外,淡淡“嗯”了一声就没再接话。
元和跟他多年熟稔,手指敲敲沙发的扶手丢出一个最直接的问题:“你有什么打算?追回来?”
对方沉吟了一下,慢慢开始苦笑:“我怎么听着就像笑话呢……”
那一瞬间元和有很多话可以说,比如“你这个什么都有了还活得像死人的人渣,现在他回来了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或者“你看看你自己的房子,哪里不是按当年那个小公寓布置的”,还有“自从你们散伙,你就只喝他喜欢的红酒
和咖啡,都到这个份上了矫情还有意义么”……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如果有人真的拿一辈子来惦念同一个人,那么他的相关决定必然不会受旁人的任何影响。
那是他自己的灵魂,应当由他自己决定是否继续任其流落在外。
下午最后一节课后大约二十分钟,叶祺在回办公室的路上途经了实验楼,结果遇上了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沈钧彦。
分手说出口总要冷那么一阵子的,但沈钧彦毕竟还住在那房子里安享一个单独的房间,抬头不见低头见。叶祺无奈地
抬眼打了个招呼:“你们系里又让你干什么了?一下午没课你还待在实验室里?”
钧彦很自然地与他并肩而行,刚离开工作状态还有些不怎么习惯外边的夕阳余晖,他眯着眼睛答话,声音也没什么平
日里的玩笑味道:“物理系除了我没别的讲师了,没人让我干什么,是我不好意思让老教授在实验室里做事。”
这就是叶祺之前默许跟他在一起的原因了,其实沈钧彦是个很实在的人,该严肃严肃该善良善良,收放自如,相处也
无比轻松。
“老教授们收的研究生呢?”
钧彦把明显超载的资料袋换到另一只手上拿着,这一笑颇有些惯常的傲然:“只会动手不会总结,我看不下去。”
同是名校出身的海归,叶祺身上从来看不出理所当然的骄矜,或者说骄矜已经融进了他的骨血,无需再拿出来见天日
了。沈钧彦就是那种人人艳羡的优质大脑拥有者,一帆风顺从国内读到国外,叶祺在英国初见他的时候便对他自然而
然的光芒印象深刻。那是来自完备智性的纯粹性情,客观、绝对、明确,从没有精力用来暧昧不清。一个人活成心力
交瘁的叶祺对这种直接把同居摆到桌面上来谈的阳光好小孩实在没有多少抵抗力,两人本来就是合租学生公寓的室友
,往同一张床上一躺就算定了,方便快捷。
天时地利,叶祺要回来任教的母校也拥有全国领先的物理系,天体物理学博士沈钧彦应邀成为了自己同居情人的同事
,于是留学时代的生活格局便原封不动搬了过来。两人还是合租着两室一厅的住处,通常两个房间换着睡一睡,随便
谁知道了他们住一起都觉得正常,连遮掩的功夫都省了。
综上所述,对现有生活非常满意的沈钧彦根本不明白叶祺为什么要分手。谁也没要求谁感情忠贞,同床异梦其实也没
什么,这年头最稳固的乃是以利为盟,他觉得叶祺没必要做事不留后路。
在同行了一段路又一起回家后,估摸着气氛缓和下来的钧彦做了一件很搞笑的事:深更半夜摸进了叶祺的房间。
叶祺爱熬夜,这会儿还没有睡熟,听到声音由远及近就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沈钧彦平心静气地回答:“我一个人睡了十几天了。”
叶祺半睁开眼,身子却一动不动:“要做快点,我明天早上第一节课。”
钧彦哭笑不得:“做也无所谓?那你说分手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就是告诉你我喜欢别人。”叶祺这下连眼皮都懒得动,几乎要睡过去。
沈钧彦自恃淡定,却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欠扁的人,脑子一热:“我操你……”
叶祺立时沉下脸打断他,“闭嘴,我妈死了。”
那边忽然沉默下来,然后听到他低低地道歉,叶祺只觉得睡意浓重,无心再搭理。末了,钧彦还是缠了上来,第一个
吻顿了顿依旧避开嘴唇,只从脖颈开始向下蔓延开来。
叶祺痛恨别人吻他,以前甚至为此给过钧彦一拳。事后他会表示歉意,但禁忌从那以后便被确认:吻是需要感情的,
而叶祺讨厌任何跟感情沾边的东西。
第一章:此去经年(3)
第二次遇见叶祺的机会出现在数周之后,陈扬如约到一家意大利餐厅里等客户,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了
叶祺。
他坐在一群文质彬彬的家伙中间,带着几分倦怠与旁人说笑,镜片后的眼睛却在碰上自己的一瞬间猛地一闪,随即清
明如常:“真巧啊,又见面了。”
一桌人同时静下来,叶祺回过头去笑笑:“陈扬,我那一届的学生会主席。”然后再转向陈扬:“这都是系里的同事
,难得出来聚一次。”
双方相互招呼过后,叶祺的长舌同事们兴致勃勃地打听起当年他读本科时的轶事。陈扬挑了几件无关痛痒的来搪塞过
去,大家听了开开玩笑,等人的时间也就这么消磨了大半。
但叶祺却在桌边待得渐渐不自在起来,他听不得陈扬这样云淡风轻地谈论那些他们一起经历的事情。他那些“流芳后
世”的译稿无一不是在陈扬身边完成的,“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优秀学生干部也是陈扬跟他里应外合骗来的,而在
外语学院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好名声也全靠跟陈扬一起选的那些跨专业选修……
叶祺起身去结账,陈扬目送他走出去几步后立刻问起了他在学校的情况。在座的正好有一个他读研时的同学,现在待
在学校教非英语专业的英语课,碰巧是个问什么答什么的健谈角色。
“叶祺他什么时候戴起眼镜来了?我记得大学的时候他视力很好。”
同事们相视皆是同一个表情,一句接一句跟陈扬描述起叶祺是如何读书做事的:“你是不知道,他读研的时候天天在
寝室里通宵达旦,后来有人说了句影响大家休息,他居然弄了个暗得要死的灯泡一直看到天亮,眼睛很快就近视了。
”
陈扬心念一动,顺着人家的话往下问:“以前他没这么用功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转性了?”
那位同学兼同事敲了敲脑袋,随即很肯定地回答:“研一下,就是那次寒假过完回来。”
果然,陈扬微眯了眼回忆起当时自己的惨状,不由有些鄙视那个只会拼命读书的死心眼。
你尽瘁学术的时候,我在枪林弹雨。
言谈正欢,叶祺用两个手指有些夸张地夹着账单回来了,一只手随意撑在桌面上笑骂:“谁这么变态,啊?就算我难
得请客,你们也不用这样吧。”
陈扬用余光扫了一下,将近一千块了,是有点儿过头。
一同事拿起没喝完的鸡尾酒向他举杯:“校长家千金都有人介绍给你了,吃你这点钱算什么?”
原来这才是同事聚餐的真正原因,陈扬听了心里一沉,过一会儿恍过神来连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掩过那阵错愕。
叶祺就站在他身侧几公分的地方,眼神略显复杂地从他脸上扫过,忽然拍一拍他的肩:“你等的人好像到了。”
于是他起身告辞,这一场狗血兮兮的戏码总算落幕。叶祺刚想背过身去松口气,谁知陈扬又转回来:“晚些时候一起
找个地方聊聊?你回来了还没给你接风洗尘。”
叶祺下意识要拒绝,陈扬示意他身后还有一大桌子人在看着,然后好整以暇地摆出礼貌的微笑。
叶祺咬着牙答:“荣幸之至。”
不知陈扬这妖人到底跟同事们说了什么,明明结过了帐这帮人还是不肯走,点了几份甜品和咖啡又开始扯淡,一个比
一个能扯。陈扬那边是商务会谈,两个人谈好了条件谈交货日期,半个小时不到已经愉快地握手告别了。
叶祺侧过脸去看了一会儿,看陈扬这些年愈发冷锐的气质和英气逼人的举止,还有那股由内而外挥之不去的沉郁气息
。那是他描绘过无数次的轮廓,如今却在最该意气风发的年华里染上了说不清的悲伤之意,这让他移开眼的动作格外
艰难起来。
那一刻,叶祺痛恨自己忍不住要去看。
起先还看看表,后来他充分意识到凡是陈扬要做的事情都会计算好时间,志在必得。当年这些精确控制事件进程的尝
试从来都是陈扬对外的处世方式,叶祺在被公然算计之后慢慢觉出了另一种心理上的不适:立场变更,他不得不从截
然相反的角度重新打量陈扬。
他连出国前境遇窘迫的韩奕都能出手相助,恐怕旧事的阴影于他而言已经消散不少。而且方才的陈扬明显表现出了侵
占的意味,叶祺依然熟悉那种笑容,攻城掠池的序幕。
这必将是一场持久战,叶祺却在开火之前就预知了结局。情深不寿,他自认承受不起。
十一点半,宾客散尽,陈扬拦住了走到门边的叶祺:“你不能熬夜,我直接送你回去。”
作为叶祺那心脏病的知情人,陈扬其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之前之后都再没有人知道叶祺不该熬夜。就连他自己
都要凝神想想才记得起来,叶祺自嘲地笑了笑:“送我回学校拿车吧,麻烦你了。”
车里暖黄的灯光照得人心烦意乱,叶祺自己伸手把灯关了,不料陈扬一下子把车停在了路边。
“你怎么了?”
陈扬叹了口气,转头凝望他:“你看看外面,看这是什么地方。”
窗外悄然蜿蜒着昏暗的路灯,正是他们并肩走过无数次的,学校正门前的路。
叶祺默然不语,心知身边的人没说完话之前自己肯定是走不掉的。
“校长家的女儿,你答应了?”陈扬关了空调降下车窗,刺骨寒风立马灌了进来,他倒是享受得很。
叶祺把自己的领子翻起来,防风拉链一路拉到顶:“没有,他们瞎热心而已。”
陈扬的神情在暗中显得灼热而执着,叶祺略一触到便撤回了目光:“我有男朋友,从留学的时候一直到现在。”他的
声音轻而坚定,带给对方一种此路不通的暗示:“我过得很好,真的,你别折腾了。”
陈扬认真地望着他,沉默也不过短短一瞬:“你过得很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叶祺尽力按下荒谬的感觉,继续循循善诱:“算了吧,何必呢。”
谁知陈扬却冷笑:“我不管你现在跟谁在一起,早晚你会是我的。”顿了一顿,竟然还有后话:“你只能是我的。”
这人简直是不可理喻,叶祺静静地看向他,眼底缓慢地涌动着尚在可控范围内的怒气。
离真相只有半步之遥,陈扬当然不会放弃:“我们可以试试看,你到底过得有多好,这一次又能怎么情比金坚。”
叶祺直接开车门想走,陈扬抢在他前面落了锁。
“陈扬!你有完没完!”
陈扬侧过去用力按住他的身体,声音放得又低又磁:“我不信你能当我不存在。除了我,你还能跟谁过得很好……”
叶祺一点没留力,一拳上去逼得陈扬不得不退开。光听那声闷响就知道打得太重了,但叶祺气得彻底红了眼,按了按
钮迅速摔门而去,好像还往车门上狠狠踢了一脚。
陈扬趴在方向盘上很久才直起身,眼神慢慢变得铁一般冷硬。他从来不是大度的人,何况那是叶祺,他一点也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