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祺忍无可忍,主动替小高管拉开防盗门:“拿完了就快点回公司吧。”
对方眨巴着眼睛,意犹未尽地望向叶祺,挪动速度直逼蜗牛。
“你不走我先走了,我不喜欢在别人家里待得太久。”
叶祺率先去按了电梯,为了避免听到比“没钱买床也要买琴”更惊世骇俗的故事甚至戴起了耳机,并且一路上再也没
敢拿下来。
第四章:阴沟与星空(1)
话说年过完了班还是要上的,阮元和又可以回到他那只有书没有人的工作环境里去了,对他而言就是瑶池仙境。唯一
不爽的事情就是阮妈妈为了逼他相亲方便,死活不允许他再去找合适的地方搬出去住,看样子这又将是一场旷日持久
的人民内部矛盾。
以往都有沁和帮着插科打诨,这回却连她的媒婆本性都被激发了,一心一意只想帮着她哥找个嫂子。阮家人长得好,
元和往哪儿一站都不缺回头率,除了淡定过头之外也挺人模人样的,为毛就是没有女人近得了他的身呢。答案显而易
见,但阮家决定全家总动员来解决这个刻不容缓的家庭问题,用人民运动的汪洋大海淹死阮元和这只自以为是的旱鸭
子。
元和每天的工作时间都是恒定不变的,家里人给他找好了姑娘他也就大大方方下班了去见人家,态度倒很配合。可沁
和每每笑容满面去问他“感觉如何”的时候,元和总是以“无所谓”三字应答之,总结下来就是谁都可有可无。
相亲太极打了好几个星期,后来市立图书馆终于有了一点侵占元和休息时间的工作分派下来,他也终于得以在铺天盖
地的各种姑娘中全身而退,“维护了阮元和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形象”(叶博士语)。
图书馆学是近年国内的新兴专业,目录整理之类的传统工种不知为何焕发了莫名的新活力,各大学纷纷依托合适的办
学条件成立了该专业分支,数年之后一大批毕业生就没头没脑地涌进了事实上没什么人才需求的狭窄市场。市立图书
馆今年准备接收一部分图书馆学的应届毕业生前来实习,择优录取,说白了就是找些新鲜面孔调剂一下老同志们的工
作情绪,最好是漂亮小姑娘什么的……咳,这是后话了。
被摊派了任务的人其实不少,但这几个跑来了解情况打前站的姑娘都喜欢粘附着阮元和。老先生们乐得清闲,大小事
宜一概扔给了他。但咱们元和面上随和,实际上是个挺清高的人,很快就看不惯实习生代表们叽叽喳喳的性格了,因
此情况发展成了他一言不发带着几只女麻雀行走于高高的书架之中,阴森的图书馆倍添诡异。
不知算不算机缘巧合,有一天元和在恭送菩萨们出门的途中遇上了叶祺。这厮穿着浅灰色仿军服短上衣,雪白的高领
羊绒衫下面是复古色调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学院风高帮帆布鞋依然恪守着最传统的黑白格子图案,乍一看与大学时代
的装束毫无二致。以元和为首的一行人路过外文阅览区的门口,恰好看见他迎面走过来,怀里抱着一叠半新不旧的工
具书。
“今天你来了啊。”
“嗯。”
两人对视了一眼分别往前走,但后面的姑娘们叫住了叶祺:“……叶老师?”
元和叹口气转过身来等她们,无奈地推测这必定又是一场闹剧。
“叶老师有空的时候都在这儿吗?那……我们以后有问题就可以到这儿来找你了?”
叶祺客气地回应:“我也不算常来。”
“反正我们下学期都在这里实习了,一定可以碰得到的。”
阮元和对上叶祺的目光,沉痛地点了点头作为确认。
作为人民教师,为人师表还是要的。叶祺微笑着说了一些类似于“转眼你们都要毕业了”的话,渐渐引着话题以“后
会有期”告终。
学校里待久了的人应对女孩子总是游刃有余的,可阮元和就没这么丰富的实战经验了,转眼姑娘们跟了上来,问题也
蜂拥而至。
“叶老师跟你认识?是你的亲戚还是朋友?”
“……朋友。”
“那你是不是很早就认识我们叶老师了?他读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啊……”
女人具备很多难以想象的特殊能力,例如叶祺瞬间变成了“我们叶老师”就让阮元和感到匪夷所思:“呃……嗯,就
算是吧。他读书的时候跟现在没什么区别,就是话再多一点吧。”
天时地利拯救了深陷于包围圈中的元和:图书馆的大门到了。于是姑娘们见识了仿佛与叶祺一脉相承的脱身能力,她
们的实习指导甩下一句“明天不要迟到”后转身就走,在第一个能拐弯的地方迅速消失了踪迹。真的就是一眨眼的功
夫,而已。
外文阅览室,长桌尽头。窗外是大片香樟树春深似海的阴影,叶祺坐在一派寂然中翻阅手里的打印件,眉宇间流露出
几分浅淡的不悦。他并不喜欢审别人的译稿,这是人家真的找上门来了,推不掉才不得而为之。
无论在国外有过怎样的求学经历,叶祺骨子里还是一个安静而妥帖的人,始终坚持着许多独特的行事习惯。阮元和远
远走来看到的就是如下一幕:叶祺握着一支钢笔在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上写写划划,面前还摊着七八本相互叠压的相
关书籍,好像信息时代根本没有来临过,一切都停留在百年之前。
元和当然没有讨论“信息时代是否来临”这种问题的兴趣,他拉开叶祺对面的椅子坐下来,终于有了可以称之为面部
表情的面部表情:“刚才那几个人,你教过她们?”
叶祺把钢笔盖好,放在笔记本一侧,然后相当随意地开始研究蓝黑墨水有没有沾到自己的手指上:“刚回来那阵子代
过她们老师的三节课。图书馆专业,能跟我有多大关系。”
元和靠在椅背上缓缓后仰,顺手从身后的书架上摸了一本书过来,发现是本阿拉伯文书后又顺手塞了回去:“那她们
有什么问题要问你?”
“要问的太多了,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如果有的话是不是打算换一个,喜欢什么样的小姑娘,以前有没有学生喜欢我
……”叶祺顿了一顿,抬眼问:“明白了么。”
元和颔首默认,很快思维跳跃到了另一个问题上:“陈扬追你追得怎么样了?”
叶祺立刻蹙起眉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了?”
“这无聊吗?你别见风就是雨。”平静的语调,元和并没有动气:“我觉得你和沈钧彦这些年也挺好的,反正陈扬过
得不好是他自己的事,你对他没有义务。”
叶祺正分门别类把自己借的书理好,闻言终究还是顿了顿:“什么叫他过得不好。”
元和看上去很惊讶:“你不知道?”
“不知道。”
于是元和开了口,态度与读伊索寓言给向晚听相比没多大区别:“他爸去世以后他去了一年战乱区做急救协助和难民
引导,红十字的批准送到了他才告诉我们。然后回来了他就自己开公司,没日没夜了两年左右生意才稳定下来,原来
的失眠好像更严重了。私人方面……他一直从酒吧往家带人,我都撞见过好几次。”
叶祺长久地沉默着,再想起要问些什么的时候对面的人已经站了起来。
“差不多要闭馆了,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正好也让你知道点陈扬的近况。”元和俯视着叶祺的眼睛,似乎带着一点悯
然的神情:“我本来没想多说什么,但你有权利知道这些事情。”
随着太阳方位的变化,树荫斜斜地漫在桌上,暗色掩住了叶祺的大半面容。
元和难得地有些感慨,每个字说出来都像叹息:“如果你要置之不理,至少应该先明白为什么他非你不可。”
话匣子不开则已,开了就真的收不住。这一晚元和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事,基本上为叶祺勾勒了一副“陈扬六年生活复
原图”,尽责地填补了他对陈扬了解的空白。
陈扬固然是个家庭责任感很重的人,但比这更重的是他对个人成功的强烈渴望,这一点从他当年执意不肯入伍就可以
得出。他在红十字志愿工作的一年中算是勉强度过了心理崩溃期,回来后就着手实践起自己的英雄主义梦想,白手起
家创办了现在的酒品进出口贸易公司,至今还算是顺风顺水。
但元和觉得陈扬在这些历程中改变了很多,首当其冲的便是他自我意识的淡化。可能驰骋商场并没有给陈扬带来想象
中的成就感,在事业节节高升的同时他倒是愈发迷茫起来,似乎在一步步地反省之前的种种抉择。在创业期间,他曾
经有过一段滥用安眠药的不良记录,被医生勒令停止后才渐渐养成了出去买醉加找人回来睡的习惯,说来确实是走投
无路的成分与自甘沉迷完全持平。
夜深之后小小的咖啡店里只给他们留了头顶的一盏孤灯,元和的声音在叶祺耳边淡淡地延续着:“如果说谁没了谁都
过不了……确实很荒谬,但他到底怎么样你也看到了,具体的我也都说完了,我想他最近尝试着收敛还是为了你。”
叶祺迎光看了看杯底深褐色的残渣,忽然笑道:“知道么,你不是一个很好的说客。叙述得太客观了不容易打动听众
的,况且你还附赠了分析说明,这还让我怎么感动呢。”
元和敲了敲桌子叫人结账,似是十分疲惫:“我并不希望你放弃现在的生活去扮演什么拯救大兵,我只是说了该说的
话而已。”
叶祺脸上是太过明显的黯然,元和全都看在眼里,于是再不做声了。
第四章:阴沟与星空(2)
几经周折,人心好歹不是铁石,一个男人被强上了也不能哭天抹泪。而且叶祺心里非常清楚,那天他站起来要走的一
刹那未必不期待陈扬拉住他。后来的意气,说白了不过是因为陈扬做得太过分,激起了旧事的阴影而已。
正因为双方都心知肚明,陈扬再次打电话过来约人的时候叶祺并不觉得意外。那是三月初的一个周五,叶祺跟盘尼西
林约出去打了一场羽毛球之后刚刚到家,人还在浴室里手机就催命一般在客厅沙发上嚎叫。陈扬一向执着,打到第三
次“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还没有死心,第四次总算让叶祺接起来了。
时钟已经指向晚上八点多,叶祺听着陈扬略带倦意的声音,掂量着他应该应酬过了,不至于饿得要找人吃夜宵。正疑
惑着,陈扬例行问候完说明了意图:“你愿意出来陪我吃甜点么。”
叶祺正在擦头发的手不由自主顿住了,这算什么理由呢,而立之年的男人应酬完要吃甜点?找的还是关系不清不楚的
旧情人?
但这偏偏就是最无法拒绝的理由。因为它离谱,所以它没有预谋。
陈扬有太多处心积虑的时候,叶祺甚至可以追溯到他每一次行动的源起,然后推测整个事态可能的走向。但这一次妖
孽却换上了出乎意料的诚挚态度,双手捧给他一个婴儿般纯洁无辜的念头:我想吃甜点了,我想你出来陪我。
每当遭遇陈扬,叶祺的理智就是一地不值一提的渣滓。这回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话其实早已出口:“去哪儿?”
陈扬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答应,停了一会儿才答:“我二十分钟后过来接你,见了面再说。”
原本答应了院里的同事要讨论教学方案,叶祺心里有愧,想想还是开了电脑给了人家一封道歉的邮件。这二十分钟飞
一般过去,临出门他随手拎了件玄关处挂着的衣服,走到大堂白惨惨的灯光下才发现是身上又是一件黑色的长风衣。
恍若大二那年的冬天,陈扬在第一场雪里驻足等待,风衣的衣角只轻轻一扬就让他鬼迷了心窍。
耶和华作证,叶祺真的不是刻意为之,只是这些年买来买去一件件长大衣全是一丝装饰也无的纯黑,连款式都大同小
异。执念,有时真的润物细无声。
陈扬的车已经等在转角处,里面的人见他走得近了便打开车里的灯,只一点点光就足以引着叶祺靠过去。那一晃神的
功夫,叶祺觉得自己飞蛾扑火。
他果然是一脸疲惫,但意外的没什么酒气。叶祺不期然想起元和对他生活状态的详尽描述,坐进去第一句话就忍不住
堵他:“真难得,居然没酒后驾驶。”
陈扬知道他余怒未平,可既然人都在车里了,料想也不会如何僵持。所以他只是极低地应了一声,默默发动了车。
路上,陈扬专心开车,叶祺一直望着窗外,竟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胶州路一向被静安的学生们戏称为“假肢一条街”,现在区教育学院已经搬到了青少年活动中心的隔壁,那也就是叶
祺从小到大钢琴考级的地方。人和事都在变迁,叶祺微微地有些感慨,大脑运行速度降到平时的三分之一,缓慢地思
考着“为什么被人强了还陪人出来吃东西”这个严肃的问题。
如果,如果陈扬还是他的,现在应该可以跟他说一点读中学的趣事吧。
于是这个假设让叶祺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最不能提的两个字就是“如果”,平白构建一个不存在的世界惹人伤怀。
流光溢彩的静安寺商圈,仿佛只有时光在往前走,这里的霓虹丽影从不曾变化。叶祺原本还奇怪他没有把车开到以前
的什么故地去,谁知等车停在了久光城市广场的停车场里,心底里泛出来的又是另一种无奈。
陈扬转头淡淡看他一眼:“怎么,常来么。”
叶祺把手放在长大衣的口袋里,跟着他慢慢往前去,低答:“算是常来吧,不过来了也只去哈根达斯吃点东西。”
真的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强迫自己不回头,陈扬让无所谓的情绪尽可能融在语调里,酝酿了一下才接口:“巧了,我
就是想去哈根达斯。”
店里用的是年轻的女服务员,巧笑嫣然捧过精致的菜单来,叶祺接过来却翻都不翻就送回去:“一份情迷曼哈顿,一
杯美式咖啡。”
陈扬多少有些愕然:“你连菜单都不给我看?”
叶祺避开他的目光,拿起高脚杯盛着的柠檬水喝了一口,方道:“你不就是喜欢哈根达斯够甜腻么,情迷曼哈顿有两
个巧克力球一层奶香曲奇冰激凌,下面还是布朗尼蛋糕,再没有比这个更甜的了。”
难为他肯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陈扬一时没忍住,实话脱口而出:“这么多年了,我也就在你面前能安心吃点甜的。”
叶祺自然没有再答言,两人默然对坐,只等人家送东西过来解围。
夜有些深了,大约白日静心维持的职业化仪态也放松下来,服务员放下那份腻死人的情迷曼哈顿,笑着多问了一句:
“二位要不要试试我们的新品?”
说着递上一张单独的宣传页。陈扬粗粗扫一眼图片就决定了:“那就上一份吧。”
冰激凌很快就送上来,造型看着倒没什么新奇,只是下面衬着的盘子让人很难挪开眼去。陈扬把盘子转了九十度,只
来得及看清莎士比亚名字的那两个单词,对面的叶祺已经开了口:“不用看了,我背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