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了本意。
“是我妹妹。”
……
叶祺还是老习惯,华灯初上的时候解决了外卖送来的牛腩米粉,然后缩回沙发上恢复了怀抱笔记本一动不动的状态。
他甚至懒得去否认自己的希冀,在陈扬看不见的地方,他一点儿也不想自欺欺人。既然他记得陈扬说过的每一句话,
又怎么会不期待他送来的生日礼物。
他只是不想跟他在一起,而已,从来不是不在意他。
而立之年的叶祺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正因为一份不知道是什么的快递而逼近三岁的心理状态。三十岁,恰是耗得起最
后一场奢侈的年龄:趁着尚未老去,或许可以……
当然,叶祺此刻还不是这么想的。
快递公司姗姗来迟,七点多的时候才敲开了门。签收之后,门外递进来一个竹制的卷轴,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置着一幅
字。
陈扬的字他素来烂熟于心,洗了手慢慢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两列十六个篆体字: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而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叶祺在刹那间产生了哭笑不得的生理反应。这毕竟是他的生日,而陈扬写了送来的,是弘一法师的遗言。
诚然,用具象的准则去衡量“君子之交”会“咫尺千里”,但他们之间的千丝万缕又岂是君子之交这种虚妄的表达所
能概括的。
大约是陈扬怕他随手一扔,写完之后还装裱好了一并送来,说白了就是逼着人家挂他的字。
叶祺深深地叹了口气,找来钉子和榔头,如他所愿地挂上了墙。
第六章:风雪夜归人(3)
在叶祺的生活中,时光仿佛是凝滞的。他依然会在初夏时节骑着车穿越梧桐树下斑驳的光影,依然会出没于学校周边
的咖啡馆和小饭店,甚至他还在那家Snow Flakes里投了钱,按自己的喜好重新布置了墙面和家具。
没走出过象牙塔的人心态总是宁静一些,渐渐活成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任尔东西南北风。
于是当叶祺坐在办公室里改作业的时候,一个出乎意料的电话让他有了一些特殊的感慨。
王援这个浪荡公子居然要结婚了,特意邀请他去做“伴郎”。此伴郎非彼伴郎,乃是跟在新郎后面帮忙挡酒的角色。
而真正的伴郎是顾世琮,快消销售领域冉冉升起的新星。
叶祺听得唏嘘不已,一迭声地问对方姑娘是个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竟能哄得当年自称“非婚主义者”的王援松了口
。
结果王援稍稍沉默了一下,坦言并不是如何难得的人物,只是自己心境到了,想结婚了,就跟人家求婚了。
时间就是这样改变着原本固若金汤的人和事,最后向你奉上雕琢完毕的成品,让你不得不感叹时过境迁。
叶祺又送上了几句由衷的“恭喜”,然后问他为什么不找邱砾。
王援一听就笑开来:“我怎么人缘这么差呢,刚才打电话给顾世琮,他也问我为什么不找邱砾。”
叶祺趴在办公桌上阴笑不已:“人家顾世琮那是担心你,就你这不到一米八的小身板,我和他站在你后面岂不像绑匪
?”
王援气得跳脚,大概还在上班,因而低声威胁了几句就算了。
“具体的我们约出来详谈吧,时间我再去跟顾世琮和邱砾商量。说来我们四个也很多年没见了。”
叶祺刚回来那阵通知过他们,虽然说着要聚要聚,最后不是你忙就是我忙,拖来拖去只得作罢。
工作日肯定是不可能的,当年同一个寝室的四只周六下午见了一面,地点就是叶祺作为小股东的Snow Flakes,顺便也
追忆一回似水年华。
街边一溜停着三辆车,车主们在二楼围桌而坐,点了咖啡等着最后一辆车的姗姗来迟。王援足足迟到了十分钟,冲上
楼来连短袖衬衫都透出汗来,开口就先道歉:“我前面陪我那女朋友看婚纱呢,不好意思啊,让你们久等了……”
邱砾趁顾世琮抬头愣神的工夫,迅速夺了他手里的眼摁灭,然后冲着王援笑道:“差不多可以改口叫老婆了,出不出
挑都是你要娶的,娶鸡随鸡娶狗随狗。”
顾世琮还是当年那个呆呆的样子,过了几秒钟才去瞪邱砾:“干什么啊你,我那是……”
叶祺顺过烟盒瞥一眼,迅速接过话:“苏烟是吧,苏烟也不行,这儿禁烟。”
邱砾狐假虎威:“听到没,董事发话了。”
王援自己到吧台去叫了冰美式,回来坐下了先仔细打量众人一番,评价道:“顾世琮精明了,叶祺没怎么变,邱砾…
…你福相了。”
邱砾平静地笑笑,然后一脚踹过去:“你也没变,还是欠扁!”
叶祺抿着拿铁看看王援,忽然言归正传:“王援,从车里到这儿才几级台阶,你这么容易出汗还敢在秋天结婚?一套
白西装就能热死你。”
“是我……额,我老婆,非要走什么落叶林荫道,我只能希望今年没有秋老虎了。”
婚礼的细节实在太多,王援刚办完了婚房的首付手续,焦头烂额中倒是指望他们三个局外人来替他理头绪了。眼看着
天色将晚,王援顺应民意决定请大家吃饭,于是邱砾站起身去打电话回家。
“他这个打给谁?难道这么大了还住家里?”顾世琮探头探脑望着邱砾的背影,然后转过头问王援。
王援显然是一副放卫星的表情,慢悠悠地答:“邱砾早就结婚了,对方是个公务员,对他百依百顺。”
这倒是稀奇了,叶祺暗自顺了口气把咖啡咽下去,盯着王援低声询问:“那袁素言呢,后来你们不是一直搞不清楚么
。”
自袁素言看上王援,他们的大学生活就像装上了一枚远程控制的炸弹。如果王援一点意思都没有倒也罢了,一到寒暑
假袁素言回到上海他们又频频见面,实在说不清到底怎么回事。邱砾试着谈过别的小姑娘,但就他那个板砖一样方正
严肃的性格,想想也不可能陪着谁去逛街买衣服,所以袁素言稍微退回来一些他也会表示宽容……
这件事当事人一直讳莫如深,作为外人也不好多问,正好有了今天这个契机叶祺才提了一句。
王援张望了一下邱砾离开的方向,确认他已经走得远了才开口:“她的事情啊,说来话长。都怪我,大二升大三那个
暑假带她回了一次家,我妈特别喜欢她,再加上她不计较我对她不怎么上心……其实我刚毕业那几年还真动过要跟她
定下来的念头。”
顾世琮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大概没法把袁素言跟王援扯上特别近的关系:“然后呢。”
“然后她不明不白出国了,邱砾没过几个月就结婚了。”王援忽然低头笑了笑,仿佛有一点羡慕的意思:“邱砾的儿
子现在都上幼儿园了,早婚也有早婚的好处。”
店里飘着一首柔情款款的老爵士,百转千回地惹人郁结。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半晌才听得顾世琮接了口:“怪
不得呢,我老觉得他看上去有那么点不一样。”
邱砾正好回来了,还没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赫然是一个幼儿的照片:“那当然不一样了,我这是居家好男人的魅力。”
叶祺颇为感慨地看着他,慢慢发觉这又是一个时光雕琢的伟大成果。山石一样坚硬冷峻的邱砾,竟然也是个有家有室
、佳儿在怀的人了。
王援正在筹备婚事,顾世琮也有了相当稳定的女友,要结婚不过是时间问题。生活没有放过他们,但也没有亏待他们
。每个人都从颠沛流离中觅得了自己的安然,不必再点着一盏黯淡的灵魂独自打拼。而他呢,孓然一身了这么多年,
好不容易有个相互顺眼的床伴还被他自己一句话给说散了。早年那种浓重的孤苦感又开始暗潮汹涌,此刻坐在好友之
中的叶祺,浅笑之下其实是狼狈不堪的。
幸而,没有人会知道。
这世上仅存的,有可能知道他的人这时正在吃药。小高管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家老板,不知第几次出言相劝:“学长,
这白加黑不是这么吃的,六到八小时只能吃一次。”
重感冒的陈扬难免要暴躁,凉水通过红肿的咽喉并没有带来太久的舒适,他忍不住拍了桌子:“那你说怎么办?我吃
了好几天药了一点用都没有,还有……还有十分钟就要开会了!”
重感冒之来势汹汹无人不知,像陈扬这样不怎么生病的人尤其容易病来如山倒。他深知自己容易高烧,面对紧要的会
议便着急上火,不惜代价只想把刚刚萌芽的热度压下去。
之前总秘姑娘不明就里,按照陈扬的吩咐买了各种冰饮料,估计含酒精的含咖啡因的都有了,后来想拦的时候总经理
先生已经把它们全灌下去了。而且,还是跟药一起下去的。陈扬看着人家女孩子的窘迫,心里多少有点不明不白的歉
意,最后还替她拦住了气势汹汹冲过来的小猪。
小秘书急狠了便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不一会儿就抹着眼角自己躲出去了。一个时隔多年的细节在这一刻突袭了陈扬,
仿佛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他的神经,然后狠狠一扯:
那还是他们刚定情的时候,陈扬外伤未愈发着低烧。叶祺躺在他身边彻夜难安,小心伺候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量体温喝
热水,最后累得没办法了只好睡觉,每隔十分钟爬起来看他一眼,再接着倒回去。
叶祺眼里因疲乏而泛出的水光,是他铭刻终生却早已遗失的具象。
眼看着气氛愈发低迷,小猪高管翻了一会儿塑料袋后送上药店里刚买来的体温计。陈扬看了一眼就推开了:“我不想
看到确切温度,看了会有心理暗示。”
“……那您就不停地想,这点小病奈何不了您。”
陈扬愣了一下,慢慢勾起唇角苦笑:“真是好主意,谢谢。”
两个小时的会,陈扬把办公室小冰柜里的冰块储备喝了个一干二净。然后他自己开车回家了。
总秘姑娘红着眼眶问小猪:“朱副总,你说总经理他到底要不要紧?”
小猪叹口气接着收拾东西:“真要出事也没办法,学长他……就是这种人。”
在城市的另一端,叶祺等人正在相互告别。
王援踩下油门前想起了最后一件事,降下车窗又叫住了已经转身的叶祺:“喂,你帮忙通知一下陈扬,问好地址一会
儿发给我,请柬我到时候亲自送上门。”
叶祺眼睁睁看着他绝尘而去,推脱的话最终没来得及说出口。
第七章:长河一瞬(1)
犹豫再三,叶祺真正按下通话键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大片的灰云匍匐在暗蓝天宇,活像一群伺机而动的巨兽,虎视眈
眈想要再践踏谁一番。这个古怪的念头仅来得及在叶祺脑子里匆忙一闪,因为那边接起电话的是个全然陌生的声音。
这座城市的交通从未如此恼人过,叶祺在高架上堵了一刻钟后简直想爬下去在桥墩下点一包TNT。车流不紧不慢地在路
面上缓缓流淌,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令人嫉恨的闲适,如同周五夜晚每一个开车人的心情一样。
仿佛被这个世界全盘离弃,人们酒足饭饱刚结束了饭局,或者念着妻儿等候在归家的路上,只有他叶祺心急火燎恨不
得长对翅膀冲出去。这样的焦虑已经很陌生,文火炖着一颗心在胸腔里烧得发烫,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陈扬自己发着高烧还在开车,路上被人家酒后驾车的司机撞到了。据说人没什么大事,但警察在电话那端闪烁其辞,
叶祺觉得倒不如直接告诉他陈扬在急诊室之类的,至少可以确定他正被周全地照料着。他痛恨眼下这微妙的,安危未
决的境地。
他终于看到陈扬的时候立刻用目光迅速地上下扫视了一遍:四肢健全也没有血迹,只是坐在街边的花坛沿上有些颓然
。一个略显青涩的小警察又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再三声明肇事人已经由警员带走,陈扬损坏的车也找拖车送去了修
理行,此事一定会依法从严处理云云。叶祺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只是蹲下来看着陈扬,然后等来他低低的一句“对不
起,麻烦你了”。
叶祺耐着性子打发小警察自行离开,转过头颇为平和地对陈扬开口:“我送你回去。”
这街道离市中心已经有段距离,因偏僻和陈旧竟连着坏了三四盏路灯。光源遥遥地投过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明亮,终究
陈扬的面容还是隐在了看不清的界限之内,恍然是懒得去掩饰的无力感。他慢慢地,嗓音沙哑地应了叶祺的话:“我
怕我起来会站不稳。”
就在他以为叶祺会漫不经心伸出手的时候,对方认真地俯下了身,接下来托起他的手肘给出了十足支撑的力量,几乎
把他整个人的分量都接了过去。或许真的烧昏了头,他甚至觉得当年的叶祺又回来了,抑或他总算发了慈悲决定纵容
一回,哪怕在自己往他怀里靠的时候都没有半点拒绝的意思。
叶祺把陈扬安顿在了副驾驶座上,车窗体贴地升到顶避免他再吹风,安全带也亲自倾身去替他扣好。可惜本该受宠若
惊的人神志昏沉,只问出一句“为什么不让我躺后座上”就再没力气说话了。
难道他是脑子烧坏了么,看这样子少说有三十八度还自己开车,而且连这种蠢问题都问得出来。就凭他现在的状态,
不出三个红绿灯铁定从后座上横着滚下来。叶祺很想骂他却不知从何骂起,一眼飘过去却看到他早已睡过去。或者,
晕过去了。
在陈扬不怎么清楚的记忆里,那一晚的时间全是破碎的。每一幅图景都与下一幅连不起来,真要去寻觅内在的联系又
要招来生理性的头痛。比如叶祺在路上开了多久他根本没概念,只知道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长时间地维持着祷告的手势
,中指弯曲扣在食指上。
“你在祈祷什么?”
刚才还能勉强认为他刻意压低声音,这会儿的吐字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大概是热度更上一层楼了。叶祺蹙着眉头专注
于路况,一不留神说了实话:“祈祷你家电梯千万别坏了,否则我怎么扛得动你。”
陈扬的笑意一闪即逝,头痛欲裂的关口实在不剩多少心思可以用来表达什么情绪。
半个小时后,叶祺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迫再次置身于陈扬的卧室。他隔着棉被把手搭在他肩上,到底不敢施
力摇晃:“温度计在哪儿?”
陈扬觉得这声音飘渺到了极致,直到叶祺说了第三遍才好歹听进去,含糊地答:“你知道的。”
一个成年人烧到这种热度,说不担心绝对是鬼话。叶祺没顾得上深究他的意思,单纯地推断一下可能性后凭记忆拉开
了右边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还真是劣质港产言情的桥段,塑料都发了黄的小医药箱正是当初他们同居时的那一个,
打开来格局亦一成未变,退烧药和水银计依然安享它们该在的某一格。
苦笑是唯一切题的反应,叶祺迎着光分辨出三十九度七的高热,无奈道:“恐怕只能去医院了。”
这回他预料到陈扬的理解力低下,俯视着陈扬的脸把同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蜷缩在被褥里的那位艰难地睁开眼,目
光有些涣散:“明天……明天可以么,我现在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