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云微微迷惘,父亲教他鞠躬尽瘁回报国恩;生母早逝;继母的关爱有限;兄弟间友爱恭敬;妻子讷言本分;他恪守着为国为家死而后已的责任,从来没有人跟他说什么‘自己的命最重要’。他也早以为这条命不属于自己,属于岳家军,属于大宋。所以上一世的死,心中悲愤的是奸佞误国,将帅蒙冤。身死的事,因为重活一世,在心中觉得不算什么了。
这才意识到,如果死后没有重活,他的生命就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三岁,他不可能继续鲜活地感知这个世界,他也不可能看见这边的风景,他更不可能遇到此刻抱住他的那个人。
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命是那么重要。
“我会的。你也别顾着说别人,也不知道是谁,不要命去救人,差点给摔死。”岳云转过身吻住他,惩罚似的重重在唇上咬一下。
孟怀挣脱出来,气喘吁吁地捂着嘴:“都肿了,我待会怎么见人呐。”
“让你印象深刻点。”
“你……”孟怀只有使劲揉,拿牙膏抹在上面。
坦白后,岳云少了些客气,言语变得耿介,而孟怀露出温吞吞的一面,被弄得愈发没了脾气。
岳云今天穿上了黑色的特训服,笔挺修长,全副武装,凸显一股凛然正气,直叫人不敢逼视。仿如青钢发硎,锋锐难当。孟怀一边看他理好那堆四十多公斤的负重,自己两只手都提不动。
虽然孟怀服过两年兵役,但他领的是文职,只会一点基础训练,和特种部队训练完全无法比。从前看的特种兵电视剧里,一个个被整得死去活来的。不知道猎鹰会不会那么恐怖。
虽然担心着,但是和岳小哥一起走到基地零号大楼的路上,孟怀没表现出来。嘴上不那么明显的痕迹也让他轻松不少。
孟怀今天去找王明正说的那个科长,也在零号大楼里。岳云则先去猎鹰的会议室。两人进了大门后分开,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休息的时候来找你。”孟怀想了想又说:“如果允许。”
“好。”岳云眼底闪过一抹喜悦。
大楼正厅地面大理石光滑可鉴,仿如镜面,镜中的两人,一个步履生风,大步流星。一个散漫轻快,节奏整齐。他们背向而行,却偶尔回看对方。
这样的景象仿如一种缩影暗示,昭示着冥冥中的命运。
孟怀在机械处找了科长领任务,科长派给他一把钥匙,让他把北仓库里坏掉的电元件修好。孟怀到地方,仓库里散落着二类零件,还有几台机器。孟怀一眼就看见桌上摆了几张图纸,正是那天他在王明正办公室桌上看到的。
“你照着图纸修,工具都在门背后。”
孟怀左看右看那张图纸,上面是个长着机械臂的机器,看不出个所以然。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孟怀好奇问。
“叫电网机,地面上打丧尸靠这玩意,两台就可以组合一片拦截网,用发电机改造的。”科长很耐心地解释。
科长交代完必要事情就走了,孟怀查看那些待修的零件和机器,原理倒是不复杂,他专心致志地沉浸在工作中,一件接一件地修,直到手边的备用零件都用完了。他活动一下酸痛的臂膀,抬头看钟表,竟然快到中午了。他刚想站起来,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想去休息下,顺便找科长要剩下的备用零件,他一转身,赫然发现背后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长得与他一模一样,浑向镜子里倒映出来的,一双直愣愣的眼睛,看得他发毛。
孟怀猛地尖叫起来。但那人打断了他,开口说话声音也一模一样。
“没时间了。”
孟怀全身血液都冻住了,颤声:“你你你是谁?”
“是你自己。没时间了,让我来看。”
那人凑近一步,把头贴近孟怀,那双和孟怀相同的眼珠慢慢旋转,在孟怀视网膜内放大,扩散成斑斓的颜色。孟怀仿佛被吸进了那双眼珠,视线内一切都在改变,他头痛得像要裂开,整个身体仿佛自高处落下,斑斓模糊的色彩聚合成一片逐渐清晰的影像:
——海岸线边涌着密密麻麻的黑潮,无数人挨挨挤挤,尖叫着,一古脑地退向海里。在海滩边不远处,是比人群多得多的丧尸,它们巨大包围圈中的人团就像一块小点心。它们朝人团包围靠近,枯黄的脸上流着脓水,沙哑地怪叫。人群中有人捡起沙滩上的石块扔向它们,却不起分毫作用。
人们朝海中奋力游去,海面波涛汹涌,人们被浪打得翻来覆去。离海岸线一两百米的海中,慢慢浮起来殷红的赤潮,朝海滩蔓延。当赤潮和游泳的人重合时,人们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被海浪吞没,消失在赤潮中。
没有下海的人则孤注一掷地向丧尸冲去,却没入了巨大的绞肉机一般,很快就被丧尸撕烂了。在赤潮和丧尸的双重夹击下,人团被清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个活口。赤潮蔓延上海滩,爬出浪花的是红色的蜘蛛蟹,成千上万地搅进丧尸堆里,干枯断裂声噼里啪啦响起,很多丧尸被蜘蛛蟹夹烂了脚,却仍然叠在同伴上面往前倒。红色和枯黄色的残骸布满了沙滩。
孟怀眼前猛然模糊,景象变了:
——高楼大厦的灯已经熄灭,在星光照耀下,上海外滩标志性的银行大楼顶端挤满了人群,他们哭嚎着,大街上挤满的丧尸正慢慢顺着大楼外面向上爬,没有人救他们。他们恐惧地看着下方,老鼠吱吱乱叫,数以万计,围在丧尸像是水流一样。
丧尸爬到天台的边缘,被人打下去几只。却无济于事,越来越多的人痛苦地惨叫起来,老鼠朝他们的衣服里钻去,在人身上乱咬。人群不一会儿就被丧尸绞碎,残肢断骸朝楼外面落下。
孟怀止不住想干呕,眼前的景象却又变了。
——这次却没有密密麻麻的人和丧尸。而是一片连绵的雪原,上面冰川起伏,其中几座特别高的,上面云雾缭绕看不见底。一条冰谷像是被刀削成梯形凹槽,从平原一直延伸进深山中。他顺着冰谷往前走,两侧巨大的冰块像是一整块,看不见任何缝隙。他觉得不太对劲。凑近了冰壁,忽然看见里面有一截粗长的机械臂,起码有几层楼那么高。他沿着冰壁看,发现那不是机械臂,更像巨大的船桨,他继续往里走,头顶的冰谷封闭起来,日光透过晶莹的冰块,映出里面封着一个八叶的螺旋桨。
孟怀心中疑惑,那到底是什么,忽然头剧烈疼痛起来,眼前变得漆黑。面前另一个孟怀捏紧了他的肩,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恶狠狠咆哮:“继续看啊!怎么不看了!快给我看!”孟怀猛地大叫一声,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趴在一台修好的机器上,整个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只是一个梦。但是孟怀背后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襟。梦中的景象清晰无比,那个和他相同的人的咆哮声还在耳边回荡。他觉得自己可能太累了,才会胡思乱想。他走出去领中午饭,很无奈地得知今天只有玉米。
下午孟怀完工,去找科长还钥匙。科长验收后,对孟怀的技术表示由衷地满意。因此孟怀早离岗一个小时,也准许了。
孟怀去国防部问岳云他们训练的情况,却被告知并没有在零号大楼内部。一大早猎鹰的主要负责人在会议室里训完话后,新的特种队员就由教官带去了训练场。训练场在一号大楼里,那栋楼是基地建来测试防御的,里面有专用的场地和器材。
孟怀想早点见到岳云,就来到一号大楼外面等他。却看见几个白大褂用担架抬出一个人。
孟怀心一紧,冲上去问:“这是谁?怎么回事?”近前看到那是个陌生的年轻人,孟怀才松了口气。那几个白大褂简洁道:“里面训练熬不住,带回医院去治。”
孟怀一颗心又提起来了,心想这教官到底是谁,怎么折腾人变态到这种程度。
且不提孟怀忧心忡忡地倚靠在墙边,训练场内则是一派愁云惨淡的景象。
场边站着的男人眉毛倒竖,浓眉大眼,一派肃杀的神态。脸上那条从额头一直划到太阳穴的淡淡白痕,更给他的脸上增添了几分冰冷之气。他站着不动,双手后背,每一个字从嘴里说出来,都铿锵得像是铁块落地。
“身体上的熬练,是为了磨练你们的意志。当你们面对强敌时,强健的体魄能先让心灵坚强起来。忍耐是坚韧的好帮手,痛苦是意志力最好的试金石。你们要习惯痛苦,那将是你们在这里最频繁的陪伴者,从身体到心灵上,甚至灵魂,哪怕到达成功的巅峰,痛苦都将伴随着你们的感觉,融入你们的血液。因为——”
“——当你们选择了这条道路,就承担着别人生命的责任。队友的,群众的。你的心将再不属于自己一个人。不过关的人,统统不会留情。”
宋飞说的是刚才被抬出去的那个青年。作为训练新人的教官,宋飞不仅给他们带来了从前战斗菁英的训练心得,更加入了自己担任特种战斗人员数年的经验之谈。深知真正战斗比训练残酷许多倍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手下留情,只有这样,才能培养出合格的战士。
宋飞扫视着一圈背手跨步的人,仿佛闪现着他当年选拔进入猎鹰时听到的训言。
——猎鹰没有眼泪。
哪怕从早上到下午,无间歇高强度的训练已经把队员折腾得快喘不过气,他依然坚持让他们站立笔直来听他的理由。
新招的五人和原来的老队员混着一起训练,场地中有将近二十人。
被抬出去的是此次选拔的第四名,那年轻的队员,经过了艰难选拔,却依然因为体能不过关被刷下。
“报告!”队伍靠头一个人嘶叫起来,声音哑得不像样。
“说。”宋飞道。
“不该淘汰他。他前两天回去转档案,昨天晚上才回来基地,没有休息好,所以体力跟不上。”替那个人说话的是贾凡笙,曾经特警学院头名尖子,父亲是国防部的大官,他却性格极好,待人谦和厚道,此刻忍不住替那个人说几句。
宋飞声音冷冰冰的:“一个晚上睡着好床,都不能恢复好体力,到了实战中怎么办?”
贾凡笙嘀咕一句:“这种训练量,实战哪里比得了。”
宋飞眼神一凛:“你们可以质疑我的决定,却无权干涉,在这里,还要记住一件事,特战特警无条件服从命令,和军人没有区别。”
站在贾凡笙身边的青年冷冷一哂,戴奇航也是特警学院的尖子,他心高气傲,因为出身贫寒,平时干什么,都会拼命似的去争头名,可是这次的训练,却叫他从心底感到无力。
特种兵的训练向来恐怖。他们不是不知道。可是猎鹰这个强度,真不一般。
如果说负重二十公斤的五千米长跑只是热身;穿越三十米铁丝网五百次来回,举哑铃,拉力器和弹力棒各两百次也属于常规;穿着厚军装和解放鞋一口气游完五千米后,还要全身涂满泥水,平举着AK47,枪口用绳子吊着砖头,一动不动在散热片旁烤两个小时。相比起来,打靶和背摔训练实在是太舒服了,让人只是肌肉酸痛;下午训练硬气功和散打,教官基本上要跟每个人都过一遍招。刚才到新来的第四名时,他被结结实实地摔出去,爬不起来昏倒了,教官就叫人抬了出去。
“报告教官。”戴奇航说:“刚才的训练可能会对那人造成永久性伤害。”
宋飞皱眉:“你不相信我?”
戴奇航几乎是沙哑着嗓子道:“不是,只是这种耗损体力的项目真的有必要反复那么多次吗?我们是高级兵种,理应拥有更多自主权。只有准确信息和实地经验,才能做出最佳决定。并不是靠蛮力。”
宋飞冷笑一声,“自以为是。”戴奇航恼怒地涨红了脸。
下面人此起彼伏地喊报告,像是要把一天的疲惫和疑惑纷纷发泄出来。宋飞像是早就料到这种情况,静静等他们说完。
他注意到,岳云至始至终,十分平静,眼中波澜无痕。
在一天的疲劳后,赶走了一名队员,哪怕老队员承受这双重身心压力,都不免露出那种无措神色。新的几位更是慷慨激昂。
但是岳云根本没说一句话,静静地站在那里。
宋飞止住了其他人,朗声道:“岳云,你怎么看。”
别人想他是此次选拔的冠军,这是另眼相看了吧。宋飞却觉得岳云这人,让他有些不安。
“我没什么看法。”岳云的话却出乎人的意料。
“怎么会?”宋飞打定主意要套出话来:“不敢说?”
“不是。”岳云淡淡道:“真没什么。”
他只是单纯觉得,那些不重要。被淘汰了可以加强实力后再来。对命令不服可以弄清了再做。在这种模拟对敌的训练中,受点伤害,什么都不算。
比起上位者的荒唐命令,辛苦的战斗训练实在是可爱得多。哪怕此刻他全身酸痛,心中依然很宁静,没有阴谋和陷阱,哪怕这样一直累下去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为避免重蹈覆辙,他不但要要让自己变得比从前更强大。还要时时注意上位者的动态。
从前父亲将帅一方,却抵不过一杯毒酒,压在他头上的皇权造就了他的忠义,无形的权力比坚硬的刀枪剑戟更有作用。
他空有一身武力,空满腹经纶兵策,却救不出自己和亲人。他再也不要这种事出现,为此他将攀登高峰,直到没有人能伤害到他和他所爱之人。
敏其行,讷其言。今天的训练已让宋飞和队员们对岳云刮目相看。此刻的藏拙安分,只是为了更博得人们的好感。
面对宋飞的疑问,如果说出这些事不算什么,那么义愤填膺的队员全都会中枪。
岳云不再是那个跟随岳家军出战,每次都要一马当先的单纯少年了。自己在选拔的时候出尽了风头,要给其他人表现的机会。贾凡笙他们对自己有些怀疑,他不能过早暴露在风口浪尖。
宋飞看岳云年纪轻轻,怎么能淡定成那样,说话的时候,神色不变,无端让人觉得挺踏实。
没有人看到,岳云眼中浮起一层薄冰——
沧桑得化不掉的冰冻,仿佛刻入骨髓。
其他队员也觉得,岳云这小子,训练的时候一声不吭,完成了也不多说什么,本来担心他体力好技术又优秀,性格不太好相与,不过这下看起来倒挺老实本分的,可以放心结交。
宋飞面对着许多疑惑的脸,冷冷地说:“别以为你们是尖子,在战场上就能活下来。如果今天这点事就让你们打退堂鼓,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你们根本不合格,需要打回去重练。”
队员们变得沉默,宋飞给他们半小时的休息时间,走出训练场来到了猎鹰的办公室中。从文件堆里抬起头的男人声音中透着疲惫:“什么事?”
“我把一个人赶走了。”
“你做主就是。”座椅上的男人抬起手臂,支在下巴。冷毅的脸上带着淡漠的神情。杨云膺是猎鹰一个支队的队长,也是此次训练任务,宋飞的直隶指挥官。宋飞尽管不愿意,还是得向他汇报情况。
宋飞深吸一口气:“当然。而且我觉得,从今天那些人的反应来看,他不是最后一个。”
杨云膺淡淡道:“你来决定他们的去留,到时候战斗力不够,找的是我,我罩着,你不用担心。”
“谁稀罕。到时候一人做事一人当。”宋飞哼道:“我很生气,贾少爷心肠太软,戴小哥太自以为是,各有各的毛病。想不想知道你推荐的那人表现如何?”
杨云膺饶有兴趣地把手搭在下巴上。
“挺二的,看起来木头似的。”宋飞嘴边却露出笑容:“不过倒是实在,训练完成得很好。这样的家伙怎么对了你的胃口?你该不会是把人骗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