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沈意私底下,都管这糖叫红袍蝎子糖——生糯米与紫沙糖而已,何解皇后娘娘偏爱?不过因为那造型。白嫩的糯米蝎子邪恶而诱惑,而那糖,是一种风流得不急不躁的红褐色。
一点一点,入口脆香甜软,像不像在吃一具胴体?
那是放荡的蛊惑。
皇后从早到晚鸾华宫中端坐,见那些妃嫔施展出各样手段邀宠,在那九五之尊面前尽显娇俏,得宠的私底下被翻红浪,第二日来请安时都是副慵懒旖旎姿态——不是不妒的呵。
但她又能说什么做什么?
所以她次次也只是含笑说:“妹妹平身。”
心中急躁忧愁而不知所终,便只得寻尽机会,在口舌间做次性。
可,做个浪的?像自己,早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每逢上了床,是个男人就能叫,爷呀鸟呀随便乱喊,笑和疼都只觉朦朦胧胧的,好吗?
沈意越想,越觉得不解。
此时他的紫沙糖已经快煮好了,看着小火呼呼地烧,他觉得自己心里也有疑问的小火苗蹭蹭地窜。
而那矜贵的王爷居然还没走,倚门而立不知在想什么,他好像没睡够,英俊刚毅的脸上有点儿疲惫神色,连身上衣服也是随便套了件黑衣。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沈意在灶间忙碌,糯米和糖水的香悠悠飘荡,便萌生了想坐下喝碗粥,或假寐一会儿的冲动。
眼皮子没精打采地耷拉着,沉沉浮浮间,竟有种软弱的安心感。
是这糖太香了罢。
沈意瞅了瞅他,只觉心里难受。为什么一定要天下不可呢?
——我最想的,不过是在厨间为你做顿解乏的粥饭而已。不能日日,至少也是常常。而你吃完它,可以去做能令你自己真正笑出来的事。
但若你想要的是天下,我还是会帮你……尽管那令我几乎丧失所有。
他叹了口气,决定说点儿什么刺激性的话来让宣王精神一下,否则再这么暧昧下去,对谁都不是好事。
“香不奇怪,这是华州来的上好紫沙糖,不香反倒奇了。王爷若扛不住这味道,便出去吧。”
他自然是知道魏伯弈性格的,跟其近亲魏晋安几乎没有任何区别,自大冷酷,讨厌被人掌握,更讨厌被人说中或猜中心事。
稍微有点儿不同的是,魏晋安更沉不住气,性子比较火爆激烈。而魏伯弈,多数时候沉稳淡定,骨头却是用冰铸的。
果不其然,闻听此言,魏伯弈立即睁大了眼睛,眼睛里还有把火亮了那么一下,却顷刻冰消成无动于衷。
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站直了身子。
沈意此时已淘净了米,煮好了糖。他便用那白胖软和的米,三两下那么一捏一揉,便成了蝎子的形貌。
只是这米团的边角被他大刀阔斧地切切除除之后,做出来的蝎子显得简单,少了那么多棱角,吃起来当然更方便。
又不知他用了几分手劲,那晶莹米粒在他十指间只翻滚了那么几次,便先成粉后成团,一捏犹如婴儿皮肤,细嫩得好似要出水。
且成团之后绝不拖粉带面,韧劲嚼劲一看即知定是上佳。
至于那糖,煮得恰到火候,是小火一分一分精心烘托出来的佳作,香醇里带那么一丝丝厚重微腥,拿来成块干吃或入汤,都是再好不过。
他却别出心裁用这糖炸成了酥皮儿,脆生生明晃晃托住蝎子丰腴身躯,咬下去层次丰富,甜味调和得雅致野气兼妩媚。是再生动不过的香。
无怪乎讲究馆子八宝饭也用生糯米,实在是这细腻丰富的材料,太过诱人。
爱吃的人,闻到未成形的面粉气味都忍不住要陶醉。
而且沈意动作实在好看,只见他面上笑吟吟,十指如飞,灵巧敏捷地穿梭在糖红面白间,活像在给少女上妆。
他揉按的力道根本就是在给面团按摩,还十分诚心诚意。魏伯弈看着看着,只觉得这些东西不是他做了要给人吃的,而是他在伺候着这些食材上舞台。
简直是种艺术。
待沈意忙完,他甚至还觉得有点儿没看够。
沈意见他神色莫测地盯着自己看,大约也猜得到他在想什么,心说这王爷今儿难不成傻了,干出来的事儿怎么这么引人误会呢。
五、只要对吃有热情心就不会被冻结面瘫什么的管它去史吧
心里这么想,沈意不由得开始紧张。虽然按理这氛围对一个暗恋者来说是很有利的,可对他而言,却未必。
本还想蒸罢那道胭脂糕再走,此刻沈意却变了主意。
“王爷上次带来的那位厨娘想必已经学会了怎么做胭脂糕罢?”打定主意,他淡淡问。
上次宣王带了个据说是御厨传人的高傲女子来观摩他的手艺,那女子甫一登场,便颇为不屑地道:“以色事人的东西……能做出什么来?”
这话她自然不会当着魏伯弈说,只是趁他一走,便再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不齿。沈意心里不爽得厉害,却也懒得跟她多费口舌,索性什么都不说直接上灶,间中还笑吟吟地问她能否帮个忙打打下手。
直至一道菜做好,那女子再不敢多说什么。
沈意却只觉荒谬悲凉,问:“你学会了吧?”
那女子呆若木鸡地点了点头。
如此,沈意转身便走,走出去的时候与宣王擦肩而过,却丝毫不想理会他。
当下宣王终是也不好多说什么——自然是明白想起那件事儿他不痛快,可一枚棋子,有什么必要去安抚?
但微一沉吟,还是忍不住道:“她性子是乖张了些……”
她?新暖床的?沈意微一愣怔,才反应过来说的是那厨娘。
便笑着摇摇头道:“怎会?很聪明,现下我反倒感谢她。唤她来做胭脂糕可以么?我今儿实在撑不下去。”
撑不下去一方面是由于后庭那处最近使用过度,现下只要站着都浑身发软,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宣王今日莫名的好心情。
宣王皱眉,凝视了他一会儿,神色沉沉浮浮不知在想什么。
却终是应了声“好”。
“谢王爷。”沈意觉得有必要歇一天,他到了这季节旧病又发本就不适,再加上……此刻更是做完两道大菜,便忍不住头晕目眩,身子一晃,竟差点儿栽倒。
宣王快步扶住他,低头时不经意看到刚刚还谈笑自若的人一刹那脆弱得像要化掉,心里不禁轻轻一痒……
“你若不适就回去罢……只不过,这两天替我招呼个人。”
——沈意不禁全身一颤,这样子还怎么陪客?他反射性抓住宣王前襟,带了点儿绝望的哀求。
魏伯弈此刻扶着他,那一颤,自然是感觉得到的。然而不知为何,他对陪人这件事自始至终还抱有恐惧感甚至让魏伯弈心情大好。
——毕竟这说明沈意还在他掌心里被牢牢控制着,怕也逃不掉,不是么?
于是他甚至微微笑开,慢悠悠地抓住沈意一缕头发把玩,“不用怕,老熟人……”继之他松开了沈意。
熟人?!沈意想,你的熟人,不过我的熟客罢了。
当下再不想多做停留。
于是沈意赶紧道:“那我先告辞……”不料想一句话没说完,却被魏伯弈从中打断,“后天晚上,房里等我。”
沈意那魂儿登时如遭雷击,没了去处——却也只得咬紧了唇道:“是。”
直待出了门,他还是浑浑噩噩的。
沈意心里自然明白魏伯弈叫那女子学厨的原因——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踢掉他之后好换新人。
再没什么比能提供双重享乐的美人更能讨那些达官贵人喜欢了——管他男女。
心在这喜气洋洋的白昼里涌起阵阵冷意。
头一次,他如此分明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魏伯弈桌上的一口肥猪,待料理完毕,客人也享用得心满意足之后,残骸都不会有人在意。
他满心凄惶地想着,荡悠悠一走,冷不防却在刚踏出王府门外时,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嘶——!”沈意那时根本就没看眼前路,冷不丁却撞到个铁也似硬物,只觉让给碰得发疼。
抬眼一看,却发现面前站了个黑压压大汉,身材挺拔硬朗,活活高出他一个头去,面容棱角分明却是冰块一块。
——他抱臂拿着一把黑沉沉的巨剑。想必,也就是沈意撞上的东西。
沈意今儿本就心情不好,本有心理论一番,正待开口——一看,却无奈于他这尊容实在够阵仗……只得暗叹倒霉。眼泛泪花地揉着被撞了的地方就要走。
却不想那大汉不知怎的眉头一动,见他要走,伸出长臂不由分说给拽了回来。
沈意大骇之下连喊“放手!”奈何此时行人尚少,就是有也不敢招惹这看上去就很恐怖的大汉。再加上他手劲奇大,直搞得沈意以为他要做什么不轨之事,差点儿喊“走水”。
谁想还没来得及喊,被撞青了的地方便被那大汉抓回人来仔细一瞅——这一瞅之下,男人的冰块脸没变,冰块眼神却变了,那叫个又愧又愁。
于是他赶紧放开沈意,想了想不知该说什么,索性抱拳躬下身去深施一礼:“抱歉——听人说,都城,讹人的骗子多。”
沈意被他这一溜莫名其妙举动搞得恶向胆边生——他居然会被人认成装作受伤以此骗钱的骗子?!
不由怒道:“道歉总要有点儿诚意罢?先生这么冷着脸跟人道歉,倒是好大的架子!”
那冰块脸闻言飞快地直起身子,速度快得沈意吓了一跳。继之,却还是用那张冰块脸直直盯着沈意,慢慢地,搞得沈意大气也不敢出。
正在沈意准备夺路逃命时,他却苦恼地说:“你,等。”
沈意生怕他一急光天化日地又做些什么,只得颤巍巍站住,心里早已为刚才的找死举动叫苦不迭。
然就在此时,那男人想了想,竟将那巨剑往地上一扔,双手开始努力地在自己脸上扯来扯去,想扯出个笑模样儿来。
——这下子,沈意可是目瞪口呆。
男人努力半天,不果,面部还是僵着。
于是他只好再施一礼,并努力地说:“这是病,得治。”
沈意清清楚楚地看到,男人那双有神的大眼里透露出一种名为不好意思的情绪。
——就在这刹那,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魏……魏成毅?!”
男人闻言,又猛地抬起头看他。大眼射出亮晶晶光芒——他高兴地欢呼(与此同时,因为太过激动,他再也没能靠憋字儿忍住结巴的本性):“好……好吃的!”
——原来近期我要照护的,就是这个十年学成归来,结果只学得越来越吃货、面部肌肉冻结,以及结巴的……“大侠”吗?
哭笑不得的沈意顿时觉得,世界,真奇妙。
六、竹马竹马神马的最美了:你一个大鸭梨,我一个大鸭梨
这魏成毅魏大侠是宣王的表兄弟,父亲乃一代名将,惜战死沙场。老宣王怜他失父,便接回府中抚养。
可惜老宣王去的也早,自此都是魏伯弈一个人在撑着,两人也算过了段同生共死的日子,故此情谊颇深。
沈意十五岁那年,跟着魏伯弈进了宣王府,其时魏伯弈年方十七。魏成毅更是才十六岁。
沈意刚来的时候胆儿可小,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说了也像是蚊子叫——除了对着魏伯弈的时候。
初见魏成毅时,他十分兴致勃勃地盯着沈意,还想表示表示友好。但因为他思考问候语的时间太长,以至于沈意被这挺拔的严肃少年盯得腿软。
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在他伸出手来想按西域礼节那样拥抱一下沈意的时候,沈意一溜烟儿跑了。
然而沈意跑到安全地带之后,平静下来一想,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万一,只是万一,他如果是想表达善意呢?
于是沈意最终还是鼓起了他的兔子胆儿,接着假山的掩护偷偷摸摸摸回了刚才那个地方,打算看个究竟——谁想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了一大跳。
那人前看上去少年老成的冷漠少年,居然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口中还不住发出呜咽之声。
沈意登时吓了一大跳,顿时是怕也顾不得,危险也顾不得了,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道歉。
可直到他自己都道歉道成红眼圈儿了,那看着挺威武一个人,居然还没有停止呜咽。
沈意是又怒又委屈,最后终于被他磨得忍不住,怒喊道:“别哭了!大不了我做天下最好吃的东西给你吃!”
这一嗓门喊出来,半个府的人都听得到——而那本来应该在哭的少年闻得此言,却毫不犹豫地抬起脸来。
——他双眼放光活似饿狼,还有点儿恶作剧得逞的得意。但那张被他努力想挤出表情,结果却给挤抽筋了的脸上,哪里有半分泪痕?
而沈意喊出这一声儿,到愣是把自己又给吓了一跳。
后来因为凑热闹的人太多,却也顾不得羞于下厨了,索性一起开大锅饭,
说是最好吃,其实只一道炭烧乳猪罢了。沈意不过因为幼时一年也吃不上一顿肉,偶尔一次得人施舍,故此印象颇深,此后便特地学了来。
做的时候他很忐忑,谁料想人人吃得赞不绝口。
这乳猪,皮儿是很重要的。
最叫绝境界是烧成芝麻皮儿,嚼之愈来愈香且质感香酥——活像炒出来的。
又有融为一体的层层肉,皮下紧紧相连的是层肥肉,放入嘴里不论细品滋味如何,一入口便有化掉般错觉。更兼之晶莹剔透肥而不腻,肉香四溢——实在是让人恨不得连吞三大碗。
连着幼骨那层瘦肉,吃起来有与肥肉互补口感嚼头之功,端看烧得是否巧妙到香,浓,入味儿到舌根深处。
烧好的好肉,看上去金黄酥脆,肉质白嫩可人,简直媲美鳕鱼肉的色泽。只不过比之其一味绵软的风格,可是有料多了。
沈意这一顿,烧得不敢称最好,也敢称天下第二。他本来还想着要不要饭上再浇点儿汤头?结果那面瘫好似看出了他想法似的,神情焦急(他还是能皱皱眉毛的)地连喊:“别……别……别!”
结果被他这一咏三叹吓到,沈意立刻收回了汤勺。最后上桌的,还是简简单单一大碗白米,不过均匀铺了足够分量的猪肉。
因为这是府上主子要吃,又因为这主子没事儿就爱与民同乐,所以众人也跟着沾光,饱饱地吃了一顿。
——自此之后,众人没事儿就爱缠着沈意做菜,他也渐渐开始敢哭敢笑敢说话了。
现在回想起来,魏成毅何尝不是一番好心?
且二人关系开始变得越来越好,虽然沈意总是很不忿魏成毅怎么蔫坏蔫坏的,但因为总被这结巴堵得说不出话来,所以也只好生闷气。
有一次沈意气鼓鼓地问:“你当时,是真哭还是假哭?”
魏成毅貌似老实地答:“想哭……哭……哭不了。”
“那不就是在骗人?!”
“无……无意的。”魏成毅想,他可真好玩,看起来就有好吃的的感觉!不玩白不玩。
“你……”沈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无意间竟开始跟魏成毅一样结巴。不过他立刻反应了过来,赶紧找回点儿气势,鼓足了劲儿说:“你以后能不能不逗我?”
这次魏成毅答得可谓干干脆脆:“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