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轩辕靳揭开酒坛盖,从桌案边拿起两个玉瓷碗儿倒满,一杯放在供台中央,一杯灌进了肚。酒入肠,明明是不烈的酒,可却将他五脏六腑烧得滚烫,一杯见底,又是一杯,直到他喝下第三碗,轩辕北终于看不过去,上前夺下他手里的酒碗。
此时,轩辕澈也转头看向冷青,握着他的手轻轻一捏,千言万语化做一个企求的眼神投递过去。
冷青叹了声气,慢声道:“谁要带那狐狸皮走了?埋在地下三年又腐又臭,你好意思让我去挖?再说了,谁告诉你那是我们王的狐狸皮的?我们王一身艳丽的赤红,在太阳下能泛出金光,是一般赤狐皮能比的吗?不识货的家伙!”
“什么?”轩辕靳脚下一个踉跄,好在轩辕北在身后扶住了他……
“那狐狸皮你爱怎样随你,但是这牌位你立一次我折一次,免得给王招晦气!”冷青说完,拉着轩辕澈的手就往外走,嘴里还不饶地嚷嚷着:“走了走了,一大早起来是要累死我啊!尽折腾些没有的事,你们轩辕家的人怎么那么麻烦!”
到了这地步,轩辕靳再听不懂冷青话里的意思那就是傻子了。他先是一愣,随着一点点的清明,眼里原本的死寂顿时消散一空,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竟激动得止不住得打起颤来。
“你等等……”他冲上前想抓住冷青细问,却不想被一个矮小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你怎么不问问我姓什么?”云净跟大小大人似地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对忽闪忽闪的招子跳跃着狡捷的光芒,“你又怎么不问问我爹是谁?”
轩辕靳收起脚步,脑待里轰地一下停止了思考。
“我姓云,叫云净,小名净儿,我美人爹爹叫云小惑。”云净眼睛提溜一转,口齿伶俐道:“而且我刚才就想说了,我爹爹不爱喝果子酒,他说那是这世上最难喝的酒!”
“那他现在爱喝什么酒?”
“爹爹不爱喝酒,他只喝茶。他常说酒躁茶净,爹爹喜清净,所以从来不碰酒。”
听得云净朗朗之声,轩辕靳心下一窒,先前的狂喜还未来得急从心底溢出,又被生生塞进了苦涩,他仔细看着面前的云净,难怪总觉得这孩子面善,原来是因为像他的云小惑,他的小惑,没有死,而且有了孩子。
“你说云小惑是你爹?亲爹?”他语气迟疑,还带着一丝期盼,只望云净摇头,谁知那孩子却使劲一点头,甚是骄傲地扬起嘴角。
“可是,他是妖,你是人?”
“谁说妖的孩子就一定是妖了?我可是美人爹爹如假包换的亲儿子!”
第十二回[下]
“可是,他是妖,你是人?”
“谁说妖的孩子就一定是妖了?我可是美人爹爹如假包换的亲儿子!”
“他……”轩辕靳的手掌渐渐捏成拳头,声音卡在喉咙里,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将心里的话问出口。
他好吗?他成亲了?他还恨我吗?轩辕靳张着嘴,最终还是未能吐出一个字,他怕知道答案,可是,看着面前这个可爱聪慧的云净,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你没有问题想问我吗?”云净见轩辕靳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不解地眨了眨眼。
“不问了,知道他活着就好。”轩辕靳忽然觉得眼前的孩子有些刺目,像是疙进了眼里的沙子,越揉越痛,他只能转过身闭上眼。
云净不屈不挠地绕到轩辕靳跟前,使劲拽住他腰侧的衣料,仰着头问:“你不想知道我娘是谁吗?”
“能让他心甘情愿安定下来,必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女子。”轩辕靳的语气极淡,但紧握的手掌下,指甲尖已陷进了肉里,可这痛又怎抵地过心里的千万之一?
云净咯咯笑了起来,说:“没错没错,当初我也是和你想的一样,我认为自己的娘亲应该是这个世上最最漂亮最最温柔最最好的,可是我错了。”
“错了?难道不是吗?”
“因为我根本没有娘亲。”云净小手一摊,耸了耸肩膀,又双手插腰道:“我是我美人爹爹生的,所以我没有娘只有爹,这也是我五岁时被爹爹接回山里才知道的。”
“什么?”轩辕靳直呆了好半会儿,才喃喃重复道:“你是小惑生的?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爹是妖,没什么不可能的!”云净伸两只手在轩辕靳眼前比了个数字八的手势,得意道:“我今年八岁,比你那个大皇子还要大几个月,你仔细算算,我是谁的儿子?”
“八岁……”轩辕靳只觉得自己心里正扑通扑通地打鼓,先前的失落瞬间被狂喜替代,但他又不敢轻易去碰触事实,仿佛只要轻轻一捏,梦就会碎了,就像这三年来每一次梦到云小惑那样,梦醒了,只剩下一床冰冷的床褥。
“云净!你还赖在里面做什么?回府了!”不知何时回来的冷青轻轻一拎云净的衣领,在轩辕靳还未回过神的时候,便拖着他消失在了殿门外。
“三弟,朕没有听错吧?”轩辕靳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侧头看向始终沉默地站在一边的轩辕北。
“皇兄,你没有听错,云小惑还活着,至于那个云净,是云小惑给你生的儿子。”轩辕北轻轻一抿嘴,自语道“没想到,一只公狐狸也能生小孩,有意思。”
远处的魅就突然打了个冷颤,他半睁着迷糊的眼,捂紧被子,而后又翻身会周公去了。
隔天一早,轩辕澈正抱着冷青睡得正香,却听屋外有人急匆匆地敲响了门。
“王爷,快醒醒!皇上来了!”
轩辕澈丝毫不见要醒的迹象,反而撩起被子盖住自己和冷青的脑袋。
“王爷!王爷!是皇上来了!已经在前厅了!”屋外的管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可惜他还没叫能叫醒自家王爷,却被突然从身后冒出来的当朝天子给吓了一跳:“皇……
“你退下,朕自己叫他。”等不急的轩辕靳早已冲入后院,支走管家后,他看了眼完全没有动静的房门,侧首朝向一边打了个眼色。
一眨眼的功夫,也不知从哪儿蹿出个影卫,二话不说一脚踹开大门,而后又退回到阴暗中不见了身影。
“轩辕澈!你给朕起来!”轩辕靳一脚迈过门槛,绕过屏风大步来到床边,“二皇弟!二弟!”
轩辕澈心不甘情不愿地揭开被子坐起身,沙哑着声音说:“皇兄,你一大早来臣弟府上干吗?”
“小惑是不是真的没死?”
昨天的一切对于轩辕靳而言太过突然也太过震撼,直到夜里躺在床上反复思量,他才算慢慢让自己的情绪沉静下来,可这心境一清晰,那种仿佛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又整个将他淹没。他独自兴奋地彻夜难眠,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立刻起床梳洗,连早膳也没用,就冲着轩辕澈的府邸奔来。
“皇兄你打小就挺精明的,怎么到了这种事上却犯糊涂?随便一张火狐皮就说是云小惑的,你也能信?照这么说,任谁拿张蛇皮来都能是我家青儿?”“你就这么盼着剥我的蛇皮?要不要取蛇胆给你清清火啊?”冷青此刻也醒了,一脸不悦地歪着身体靠着轩辕澈,有些迷蒙的眼神使劲刮了一眼轩辕澈,这才转过脸看向轩辕靳。
轩辕靳见他大方敞开的衣襟下露出斑斑红印,顿时醒悟不该这么早闯进一对新婚夫夫的婚房,可进都进来了,也只能装作没看见。
他清了清喉咙,拿眼扫着床上两相互依的身影,心里一边冒着酸气一边又带着兴奋问道:“所以,云净真的是朕的孩子?是朕和小惑的孩子?”
这个确认对于轩辕靳太过重要,连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到自己有些颤抖的双唇和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
咚、咚、咚……伴着急促的心跳声,他终于听见冷青轻轻一声“是”。
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对于轩辕靳却仿佛等过了千年的漫长,直到等到了一句肯定的答复,突然,心跳声没了,脑里一片白茫茫,是喜,也是悲。
他喜的是云小惑活着,而且还为他生了个儿子,足以说明云小惑爱他;悲的是当年亲手将彼此关系逼入绝境,还心狠手辣地要剥他的皮取他的命。
轩辕靳看似无声,可心里早已百转千徊,终于,他再次开口问向冷青:“云净八岁?”
“只比你的大皇子大一两月。”
“一两个月……”轩辕靳脑子里飞速的倒退回八年前,再按着普通女子的受孕期往前推算,细细一推敲,立刻又联想到了当初云小惑离开的时间。
刹时,一个困惑了他近十年的真相就这么赤裸裸地摊在了面前,将他杀个措手不及。
“小惑他……”
“你明白最好。”冷青厉声打断他,而后就当没这人般,打着哈欠在轩辕澈怀里蹭了几下,“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净儿该入学堂了,再不回去会被王骂的。”
“你们要走?”轩辕靳一愣,差一点儿冲上去抓住轩辕澈,还好他意识到眼前这两个披着被子的人姿势暧昧,脚下一顿,又硬是收了回来,“你们才刚回来,再多呆呆……”
“净儿今年八岁,一直跟着我们这些妖在山上生活,可他毕竟是个凡人,王已经答应送他进学堂念书,多接触些平常人家的孩子,也好学着怎么做一个‘人’。”
冷青的话说的很平常,语气也是淡淡的,可听在轩辕靳耳里,却又是另番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滋味,甚至还夹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不安。
“那孩子,吃了很多苦?我听说他五岁前并不在小惑身边。”想起那夜云净的述说,轩辕靳又是一阵心疼。
“他跟你说的?”冷青闻言扬眉,眼睛一转,索性抬身坐到了轩辕澈腿上,半挂在他身上扭头瞪着轩辕靳道:“你到底还要在这站多久?”
轩辕靳尴尬得红了脸,连忙退出屋子,小雀子正在门边候着,见他出来,忙上前跟住。
“小雀子,朕带你去见见你未来的新主子吧。”轩辕靳的眉目间燃烧着兴奋的神色,小雀子心里也早有了底,忙不迭道:“皇上,奴才已经问过管家,云小公子就住在后院,奴才给您带路。”
“好。”轩辕靳满意地点头,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如释重负着自语着:“朕,也该立太子了。”
第十三回[上]
千万恨,
恨极在天涯。
轩辕靳见到云净的时候,他已经醒了,正一身穿戴整齐地坐在门槛上,双手撑着小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净儿”难怪之前觉得这孩子眼熟,原来他眉目间有云小惑的神色,可五官却像足了自己,整一个缩小版的轩辕靳嘛!
“谁准你叫我净儿的?”云净冷冷地把话挡了回去,“我虽然告诉你真相,却没打算认你,希望你不要误会。”
“什么?”轩辕靳有着满腔的热情和感动,只想把这个孩子好好抱在怀里,可正准备张开的双臂在听到云净的话后,又无力地垂了下去,“你不愿意认我?”
“我为什么要认你?从我出生起,你就不在我身边,虽然这不怪你,但是你差点害死我美人爹爹这也是事实。”
“我知道我错了。”在云净面前,轩辕靳放下身段,连个“朕”字的尊称都不敢用。
“光知道错有什么用?”云净人小鬼大地长叹一口气,“我可告诉你了,在美人爹爹没原谅你之前,我是不会认你做爹的!别以为你是皇帝就了不起!”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轩辕靳蹲在云净跟前,虽然很想抱一抱他,但最终还是忍住,想到孩子吃过的苦,再想到云小惑差点死在自己手上,他就一点儿底气也没了,更不要说端出一个帝王的架子。
“我马上就要跟二师傅他们回去,不过回山后不出几日,美人爹爹会带我下山。美人爹爹要我进学堂读书学做人,他说我已经八岁,再不学就晚了。美人爹爹还答应了会陪我一起住在山下。”
“玉隐山?”
“是凤凰山。”
“凤凰山?!”轩辕靳心里猛得一阵收缩,说不出是痛是喜。
“爹爹说,他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算是他对这个人间唯一熟悉的地方,而且从山脚进到小镇的学堂并不远,会比较方便。”
“他真的愿意回凤凰山?”轩辕靳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下干裂的嘴唇,显得有些激动。
“你想多了,美人爹爹只是觉得在那里生活最稳妥而已,若不是为了我,他这辈子都不会想走出玉隐山的。你忘了我第一次见到你时说过:我的名字叫‘云净’,是一干二净的‘净’。”
[是一干二净的“净”,爹爹给取的,说是要将前尘俗事清地干净明了的意思。]轩辕靳的记性很好,好到连一个小孩说的话他仍记得一字不差。
轩辕靳的呼吸一滞,闭上眼点了下头,复又睁开,“既然如此,又何苦告诉我这些?”
云净哼了一声,随后伸了个懒腰,啪地一声从门槛上跳到了门外,一只手扣着回廊上的图腾木柱说,不屑道:“你一个做皇帝的怎么就这么笨呢?我都告诉你美人爹爹要陪我住在凤凰山脚了,你就不会死皮赖脸地跟过来吗?若等他在人间住腻了又回到玉隐山,你去哪儿找他?还是你已经不想找他了?”
“想!”脱口而出的字眼,声音响得连他自己也吓到了。
“那不就结了?我看你昨天要死要活的,整个就一窝囊废,要不是二师傅先露了口风我也懒得理你。你说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好歹也该冲过来问问我我爹爹在哪吧?偏拖泥带水矫情个没完没了,你当初到底是怎么追上我爹爹的?我记得他说过你脸皮可厚了,怎么我就没发觉呢?”
“他和你提到过我?”轩辕靳的眸子忽地亮了,跟黑暗中的豹子似的。
“爹爹骂我的时候总说我这皮厚劲像你,尽是油嘴滑舌,长大了一定不是个好东西。”云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上下打量着轩辕靳,摇着头啧啧了两声,方说:“可是我再混蛋也不会跟你学,等我长大了娶个美人娘子回家,一定不会让他为我掉一滴眼泪,更不会让人伤他一分一毫!”
“我……以后不会了……”轩辕靳在自己儿子面前,倒是更像个孙子了。
“以后?等爹爹愿意重新接受你了再谈以后吧!我还是那句话,美人爹爹认你了,我也认你,他若不认,我这辈子都不会喊你一声‘爹’。”云净清脆的声音坚定而有力,不带一丝含糊,听得一边的小雀子眉头直跳,生怕自家皇帝会伤心过度。
轩辕靳此刻却来了精神,捏了下云净的鼻子,笑道:“我一定会让你喊我‘爹’的。”
云净跳起身朝后退了两步,不爽地揉着自己的鼻子,呲牙咧嘴道:“我瞧你没多大希望。”
“若是没希望,你干吗要让我去追?”
“等哪天心情好了,我再告诉你原因。”云净居然卖起了关子。
“噢?你哪天心情能好?”轩辕靳看着面前这个面容如自己性格却像极了云小惑的孩子,满眼都是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