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说了好几句话之后,修兰特才察觉到,身后的人安静得有点奇怪。
转过头去,顿时大吃一惊!
只见半块蛋糕掉落在地,而埃里恩则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不发一声,豆大的汗珠如雨般顺着额头不断滑落。他脸色铁
青,神情痛苦无比,一张英俊的面容彻底扭曲了。
「埃里恩!」修兰特惊慌失措地朝他扑过去。
「你怎么了!埃里恩!?」
「修……别……别吃……」
仿佛是竭尽全力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听得修兰待心惊肉跳,冷汗直冒。
「埃里恩!」继上次在木屋里遇袭后,这是修兰特第二次看着埃里恩倒在自己面前。无力挽救、只能眼睁睁旁观的感
觉,这辈子他都不想再体会第二次了……
「埃里恩!你不能有事……」
「好……」
「……哎?」
「好……难……吃……」
「……」
穿着黑色长斗篷的使者,提着一盏灯来到地下监牢。
时间已经很晚了,门口的守卫顺理成章地挡住了他的脚步。
「使者大人,想要探视犯人的话,请明天一早跟安德鲁少爷一起来吧。」守卫说话的语气十分客气。
「你们都辛苦了。」使者淡淡地说。
两个人距离很近,守卫从对方身上隐约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气,这似乎是之前从末闻到过的……香料的味道?
「我知道现在不是探视时间,但是少爷已经睡下了,我又想问犯人一个很要紧的问题,希望你们能够通融。」
「这是不行的,使者大人……」
门口的几个守卫,都不约而同地都闻到了这股气息,梦幻,甜美,让人醉迷的香气。
「我只是问个问题而已,里面的看守会负责监视的。我保证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即使这样也不行么?」
「这……」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诱人甜香让人忍不住一嗅再嗅,越是刻意追寻,这股香气似乎就越发浓重。如梦似幻
的恍惚感很快侵袭了大脑,占据了他们所有的思维,四肢也跟着变得绵软无力……
「哼……」使者冷哼一声,把倒在地上失去知觉的几个人拖进墙边的阴影处,畅通无阻地走进了地牢。
他手上有一盏小小的油灯,灯里放着一小块塔尔格宫廷特制的迷魂香,在火热的温度下会迅速溶化,发散出诱人醉迷
的香甜气味。
他顺利地走过地牢的通道,来到了众多牢房之前。值夜的守卫看到他的出现异常惊诧,纷纷上前盘问。牢内不太流畅
的通风成为了迷药发挥作用的最佳舞台,最终,这些士兵们无一例外地全部躺下,东倒西歪地睡了一地。
在巴尔克侯爵府做出这种事情,是相当危险的。迷药作用虽强,但持续力却并不长久。
香气一旦散去,这些人大概在一刻钟后就会醒来。
他今晚使用的都是塔尔格宫廷的毒药和迷药——毒药已经悄悄下在犯人的食品里,被厨娘端走了;迷香正在他手中的
提灯里,放倒了一大片地牢守卫。
最初从塔尔格来到邻国贝斯佩雷拉之前,他就被要求一定要行事隐秘。此次出行,绝不能暴露真正的目的。
因为他所要做的事情,是最见不得光的事情。
他的目的是刺杀一个人,刺杀那个叫埃里恩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的身分他再清楚不过。此事一旦暴露出去,要丢命的人就不仅是他了,甚至连他的主人和他们暗地里簇拥的对
象,都将受到不同程度的牵连。
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小心翼翼,也不能再耗时间等待下去了。侯爵之子安德鲁受侍卫长指使、摆明了不合作的态
度,让他的耐心终于崩溃。
使者非常清楚埃里恩的神奇之处——这个人从不带任何侍卫出门,之前派去行刺的人却无一例外都失败了;这个人走
到哪里就会祸害到哪里,可那些天灾人祸从来不会降临到他自己头上……后来他失踪了一段时间,被密探查到他正住
在易斯那普公爵家。
公爵家守卫森严,好小容易一个刺客混进去,最后又得到了行刺失败的结果。
让埃里恩长时间活在世上,如果被前来寻找他的近卫军带走,他们的愿望就会彻底破灭,从此再也没有翻身的希望。
所以,就算再困难也必须杀了他。
再不快点动手,一切都会完蛋……侯爵府巡夜的卫兵们很快就会发觉地牢的异样,前来换班的守卫或许下一秒就会出
现在眼前。
使者取下狱守身上的钥匙,心一横,抽出腰间锋利的佩剑,一步一步地走向他的目标。那两个人先吃了有毒的点心,
就算不会两个都死,也至少应该死掉一个。现在,迷香的味道正浓,除了他这个事先吃过解药的人以外,其它人自然
都会抵抗不了。
使者的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对不起了,埃里恩,虽然我并不讨厌你,但是你的存在……是一个错误。
「匡啷!」牢门被一间间地用力踢开。
五号牢房的地上,躺着两个毫无知觉的人。
一个面容俊雅,神情恬淡,表情就像睡着了一样安稳。另一个则略显痛苦,身上也有反复挣扎过的痕迹。
盛着点心的盘子丢弃在脚边,其中一块被人咬过一口的小圆蛋糕滚在地上,沾染了一层灰黑色的污迹。
很明显,埃里恩吃过那盘有剧毒的蛋糕。
使者的手微微颤抖着,心口充满了抑制不住的狂喜。他忽然很想仰天大笑,将多日以来的抑郁情绪一扫而空。
他的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人继位加冕、俊美无俦的模样,已经看到了养父的风光与荣耀,看到了整个家族兴盛辉
煌的未来。
现在,只要一剑下去确认生死,一切都将结束。
「埃里恩……就算现在有神兵天降,也救不了你了!」
使者面貌狰狞,双手高举长剑,朝埃里恩的身上狠狠刺去!
「锵——!」这一刺,剑尖无情地戳在了坚硬的地面上。剑身发出剧烈的震颤,使者双手一麻,狞笑顿时凝固在了脸
上。
欲刺杀的目标,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消失在了剑下……
这怎么可能!?
使者惊恐地抬起头,却被一股强大的猛劲撞倒在地上。思绪还沉溺在震惊和错愕中无法回头,反扑的那个人已经将他
手中的剑两三下击飞,又一记重拳正中他的胃部,把他彻底击倒,狠狠地压制。
在地上几次翻滚,埃里恩的衣服沾着脏兮兮的污迹,脸上的笑容却还是一如以往的明朗动人,仿佛刚才经历过的那次
死劫,没有任何可以介怀的价值。
「你……!」
「还真是感谢你们,为了我一个人如此劳师动众。」埃里恩露出淡淡的、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温柔的微笑,看在使者眼
里,唯有无尽的讽刺。
「你……没有中毒?」
「啊,你是指蛋糕里下的毒?还有门口挂着的迷香灯?」埃里恩非常温和地解释着,低沉的声音就像在唱催眠曲,「
但你真的错了……那一点毒,对我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那一点」毒……使者想起自己施放的剂量——那足以毒死好几头牛的剂量,简直想立刻晕厥过去。他该后悔自己没
有把整瓶都倒进去吗?
「我离家很早,不过小时候一直有做抗毒的试炼,这也是我跟哥哥们的秘密必修课之一。下次想要毒死我,至少先请
先放够分量……」
埃里恩气死人不偿命地解释完毕,望着被他压得不能动弹、嘴角还在抽搐的使者,微笑地询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呢……雷诺安?」
「……」使者吃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怎么知道我的……」
「我怎么还能认得出你来,对么?」
埃里恩的记性是极好的。当黑色斗篷的连帽被掀开,那张似曾相识的清秀的脸,很快唤醒了记忆里封存的过往。
「之前就有猜测,刺客应该是左大臣派来的,而你是他的养子,雷诺安。」
使者恨恨地把头扭到一边。
「雷诺安……我幼年时期的伴读,现在不顾一切地想杀了我。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雷诺安?我说过,我对王位可是
半点兴趣也没有……」
雷诺安低吼着打断他:「可是,陛下他选择了你!」
「……哎?」
「陛下他去世了!」雷诺安一字一顿的说,语气中满含愤恨。
「父亲去世了?」一直没个正经模样的埃里恩,此时的脸色终于有所改变。
「陛下去世了,这件事还没有对外公开——只是因为他的遗诏……他、他居然决定让你继承王位!」被埃里恩完全制
服的雷诺安知道自己没有逃跑的机会了,索性自暴自弃地将真相全部倒出。
「这不可能。」埃里恩吃惊地道,「无论是大哥还是二哥,他们都比我合适太多。」
「但是事实摆在眼前,陛下选择了他的第三子继承王位……右大臣一派决定簇拥你,派了好几队人马,立誓发誓找遍
天涯海角也要把你带回塔尔格。但是我和父亲不一样……」
这一番话,将埃里恩从惊讶中渐渐拉回了理智的现实。他忽然笑了笑,有些无奈地问:「只是因为不适合,所以你就
要杀我?」
「如果让你当了塔尔格君主,我们还能看到每天的太阳吗!我国的农作物还有丰收的机会吗!雪崩海啸地震土石流暂
且不提,我们走在路上都会被楼上掉落的花盆砸死,被石头绊死,喝凉水都要塞牙……」
「喂,你这样讲太让我伤心了……」
「没有人比费拉斯更适合成为塔尔格的王了……长子继承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情,如果没了你,就不会再有人有异议
了。」
「你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理由,就要杀我?」埃里恩皱箸眉道,「不顾往日情分,手刃你的幼年伴读?」
雷诺安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是一直侧着头,几乎是无意识地说着发泄的话:「算了吧,你这样的人,别跟我提以前
的事情……跟你在外面玩偏偏只有我被马蜂蜇……每一个外出郊游的日子都会下暴雨……玛丽安的目光从来只落在你
身上……这都是为什么……」
「你不是那么无聊吧……多久的事情你都能记到现在。」埃里恩一脸「我败了」的表情,「正如你所说,我的确不懂
治国之道,不懂驭人之术,我天生性格散漫,缺乏自我约束,甚至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
随后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但是……我父亲塔尔格王所做的决定,你们也没有资格擅自冒犯。就算你们
拥戴的是我大哥——这只是表面上说得好听罢了,说到底不过是为你养父的一己私欲。
「你们以为,我死后费拉斯就会高高兴兴地坐上王位么?就会得意忘形不再追查我的死因么?是啊……无论是成熟内
敛的费拉斯还是冷静睿智的塞雷,都会是塔尔格历史上难得一见的明君,但是在这之前,他们仍然是我同父同母、感
情最深的亲哥哥。
「如果我死了,他们不会善罢罢休。」
雷诺安闭上眼睛,死死地咬住下唇。
「我去年之所以离开导师身边,离开塔尔格,或许还是因为没能做到真正释怀吧。我记得读书的时候,人家都很亲近
大哥,却刻意回避我。
「不是不能理解……一个被自己父母嫌弃的人,他的存在总是有几分特殊。但是我从未因此沮丧,因为生命中还有很
多重视我的人,大哥,二哥,寒兹拉古老师,博士,以及……」
埃里恩侧过脸看着躺在地上睡着了的修兰特,目光逐渐温柔似水,「为了他们,我一定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埃里恩。」雷诺安沉默了一阵,声音微弱得如同梦呓,「你惩罚我吧。」
「很可惜,我没这个打算。」埃里恩手一松,轻易地放开了他,「你走吧,如果运气好的话,今晚还能逃出去。」
「你……」雷诺安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就不怕父亲会继续派人……」
「你是最后一个,再没有任何机会了。」埃里恩自信而轻松地微笑道,「大哥和二哥早已秘密地来到贝布托城,至此
,一切都会得到解决。」
「什么!?」
「你走吧,雷诺安。就算不能回家,也比待在这里等着被侯爵问罪来得好。」
大慨是想起自己的境遇,雷诺安咽下多余的话,小心翼翼地往门口退了几步。确信埃里恩不会突然反悔之后,才匆匆
逃走。
「唉,真是的……」
埃里恩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土,在修兰特身边坐下来,颇有些无奈地自语。
「我为什么要去扮演圣母拯救迷途少年呢……?如果刚才告诉雷诺安,他带来的毒药其实有些过期变质,搞得整个蛋
糕难吃无比,而那种迷香只要在闻到之初,连续用指甲狠刺手心半分钟就会免疫……他又会怎么想?」
埃里恩摇摇头,状似惋惜地感叹:「所以说,打着『宫廷秘制』名号的东西未必是好东西,请广大刺客千万不要迷信
。」
修兰特在迷香的作用下继续安稳地睡着,没人能对埃里恩这番能把人气到吐血的话作出评论。
「亲爱的睡美人,你该醒来了。」
埃里恩温柔地抚摸着修兰特的长发,低下头,在嘴唇上烙下轻轻的一吻。
迷香的气味已经基本消散,隐约能听到走廊尽头传来一些卫兵惊慌失措的声音,不知道今晚雷诺安今晚能否顺利逃脱
?
当然,这些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
埃里恩一次又一次地吻着身下的人,直到对方终于睁开了那双朦胧而美丽的眼睛。
「埃里恩……?」
「嗯,我在。」埃里恩紧紧握住他的手,安抚地说道,「你没事,我也没事,一切都结束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修兰特并不知晓刚才的一切,他在埃里恩吃了毒蛋糕(其实是变质毒蛋糕)痛苦倒地后不
久,也中了迷香睡去了。
埃里恩无意继续隐瞒身分,微笑着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么?一个跟我有关的故事。」
「……嗯。」
邻国的塔尔格王有三位王子。在三王子出生的时候,宫廷里的占卜师告诉国王和王后,这位王子是噩运星,必须送出
宫去,否则会给王室带来灾难。
国王开始并不相信但随着三王子年龄的增长,占卜师的预言似乎也在渐渐实现……国王感到惶恐,最终把只有十三岁
的王子送给了巴尔塔斯立家族抚养,从此没有再让他迈进王宫一步。
这位王子的名字叫做,埃里恩·萨菲兰德。
就算对天性豁达的埃里恩来说,被父母抛弃并不是特别值得难过的事情。
但从幼年起,周遭人好奇的、畏惧的目光,或者刻意回避的种种举动,多少在他心里留下了不愉快。所以,他在遇到
同样不能被外人接受,内心却柔软善良的蓝胡子公爵时,很快产生了一种想要贴近的亲切感。
想要把那只冰冷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里,想要打开那扇不能打开的门,更加拉近彼此的关系。他发现了对方身上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