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么求过他做任何一件事,就算当日在边关,明知李君鹤和方尧的恋情会后患无穷,也只是苦劝,却从未求他放手
,而如今已是气如游丝,第一次开口求李君鹤,却是苦求他留在朝里。
李君鹤泪眼婆娑,抬眼看看方尧,两人都是一般心思,这一应允,便是永远地留在朝中,不得脱身,只是韩浩源这般
模样的恳切相求,那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韩浩源见他不允,心里一急,张嘴刚要说话,一口血喷了出来。李君鹤连忙点头:“我答应你,我不回延州了,我留
在朝里,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韩浩源已经失神的眼神复又明亮起来,道:“谢谢你,君鹤。”他喘息了几声又说道:“你跟方尧说……把……郡主
……送回辽国吧……她不是汉人……不需要守咱们汉人的规矩……做什么贞节烈妇……有方尧在,咱们大宋的……太
平天下,不用女人来维持……”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看到这养德斋里,还有他的未婚妻萧银心,他只知道他要死了,有些事情要托付,有些责任要尽到
。
萧银心没有哭,只是觉得眼眼里有一层怎么擦也擦不尽的水气,她想起三年前,她还是青葱任性的辽国小郡主,不肯
和亲,就自不量力地跑去刺杀方尧,夜幕下,黑沉沉地一大遍都是军营,除了军营就是军营,哪里去找宋军主帅。然
后,她看见溶在黑暗就看不清五官的书生施施然地走着,他很高兴,一边走还一边哼着小曲。——他那个时候,真是
很是高兴,仗打完了,他要回京城见他的皇帝了——后来,他再了没有听见过她哼小曲。她知道是因为他的缘故,他
不想娶她。
她想抓住这个书生逼供,总能问出来的。她就跟在书生后面,这个人一路哼着小曲回了营帐,然后脱了衣服洗澡,她
就忍不住叫了起来。她忘了是她偷偷地跟着别人后面的。再然后,她就被擒住了。阮平的武功真的很好,一个回合,
她就被逮住了。
再然后,她一路追杀他,因为他说了句她丑。他总是宽容地让人放了她,微笑着让她离开。反反复复,像是过家家的
游戏。他逃,她追。直到金殿上,皇上赐婚,还是他在逃,她在追,她陷在这个游戏里,心力交瘁,依然是改变不了
这个格局。
方纶的尸体也被人带上来了,平妃在那里抚尸大哭,那个男人,她无从评价,不过她知道,在平妃的眼底,他是天底
下最好最好的男人,是她在这暗无天日的深宫里唯一的一抹耀眼的阳光。而她的这个男人,在很多人的眼里,都是最
好最好的,却离她遥远得像是隔着辽宋两个国家那么远。他的眼里从来没有过她,到死都如此。
此时,养德斋内,银烛高烧,烛光透过外面罩着有黄纱,黄黄地照着韩浩源的脸,朦朦胧胧地仿佛长了一层绒毛,眉
眼如婴儿般安详。他开始涣散的目光落到赵祎脸上,顿时脸露微笑,现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来,
“敏……慎……”一个随口胡绉的名字,满腹藏在心底的苦恋,八年近在咫尺的相思,随着这声轻唤,轻轻地吐了出
来,伴着一抹微笑,缠绵成优美的绝唱,在养德斋里静静地回荡。这一声呼唤已用尽他全部的残余力气,手掌骤然一
松,双眼微闭,垂头不动,已停了呼吸,而那抹微笑还在凝在嘴角。
李君鹤被方尧抱在怀里,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其实很清楚,从那天他在荷花池边上跟方尧说,要去看韩浩源的时
候,他知道他要会永远的失去韩浩源。只是两个失去是不同的概念。他宁愿是前者,他可以跟他形同陌路,可以反目
成仇,可以跟他永不相见,但是至少那样,韩浩源还活着,活在他自己的理念里,坚持着他的坚持,执着他的执着,
而不是现在这样,千呼万唤也换不来他的一声应答。
阮平舒楠俱是伏尸大哭,众燕云骑也深感侧然。
赵祎颤抖着握住韩浩源的手,想张嘴叫他,却一点声音也叫不出来,过了良久,只觉得喉咙一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一口血鲜血喷了出来半数溅到地上,半数滴落在龙袍上,犹如当日坐在汴梁城简陋的包子铺里吃灌汤包时,他一口
咬下去飙出来油,只是这一次没有笑声,那个跺着脚说可惜了这件上好料子的外袍的人,再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了。
很久没有察觉过的疼痛被一口鲜血唤醒,这些年,他想过很多事情,没有李君鹤,自己会怎么样?没有方尧,边关会
怎么样?没有方如海,朝堂会怎么样?没有明王,王室宗亲会怎么样?唯独没有想过,在他的身边,此这个朝堂上如
果没有韩浩源会怎么样?
朝堂上底下朝臣中唾沫横飞吵成一团的时候,他从来没有烦心过,因为那底下,穿着降紫色的官服的人群里有韩浩源
,哪怕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站在那里,也是一棵替他遮风挡雨的大树。他气李君鹤留在边关的时候,
有韩浩源在一旁作他出气筒,默默地承受他的雷霆之怒。他也太了解韩浩源,不通权术,不懂为官之道,他怕他死后
,韩浩源被他得罪过的那些权臣们清算,所以他给韩浩源准备一块免罪丹书铁券,只要是大宋的天下,没有人能治他
的罪,罢他的官,这不仅是他给儿子在朝庭中留下的中流砥柱,还是他在成全韩浩源当一辈子清流忠臣的梦想。
他习惯了他无声无息却却无时不在的存在着,就像习惯太阳从东边升,从西边落。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没有韩浩源
会怎么样,因为不设防,所以痛疼来时,他无法抵挡,那种心底涌上来痛楚和悲伤一阵盖过一阵,像刀一样的缓缓地
在他心底深处刮过。
“皇上。”王思恩惶然地扶着摇摇欲坠的赵祎,从袖子里摸出药瓶,刚刚凑至赵祎唇边,就被他挡开了:“不用了。
”他借着王思恩的力量站稳,通过窗户望出去,殿外嘶杀声,奔跑声不绝于耳,东方已经浅浅地现出一些朝霞,巍峨
的黄色琉璃瓦渐次清晰。天就要亮了,城门楼上的白灯笼还在。他全心全意地要维持的太平盛世还处在危机当中。
“王思恩,朕要去城门楼上,李君鹤,你陪朕一起。”
一个时辰之后,城门楼下,打着护驾平乱的旗号纷墨登场的各路人马,因赵祎的出现如潮水般退去。满朝文武百官,
在御道两边,三呼万岁。赵祎抬起头,只觉得初升的朝阳耀眼夺目,照得他一阵接一阵的晕眩,他微笑着看着他身边
的李君鹤,托孤般地说道:“李君鹤,朕的赵氏江山联同皇儿,都托付给你了。”
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被晨风吹得传送了很远,身边的宫女太监,城门楼上守城侍卫,城墙底下的文武百官,大宋的
龙阕凤阁都听得清清楚楚,韩浩源还没走远,他还来得及听到。
他知道李君鹤不能说不,韩浩源尸体尚温,还听得到他的回答,所以——方尧,这一局,朕跟你都没有赢,你方尧最
终也只能生是我大宋的猛将,死是我赵家的悍奴。
三个时辰后,崇庆殿内传出消息,皇帝已大行,举国缟素,太子赵晖登基,内侍王思恩饮鸠殉主。
李君鹤辞去边关巡察史一职,出任太傅太宰,豫王方尧出任殿前都指挥使,兼天下兵马大元帅。另选名将镇守边关,
因为李君鹤守着对韩浩源承诺,他也只有留在朝中。
对于那些对赵祎的突然驾崩多有诟病宗室亲王,方尧听从李君鹤的建议,请明王出任辅政亲王,太后曹氏垂帘听政,
借以三方势力共同辅政相互制擎的措施暂时稳住了矛盾重重的朝局,以图日后清平大业。
半年之后,二皇子赵显与其母平妃双双染病,不治身亡,消息传出去,已重返辽国的萧银心什么都没有说,她知道很
多事情是不需要去证实的。因为临回辽国前,李君鹤特意跟她说过,有些人,有些事,她一定要忘记。
只是有些人,有些事,李君鹤自己都做不到忘记。
比如延州,比如韩浩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