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闵却不打算让他向石衍见礼,冷声道:“太子想看你歌舞,你且下去舞上一回罢。”
“是。”
玲珑下到场中,心里不禁暗暗发苦。
甚么叫舞上一回?这一无鼓乐,二无合适的衣衫,让人如何舞?
他沉吟片刻,从腰间取下横笛。幸好他今日本打算吹上一曲自娱自乐,此时倒是勉强可以派上用场了。
竹笛轻举在唇边,玲珑突然心中一动。那首年幼时常听的曲子,他却一次也没有试过吹奏。摩诃兜勒,摩诃兜勒……罢了,便是它了吧。
横笛的声音清亮无匹,一时间犹如凤鸣回旋在大厅之中。
玲珑吹的曲子似乎颇有古意,从起初的婉转滴翠,渐渐变得辉煌雄浑,乃至金戈铁马,最终竟归于萧索悲壮,让人忍不住沉醉其间,心潮随之起伏跌宕。
一曲似尽未尽之时,少年突然放下翠笛,将之擒于掌中,翩然起舞,口中高歌浅唱起来……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一个“得”字出口,白衣少年突然收势而立,肤白如雪,眸亮若星,颔首浅笑,令人不禁心驰神往。
第二十五章
“好!”“好!”“好!”
听到太子出声叫好,众人方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纷纷附和。
玲珑这番几乎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绝活,眼睛里不由闪过得色。他偷偷瞥一眼主位却发现冉闵的脸上没有丝毫赞赏,看着自己的眼神却反而阴沉得可怕,不由心中一紧。
又是哪里惹到这煞星了?
“果然好技艺!你这歌……莫不是当年协律都尉所作的《佳人曲》?”石衍抚掌大笑,“武帝当年因李延年此曲而得绝代佳人,你如今唱来倒也算应景!”
玲珑知道他说的是汉时乐师李延年在武帝面前献艺,武帝惊为天人,连忙问起歌中女子,一旁平阳公主争先代奏,举荐了李延年的妹妹给武帝,这才带来了李家多年荣光的典故。只是那李延年本人却也是武帝的佞宠,虽然出身倡家又受过腐刑,却被封为协律都尉,拿着二千石的俸禄,甚至与武帝同进同出、同坐同卧。石衍如此说却也有一语双关的意思。
玲珑连忙躬身行礼:“太子真是慧眼独具,玲珑唱的正是那《佳人曲》。”
石衍又道:“那你之前吹奏的……嗯……莫非是……李延年用西域曲谱《摩诃兜勒》作的《鼓吹新声》?”
“是。”虽然知道自己所吹笛曲的真实来历,玲珑却并不想说起,只得低声应了。
“果真如此啊!听说李乐师有天人之姿,比他妹妹还要美上三分,真是让人不禁心驰神往啊……”石衍顿了顿道,“只是你似乎略微改动了些地方,叫人一下子听不出来呢!嗯……听起来更加古朴大气了些,看不出玲珑也是个有才之人啊。”
“玲珑听师傅吹奏时便是如此,想是流传下来时未免有些残缺不全、变调失真,却不是自己改的。”
“原来如此……有人说《摩诃兜勒》本是一首佛曲,还有人说是一首赞颂君王的万岁歌,不知玲珑对此有何看法?传你曲子的师傅可有对你说过此曲的来历?”石衍笑眯眯地问,似乎一点都没有发现冉闵越发阴郁的脸色。
“《摩诃兜勒》乃是战歌!”玲珑朗声道,“此曲表达的是军中子弟一面怀念家乡美景,一面奋勇杀敌,发誓为保卫国土洒尽最后一滴血!玲珑今日将此曲献与将军,祝愿将军武运亨通,终有一日成为宇内第一名将!”
少年跪倒在地,声音铿锵有力,话语中情真意切,让人听了不禁动容,就连石衍一下子也岔不回去了。
见冉闵的脸色稍见平和,玲珑不禁松一口气。他可不愿意为了个一看就是另有所图,不知所谓、还喜欢附庸几句风雅的太子白白得罪自家那个凶神恶煞。
石衍见众人纷纷站起来向冉闵祝贺,心中不由暗自着急。若是就这么被揭过去了,那自己刚才故意借由那优童打压冉闵的威严岂不是全都白搭了?
“大将军好福气!不但有贤妻操持家务,又有美人相伴左右,今日又得了太后的赐婚,真是羡煞旁人、羡煞旁人啊!”石衍向冉闵拱手道,“我今日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将军可否答应?”
“太子是一国之储,将来这天下都是太子的囊中之物,闵也自当肝脑涂地为大赵尽忠,你我之间何来什么请求。”冉闵这句话说得极为漂亮,暗中点明了两人如今本无上下从属关系不算,还将石衍的请求一笔带过了。
石衍却不依不饶:“可惜在我的东宫里可找不到如此精通音律的美人啊。我想请大将军将他借与我几日,指点指点我的那帮愚仆,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冉闵尚未开腔,玲珑却微笑道:“多谢太子美意!可惜玲珑受太后的旨意,照顾将军平素饮食起居,实在脱不开身,只好有负太子厚爱了。不如让玲珑敬太子一杯,就算是答谢太子今日知音之情如何?”
见对方没有反对,玲珑斟满一杯酒,恭敬地托在石衍面前。不料石衍只是张了口,并不伸手接过酒杯。他只得一直递到了石衍唇边,让他就着自己的手饮尽了此杯。他用余光瞥一眼冉闵,果然在那双看似不喜不悲的眼睛里找到了几分恼怒。
“哈哈哈哈……既然佳人一心一意只想伴在大将军身边,本太子又岂是棒打鸳鸯之辈?此事就此作罢!”猛地想起面前的人好歹也是从太后府里头出来的,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石衍只得结束了话题。他正待要说起另一桩事,却突然听到一声惊叫!
只见一名仆人跌倒在地,原本端在手中的一大碗热汤尽数泼洒在他身上,烫得他满地打滚,惨叫连连。
旁边的席上只坐了一员女将,盔明甲亮,腰间还配着宝剑,一点不像是来参加喜宴,倒有些像是来砸场子的。她手里端一个海碗,面前的碟子里却未见有菜,想必之前都在一个劲地牛饮猛灌。
“酒呢?拿酒来!”那女子一拍桌子,似是已经醉了。一旁另一个仆人想去搀扶起地上的伤者,走过女将身侧却被她一把抓起,高吼着要他去取酒,复又把人推搡到了一边。
席上诸人这才认出酒醉的女将是谁,估摸着刚才跌倒的仆人也是被她推倒的,不由暗暗好笑。要说辅国大将军不但打仗是一等一的,就连这桃花运也是一等一的呢!也亏得是冉闵,要是旁人哪里消受得了如此多的美人恩啊。
冉闵皱起眉头,低声吩咐了自己的亲卫几句,立即有几个孔武有力的军士,也不管酒醉的叶岚如何挣扎,用布塞住她的嘴迅速将人拖出了前厅。
趁着这一出好戏吸引了众人的注意,玲珑借机去到董夫人一桌请安。
董夫人本想让叶岚给新娘一点晦气,这才同意了让叶岚出席婚典。不想新娘子没到,这不知轻重的女校尉倒是先闹出了这通事来,让冉闵大失颜面。她想起冉闵几日前的冰冷笑容,不禁胆战心惊,加上刚才又想让玲珑出丑,特意把他唤到了前厅,再次犯了冉闵的忌讳……
出了一身冷汗的董夫人再没有心思教训玲珑,只随意问了他几句,便将人打发走了。
过不多久,吉时已到。
这厢要行夫妻之礼,场面十分喜庆热闹,玲珑却一个人走到后花园中,默默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怔怔地看着池水被晚风吹起的涟漪。
今夜那人的脸色竟跟刷锅水一样黑!
唉……那样的情形,他又想让我怎样?分明是他自己要与太子相争,歌舞也是他自己下令要舞的,他倒是好,竟然还迁怒上我了!真不知是哪里惹来的晦气,莫非是太久没有去烧香拜佛?玲珑突然想起自己早已放弃了那懦弱的信仰,不禁微微摇头,习惯真是个麻烦。
刚才旁人兴许还看不出来,可是习惯了观察那人脸上蛛丝马迹的自己却是看得一清二楚,那煞星分明已是动了杀念。自己不过是被扫到,那个不知好歹的太子将来恐怕必定要倒大霉了!
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哄笑,玲珑心中不知怎么升起一股恼怒。
凭什么刚才竟然开始替他算计起和太子的实力对比了?人家娶了一个又一个,厢房里还关着一个为情所困的……哼,若不是看他长得略微俊伟一些,犯得着如此替他着想吗?
其实也不算很俊!
玲珑暗自把冉闵的五官和自己相比,登时摇了摇头。眼睛瞪起来像个铜铃,眯起来像只狐狸。鼻子挺是挺一点,却也比不得羯人高挺。特别是那张嘴,说起狠话来一点都不打折扣,从来也没有过吐出温言软语的时候!
若是他再长得矮一些,挫一些,方口大耳,吊眉毛,三角眼,朝天鼻,再来点络腮胡子……玲珑在心里把冉闵的形象狠狠诋毁了一遍,这才觉得没有刚才气恼了。
不过是个三条腿的男人罢了!
北地的夏夜带着几分寒意,玲珑听外头的动静小了许多,料想新人已经入了洞房,酒宴也都散了,这才踩着露水回到自己的屋子。
见屋里黑漆漆的一片,他才想起因为前头忙不过来,容烟一早就被李管家借走了。
摸索着点燃桌上的蜡烛,玲珑突然发现桌面上多了一堆白色的粉末。这是甚么东西?用手指轻轻沾了一点,还略微有些湿润,这是……
见一旁的茶壶边赫然少了一只瓷杯,玲珑突然瞪大了眼睛。这……这分明是有人用内劲将盛着水的茶杯碾成了齑粉!在将军府里有这份功力的算来算去也只有一个人了。
真是见鬼!那煞星不去喜房,跑到这里来作甚?
第二十六章
冉闵对新夫人极为宠爱,一连十日宿在她的院子里不算,甚至有一次还差点错过了大朝会。
新夫人的一切用度都与董夫人看齐不算,冉闵听说她身子畏热,还特别让人在屋子里起了两座冰鹤。所谓冰鹤并不是冰雕成的,而是用黄铜制成的中空仙鹤。鹤脚下有铜管,通往地下事先挖好的冰窖。夏日里只要往冰窖中不断加入冰块,冰鹤便能散发出丝丝寒意,还可以口吐氤氲雾气,煞是好看。
将军府中的下人们这几天议论最多的就要数新夫人的出手豪绰。
真不愧是太后的本家,光嫁妆便有数十车。古玩宝玉不算稀罕,连喜房里的家具也都是从宫里特别运来的。那座千佛莲花榻,不但是用上好的百年沉香木打造,更是经过数十位高僧开光,据说光是摸一摸都能添福添寿,何况是睡在上头!
成婚后的第二日,新夫人便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前去拜会董夫人,却在午后把自个儿院子里的人上上下下都赏了一遍。最少的也有一人纹银三十两,让人看得好不眼红!
就连那些曾信誓旦旦说要拥护董夫人的也不禁暗中动了些心思。要说董夫人管着府中的钥匙,这么多年里便是逢年过节也没有给过那么多打赏,自己却时常追风买些华而不实、不伦不类的东西摆在自己屋子里。到底不如人家有见识,即便是学一辈子也未必能明白邺城中贵妇们的风声指向!
对此董夫人和秦玉两个自然没少在屋子里咬牙切齿。
可惜新夫人用的是自己的嫁妆,一钱银子都没从家里支,甚至连例银都不来问,她们再怎么也管不到这上头去。
一想起前几日新夫人又邀了城中贵戚的夫人们办什么诗会,这回竟连南阳公主都请了来,董夫人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好一通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这府里的正室夫人呢!
砸烂了房中的摆设,董夫人气得一连两日没有用饭。可惜冉闵似乎早已忘记了要来看她,不是处理公务就是和新夫人黏在一起。真个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玲珑斟酌了几日,才依稀有些明白冉闵那日为何会出现在自己房中。
大抵是喜欢的东西被别人觊觎了,心里有些不痛快罢。何况那个不长眼的太子还故意要做出一番和自己相谈甚欢的架势,暗中贬低自家那煞星是个粗胚。啧啧……想起他那天阴沉的眼神和这些天对边碰上自己却故意视而不见的样子,该不会真的是恼了吧?
玲珑不由挑眉一笑。这世上哪有这么美的事,就只有自己烦恼所托非人,也该着他冉大将军憋点怨气!
早间容烟前来传话,说是新夫人有请,要与玲珑共叙家常。
玲珑一听就脑门直疼。这个女人的话题转着转着就喜欢往一些私密之处去。她又尽得郑樱桃真传,在房中术上就是十个自己也比不上她。也不知冉大将军一连宿了那么多日,身体可还吃得消?玲珑脸上不由浮起一抹坏笑。
看这女人的意思是要和自己联手,先把董夫人弄出局再说吗?可惜她一来不明白这家里到底有多少女人对自己来说根本就没有多大区别,二来……
玲珑咬了咬下唇,二来嘛先皇驾崩不久、时局未稳,此时自己的宝却不能再放在太后身上了呢!这可不是他要为自己的心上人着想,帮助郑樱桃看住冉闵得不到丝毫的好处,最多只能自保,要是反过来……
要是反过来……
把最有可能的结果推算了一遍,这样做的代价不是没有,可是却也是最好的选择。玲珑吐出一口气,还是先去探探那红绸的口风吧。以自己如今的地位或许永远掌握不了主动,不过靠着分析现状、运用一切可用之力,却也未必会落在旁人之后!
“是玲珑来了呀。我方才头疼病又犯了,这会儿只能靠着同你讲话,还请玲珑不要见怪。”
望着半依在软榻上的美人,玲珑心中一叹,真活脱脱又是一个郑樱桃,连用的熏香都是一模一样的!
只是红绸没有郑樱桃美艳得那么浑然天成、魅惑入骨罢了。她的眼神、动作稍有些矫揉造作,不过脸上的三分病容,倒是平添了许多娇媚。
女人的两颊还带着几分春色,一看便是与人欢好后不久的模样。玲珑在心中冷笑,她这算是做戏给谁看呢?
玲珑推让了一番才在圆凳上坐定。见红绸夫人将身边的丫鬟都遣走了,不由有些别扭,她还真当是两个女子要一起聊些闺房之密不成?
“上次听了玲珑一席话,红绸真是受益匪浅。唉……”红绸的声音里透着丝丝慵懒,这个国色天香的女子光是叹气竟也叹出了几个起落,“可惜,女儿家的身子骨到底比不得男子。冉将军不愧有万夫莫敌之勇,到了床笫间攻城略地也丝毫不见手软。这才几日功夫,我这一身修为眼看着就快要付诸流水了,所以才特意请玲珑来再讨教讨教。”
饶是玲珑听了这话也不由头皮发紧。
他知道红绸口中的修为说的是《玄女经》。那相传是九天玄女传授给轩辕黄帝的修仙之法,共分上下两册,各九卷,说的是男女互为鼎炉的双修之法。上册供男子修习,下册则必须由女子修习。
这套修炼方法自黄帝之后便成了历代皇帝趋之若鹜的宫廷秘法。帝王政务繁忙,想要求得长生不老却又不愿苦行修业,便只好在这双修之术上一箭双雕了。
《玄女经》传到商纣之时,因纣王美色误国,最后使得一朝覆灭,周武王便将此法毁去,从此世上再没有了真本。只有下册中有三卷辗转流传了下来,还是那传说中倾城倾国的苏妲己亲笔注解了的抄本,被修道之士以及娼门女子奉为至宝。
这套法子经过妲己修改,加了许多狐媚之术,已经变成了以诱惑为主,让修习之人在不知不觉中勾人心魄。后来又经过不知名的高人改进,变成了只要是承受一方男女皆可修炼,练到了极处不但可以享尽人间极乐,更可以容颜长驻!
郑樱桃还是大臣家妓之时就曾有幸学过一些《玄女经》。后来他成了石虎的宠妃,便让人不知从何处夺来原本,供自己修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