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什么不让我去追他!那个跑掉的人会把老子的事情说出去的!”丹鹤吼道。
执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已经来不及了,那些人用了暗哨,你刚才也听到了,不久后就会有人找到这里。”
惨白着一张脸,丹鹤紧咬着下唇,身体里的血液仿佛被执废的一句话全数抽空,剩下冰冷的躯壳。
如果现在在车上的人是丹秋,丹鹤的种种举动无异于将两人推入火坑。
打草惊蛇也好,鲁莽行事也罢,都不是理由。
他沐丹鹤武功再高有什么用,就算能将人带出皇宫,却没有能力保护她的平安。
他太自负,太高估自己了。
丹鹤怔怔地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喉结不适地动了动。
执废费力地拉起丹鹤,“还不走,难道你还有力气再厮杀一番吗?”
三十一
茂密的树木挡住了林间疾驰的马车,呼啸的风声从耳边划过,丹鹤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安静得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
失去了狂傲和狠厉的眼神,丹鹤就像一只被剪了利爪的困兽,脸色也苍白许多。
从深夜到拂晓,再到正午、黄昏,他们一刻都没停。
一路南行,远离皇都及沐家,马不停蹄。
接连着两天,渴了就到林中的溪流里汲水,饿了也只是打些野味来。
马夫累了,有时候执废会替换他,执废累了,丹鹤就从他手中接过马鞭。
已经是第三天的正午了。
执废晃了晃手里的牛皮水囊,已经所剩不多了,他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的哑巴大叔似是感应到他的视线,微微回过了头,朝远处指了指,似乎在说那个地方应该有蓄水,执废点点头,问他累不累,要不要换人,大叔缓缓地摇着头,马鞭抽动有力,气定神闲地继续驾马。
讪讪笑了笑,执废放下车帘又坐了回去,那大叔体力也真好,换了自己,一个时辰坚持不到,手就先酸了。
“喝我的。”丹鹤突然将自己的水囊朝执废抛了过去,在空中划过一个堪比半圆的弧度。
执废怔然地接过水囊,这似曾相识的情景让执废想起了不太好的回忆。
丹鹤将头偏过一边,目光看着那被他砸出来的两道窟窿,语气十分轻淡地说,“对不起……”
恍然回过神,执废呆呆地看着他,“丹鹤,你在跟我说话?”
丹鹤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靠近执废,忽而猛地抓住他的肩膀,“烦死了!同样的话不要让老子说第二遍!老子承认原先是错看你了行不行!”
车内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执废眨着眼睛,似乎还不能很好地消化丹鹤的话。
而丹鹤红着脸,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
马车突然剧烈晃了一下,两人本来就靠的近,这一震,本来动作幅度就大的丹鹤重重砸在了执废身上。
近距离看着那与姐姐有几分相似的脸,并不像姐姐那般温柔如水,而是带着少年的英气与青涩。
丹鹤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接触,似乎那人一动,都会让自己的心跳快上半拍。
温热的气息吐在执废脸上,有些痒,艰难地推了推钢铁般的身躯,“你先起来……”
丹鹤顺势将执废圈住,“你不原谅,我不起来!”
执废快被压得喘不过气了,只好告饶般地跟他说,“原谅了……原谅了……”
一下子,似乎丹鹤眸中又充满了热情的光华,顿时变得生气勃勃许多,唇边是掩不住的得逞了般的笑意,丹鹤还恶意地紧了紧双臂,满意的听到执废痛呼一声,才慢慢地从执废身上爬起。
丹鹤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执废一番,直看得执废有些不安,习武之人锐利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就像一把把刀子,虽然这会的刀子没有杀伤力,可还是让执废觉得不舒服。
看了良久,丹鹤才皱着眉头说,“老子实在看不出来,你又没啥特色,怎的会当了太子?”
执废扯了扯嘴角,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啊。
真要说个为什么的话,只能说还是皇帝的专断独行和心血来潮吧。
“哼,太子可不是人干的,也就你才会烂好人——妇人之仁。”丹鹤得意地总结道。
“……匹夫之勇。”执废小声地诽了一句。
无奈丹鹤的内功之高足以将这句话听得清楚明白,瞪着一双杏眼,“你、说、什、么——”
执废笑了。
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不用压抑自己,不用伪装自己,想笑的时候就笑,想生气的时候就生气,这点,在宫里是绝对做不到的。
就算在母妃沐翱她们身边,执废也尽量小心翼翼不让他们担心,很多时候忽略了自己原本的心情。
没有谁,在遇上欺压、偏见、中毒之后还能笑着说没关系的。
所以执废羡慕丹鹤这样的性格,闯荡江湖,无所顾忌,生气的时候怒发冲冠,搏斗的时候全力以赴,做错了会勇于坦白道歉。
真正的率真直爽。
两人在车内相谈甚欢,全然不觉时间过去,天色不早了。
哑巴大叔用马鞭敲了敲车辕,示意他们找到了一个适合歇脚的地方。
丹鹤掀开帘子跳下车原地瞧了一圈,然后朝执废点点头,“我先去打点野物,你们准备烧火吧。”
执废想着三人的水囊里只怕一滴水也不剩了,便也踩着车辕下了车,可一时重心不稳没站住,整个人往前栽去,多亏面前有人扶着他,执废对哑巴大叔笑了笑,“谢谢……”
而丹鹤已御起轻功飘至远处。
执废皱了皱眉头,哑巴大叔并没有放开他,反而双手从肩膀一直滑到了腰际,就着这个姿势,实在不正常。
“大叔?……”
结实的胸膛传来熟悉的热度,粗糙的麻布衣衫散发着尘土和微酸的汗味,却有股熟悉的淡香隐在其中。
抬头去看哑巴大叔时,那张属于中年男子的冷峻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本来样貌平平的大叔的脸孔,竟然和记忆里的那个男人重叠了。
双唇微微颤动,压下一颗狂跳的心,执废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叔,“父……皇?”
头顶传来男人低沉的笑声,带着戏谑而微怒的音调,“喔,难得小七还记得父皇……”
看着那人将脸上薄薄一层的人皮慢慢撕下,露出一张五官精致完美无缺的脸,还有嘴上那没有温度的笑意。
“我……你……为什么……”脑子里一片混乱,执废被混乱繁杂的念头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嘴巴张张合合,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殷无遥挑了挑眉,“居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了,连敬语也忘了用?”
执废只觉得从头到脚似乎有无数蚂蚁在爬,强压下紧张和无措,“父皇,您怎么会在这里……”
“朕来找被拐走了的太子。”
“不可能……”
“小七做的不错,沐丹鹤以后可为你所用。”
“不是的,宫里……”
“早在三天前就已经让你大皇兄代理朝政,对外宣称皇帝及太子上万衡山祈福了。”
“您一直跟着我们?”
“朕是在客栈跟那哑巴掉包的。”
“可有影卫在父皇身边?”
“人多了会让沐丹鹤发现,朕一人足够。”
“为什么要这样冒险……”
“朕说了,来找你,也顺便给沐家找找麻烦。”
说着,殷无遥眼里闪过笑意,执废只觉得头皮发麻。
过了好一会,殷无遥才放开执废,理了理有些乱的衣服,恢复君临天下的魄力和气度,就算穿着的是麻布,也照样是高高在上的气势。
执废看着他,心中的诧异和惊讶还未完全消除。
以殷无遥的为人,他又怎么可能只为了给沐家找找麻烦而出宫,恐怕,是要彻底铲除了沐家势力吧。
丹鹤曾说,直到现在皇都里还没传出太子失踪的消息。
母妃抚上执废的脑袋,略带愁容地说他傻,皇帝的女人直到死也要死在宫里,而母妃却是当朝皇帝唯一的废妃。
袖中塞的那封信,写着沐家欲与太子联手的事宜。
丹鹤说,既然这天下要乱,就索性让它更乱一些……
脑子里混乱冗杂的思绪一条条纠缠不清着,执废蹙起眉,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殷无遥眼神微黯,执废的脸上写满了不信任。
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拳头,执废淡淡地看着他说,“这次,你打算怎么利用我?”
涵养极高的帝王听了这开门见山的话,差点忍不住汹涌而起的怒气,危险地眯起眼睛,捕捉到执废内心的动摇和对他的防范,就算在目光里施压,让少年没办法移开眼睛,执废仍固执地要挪动脚步,远离他。
每当殷无遥往前走一步,执废就相应地后退一步,不管在那样凌厉的目光下如同饱受了种种酷刑一般,执废依然脸色苍白地坚持着。
“为什么这么想?”殷无遥低声问他,声音虽然不大,可听在执废耳中却字字掷地有声,不由得将拳头握得更紧。
执废扶着马车外沿,勉强站稳,一双倔强的眼睛看向殷无遥,“我问你,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
殷无遥目光转冷,执废见他没有反对,壮起胆子问,“从我出生开始,你就算计好了的,既打压沐家,又给他们留一个希望、一个筹码,是不是?”
“是。”殷无遥回答得很干脆,眼神不带任何感情,只看着听到答案呼吸变得急促的执废。
“我若当了太子,你算准了他们会找上我,是不是?”
“是。”依旧是冷淡疏离的回答,只见执废身形微微晃了晃。
忍下晕眩感,执废露出绝望的笑,“你三番两次救我,也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一路跟着我和丹鹤,也是要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是不是?”
这次,殷无遥顿了顿,可在看到执废脸上的嫌恶时,心仿佛被什么抽了下,本想否认,可张口就变成了,“是……”
执废扯了扯嘴角,没能笑出来。
他缓缓用双臂抱紧自己,将头埋得低低的。
殷无遥还想再说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来。
的确,执废从出生起就注定背负沐家的命运。
在殷无遥的宫中除了死人,活着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其利用价值,每个人的命运的线索无不掌控在殷无遥手中,宫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殷无遥都能从潜伏的耳目中得知。
包括执废的出生,选择伴读和侍卫的事情,入太学的情景,被宫人藐视的时候……
让他活着,是因为他还有用处。
对他好,是因为必须让他对自己产生信任。
让他学会生存,是为了让他活得更久一些,不至于还没派上用场就被宫里的明争暗斗夺了性命。
在暗中观察他,是为了确定他他的心意,若和沐家联手,就将计就计一网打尽;若不愿意,则可用尽方法让他假意与沐家合作,再以计谋图之。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那狠绝果断的心思情感,如今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质。
三十二
殷无遥看着那少年无助地颤抖着双肩,连日来的奔波让原本柔顺的黑发有些乱,稍长的刘海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微微缩起的身子单薄瘦小,能让人轻易禁锢在怀里。
那孩子平日里待人算不上温和,不熟悉的人连一句旁的话都不肯说,宫人们说这是软弱愚钝,而殷无遥知道,那是执废在他与别人间筑的一堵墙,他花了大概三年的时间,才逗得少年脸上多了气恼、无奈和别的新鲜的表情。
这三年里,他见过他笑,见过他忧,见过他恼,见过他淡漠。
也看到他在接触了权力之后尽心尽力认真做事的样子,从未利欲熏心。
曾经,他对这个名字里有个“废”字的儿子毫不在意,任其自生自灭。
而现在,殷无遥觉得自己又被关在了墙外,不仅是挫败感,更多的是根本不可能在他的字典里出现的两个字。
后悔。
尤其是在看到执废与丹鹤之间消除芥蒂谈笑自如时,那折磨人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强烈到让他狠狠地一鞭子抽到了马背上,令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自制力良好的帝王,一时没能控制住胸中汹涌的情绪,他从来没有见过执废调侃别人的样子。
调皮中带着机灵,玩笑里蕴着洒脱。
这样的执废,怕是连宫里最亲近他的人都没有见过。
那才是真正的执废吧,隐藏在柔弱外表下内里那个谁也没见过的执废。
殷无遥苦笑,执废啊执废,朕竟觉得从来没有好好认识过你。
现在的执废,哪里有半分刚才玩笑时的样子?
那无助的单薄身形,让殷无遥的手心发冷,他不自觉地向前迈出一步,刚一迈步,就听到执废几乎是用吼的对他说,“别过来!”
从环抱住自己的臂膀里透出的声音,说不出的绝望。
别过来,让我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
执废慢慢抬起头来,有些不太情愿地看了看还站在原地的殷无遥,一步步向他走去,殷无遥愣了下,随即勾起僵硬的笑容,见执废面无表情地从袖中抽出那薄薄的纸张,递给他,“这是沐家给儿臣的修书,父皇可作为沐家以下犯上的物证。”
说完又想了想,“沐丹鹤跟沐家合作不过是为了借用他们的计划救我母妃,能不能放过他?信在您手里,母妃她们的命也在您手里,我和舅舅不会背叛大周,背叛您的。”
低眉顺眼,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虽然站得很近,执废视线的焦点却从没落在殷无遥的身上,偶尔殷无遥动一下,执废都像个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样颤动一下。
动作轻微,可抗拒是那么明显。
一股子怒火窜上脑子,殷无遥将手中的纸片揉成一团,狠狠捏在手心里,眉间拧成一个“川”字,“小七就这么讨厌父皇?”
执废将头偏过一边,“……只是不喜欢一开始就被人利用的感觉。”
想了想,执废又说:“您是当之无愧的帝王,算无遗策,工于心计……执废愚钝,下次父皇还有要利用到执废的地方,能否提前告知一声?”
有点委屈的语气,像是在跟对方撒娇一样,执废厌烦地撇撇嘴。
可是面对从出生起就在算计你的人面前,是如论如何也不可能理解对方的吧,
不想这个表情被殷无遥捕捉到,以为那是对他深深的厌恶。
殷无遥的心,已经乱了。
林中簌簌作响的声音让帝王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取出人皮面具重新戴上,神色不辩。
他恢复了那马夫干黑的样子,为略有焦躁的马顺了顺毛,然后叹了口气。
回头,对还站在那里的执废道,“既然小七都这么说了,那么父皇要你说服沐丹鹤掉头往西北沐家势力前行。”
执废低着头,有些困难地发出了一声“嗯”。
“还有,这一路朕会跟着你们,不能向沐丹鹤透露朕的身份。”
执废淡淡地点了头,不去问殷无遥为什么,帝王总有他的考量,作为棋子,只要听话地被利用就行了。
他,母妃,执秦,执默……无一不是帝王的棋子。
如果他的手中能握有一点权力的话,是不是就能改变这样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