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废收回目光,感到有些冷,月上中天,宴席也差不多了,皇帝看了一会歌舞,便起身回光涯殿,按祖上的规矩,帝王寿宴结束后,是要在当晚沐浴焚香祈福念经的,经文只是简短的一个篇章,但过程繁琐,有这样那样的规矩要求,而这些都是皇帝一个人的事。他俯身对执秦说,“秦儿便留到想回去的时候吧,父皇还有事。”
皇帝离席,大臣们也不再拘束,放开了畅谈,歌舞也更加奢靡,不少大臣借着敬酒攀谈的名义讨好各个皇子,原本无心宴事的几位皇子为了各自的阵营,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一时脱不开身,执废没有任何价值,座前冷冷清清的,闻涵为他披上一件外衣,两人踏着舞乐离开了令人压抑的大殿。
隐身于夜色的沐翱一身黑色短打,精壮的臂膀露在外面,他微微躬身,“殿下,都办妥了。”执废微笑着点点头,“那我们回家吧。”说罢却看到沐翱一脸疑惑的神色,执废抬头看向那圆而明亮的、象征团圆的月亮,映得执废的眼眸更加清亮,“我记得,那时父皇对他们说:‘方才与郑将军谈的事,不得泄露半点风声’……父皇,大概是真的想要杀我。”
执废想起座上那人猎人般锐利的眼神,不禁将身体缩了缩,夏天的风吹起来也是寒冷无比,身体里的温度一点点被风带走,不作一丝留恋。
十一
闻涵颤了颤,苍白的脸色在风中如单薄的纸张,“陛下……陛下竟然想要杀死殿……下……”因为惊讶而不自觉地拔高了音调,猛然用手捂上嘴,踉踉跄跄,看了下四周,确认附近无人才睁大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执废。
沐翱只觉得风很大,他听不太真切,执废和闻涵,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原本阳光的脸上多了一层阴霾。
执废低垂着头,用鞋子轻轻地踢开地上的小石子,两人还要再问些什么,却见到执废突然抬起头来,眼里是说不出的苦涩,就连那看上去很灿烂的笑容也是苦涩的,他一手拉住一个人,“我们回家吧。”
然后,在两个少年略显迟疑的目光里喃喃自语,“希望有用才好……”
沐翱定定地看着执废,又看了看执废温暖的小手握住自己常年握剑布满茧子的手掌,突然反手一握,将小手包裹了起来。
执废略微惊讶,颔首,却没多说什么。
闻涵也将执废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他和沐翱一左一右站在执废身边,像一道无法侵入的保护墙,牢牢将当中的小人儿护在其中。
但只有沐翱知道,这个整天需要他们守护的小人儿说不定也在保护他们,用他独特的方式。
帝王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地回到光涯殿,侍卫守在门口不远处,但他们从来不敢靠近那里一步,两个影卫从夜色中显出身形,迅速为他们的主上打开门,执掌了天下间最大权力的男人从容迈步,一名影卫走到案前为他点灯。
另一名则站在门口,面色如常的再确认一次任务,“除了伴读和侍卫,七殿下也要灭口?”
正缓缓脱下华丽而沉重的衣袍,殷无遥勾起的嘴角在月色的笼罩下显得有些邪魅,他完美精致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不舍,“擅入军机处就已经是死罪了,还听到了朕与将军的谈话,若被有心人哄诱,我大周的军情岂不是被人知道得清清楚楚。”
脑子里浮现出那没见过几面的孩子粉嫩的脸庞,殷无遥只暗叹了声生不逢时,不再多说。
只见点灯的影卫站在案前,动作有些迟疑,他是影卫出身,各种感官都很敏感,此刻闻到陛下案前的灯盏散发出一阵阵浓烈的味道,心中狐疑,这盏灯不是陛下原来的那盏,里面莫非有乾坤,还是……
殷无遥慵懒的声音响起,能让人感觉到那种不怒自威的压迫,“还不点灯?”
“是……”影卫掏出火折,想要将灯罩拿下,却发现灯罩与灯座是连在一起的,虽然有点怪异,宫里却也有这种灯的,可能是陛下原来的灯被哪个笨手笨脚的宫人摔了,才临时换了这一盏,暗道自己是想得太多了的影卫将火折伸向灯座,“呲”地一声点燃了灯。
殷无遥漫不经心地朝灯光的地方看去,眼睛却越来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那盏灯并不是很明亮,却足以照亮整个房间,很简陋,一看就知道是临时赶制的灯盏,甚至连一幅画都没有,可它却将在场的三个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它正在慢慢地上升!
轻轻地、缓缓地,那盏白色的灯飘升到房顶上便停了下来,三人才从震惊之中恢复过来,皇帝的眼里充满了振奋与喜悦,“有了,就是这个!快传郑将军过来!”脱到一半的衣衫又被穿回去,殷无遥兴奋地在寝宫来回踱步,影卫们有些不知所从,便又听见皇帝的声音传过来,“去查一下是谁将这盏灯放在朕的案上的……”
“慢着,先把那灯给朕取下来。”影卫听令,一个纵跃翻身而上,轻巧地将升至屋顶的灯摘了下来,递到皇帝手中。
殷无遥拿过灯,看着灯座流动的液体,愣了一下,半晌,才缓缓地眯起眼睛,一针见血道出灯内乾坤:“居然是烈酒!”
影卫记起先前帝王的吩咐,正待转身调查,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七殿下……”
皇帝的目光骤然冷却,带着些许轻蔑与不屑,“……暂留他一命罢。”
现在的帝王更关心的显然不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皇子的去留。
影卫躬身退了出去。
执废看见前方冷宫的宫门,心里稍稍舒了一口气,“看来孔明灯是奏效了。”
“孔明灯?那是什么?”闻涵小声问道。
沐翱也是不明白,他虽按照执废的吩咐用很薄的宣纸和细长的竹签做灯笼,并在灯座上盛满烈酒,以棉絮捻成灯芯,趁光涯殿守卫不严的时候溜进去,将灯放在皇帝的案几上,但那盏灯有什么用,又是如何让陛下不去追究他们误闯军机处的,一双黑如曜石的眼睛看着执废,满眼都是疑问。
执废笑了笑,不说什么,拉过两人,“回家。”
执废将琴还给常相离的时候,正好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常相离正在葡萄架下小憩,那天没有课,离国宴已经过去两三天了,执废抱着琴,悄声走过去,常相离眯起双眼,停下呜呜嗯嗯哼着的不成调子的小曲,“把琴放回内间,走的时候顺便将屋子里的檀香熄了。”
说完不理执废,又哼唱起来,百无聊懒,也不过问国宴的事情,一派悠然自得,执废按他的话将琴放好,隔着窗子望向院子里的那个葡萄架,似乎,自己对夫子的印象一直不太客观,那板着的脸孔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呢?
想多了,觉得头有点痛,这两天执废的精神不太好,绿芳说是国宴那天披星戴月地回去吹风受了寒,但同行的沐翱闻涵都没有事,大概还是和先天不足底子差有关吧。
屋子里的焚香让这种昏昏欲睡的感觉更加严重,执废走过去将旁边准备好的细土倒进铜炉里,香味慢慢淡开。
国宴后三天是国假,闻涵虽不愿意,执废还是让他回家了,早上在宫门口送他的时候,闻涵眼里尽是不愿,但还是背上包袱朝宫外走去。
沐翱每天都在后院练剑,从早到晚都不觉得累,有时还帮绿芳种种菜浇浇水什么的。
宫里也很平静,除了有时会听到陛下经常召见边关将领以外,别的皇子们都安安分分地在各自的寝宫里休假,也有到别过使臣的行馆里玩的,会到太学院去看常夫子脸色的,恐怕执废是唯一的一个了。
执废还了琴,独自走在朱漆圆柱竖立的长廊内,手扶在木质的雕栏上,因年代久远而变得光滑的触感让执废微微发热的手心感到舒服,指尖摩挲了起来,看着栏外的各色花草树木,渐渐的,发起呆来。
阳光洒下一层薄薄的金色,笼罩在白衣胜雪的小人儿身上。
殷无遥远远地就看到那个正在发呆的孩子。
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上淡淡的恬静感觉,和煦的光在他身边晕开,就连周围的一片风景也似乎被这种安静染上,让人无法忍心破坏这其中的和谐。
帝王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那盏灯与执废的关系,他心里还是下意识的否认,说是自己的孩子,但无论找多少个不杀他的理由,该杀的时候还是如弃子一般舍去,他不喜欢后悔的感觉,如果这个一开始就被自己抛弃了的孩子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普通无用……
“陛下,要过去吗?”侍卫在一边问道。
殷无遥缓缓摇了摇头,“改道回光涯殿吧。”
天色渐晚,已经不知道发呆了有多久,执废想起这么晚还不回去会让母妃她们担心,急匆匆地往冷宫方向走着,没多留意从侧面闯入的一个黑影,正好一头撞在对方身上。
“对不起……”执废捂着头,很快稳住了脚步,抬头看向对方,一身的太监服饰差点就认不出对方来。
那人紧紧抓住执废的肩膀,神情急迫中又带焦虑,跑得气喘吁吁,被撞上了也并不察觉,只直直地看着执废,声音中夹着哀求的腔调:“七殿下……求求你救救殿下!”
砰地一声跪下来,双膝狠狠地砸在石砖上,那一刻,执废仿佛听见了骨头与地面碰撞碎裂的声音,不由皱紧眉头,“卫曦?起来说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卫曦摇头,惨白的脸上丝毫看不见往日庄严的样貌,他死死咬着下唇,悲痛地看着执废,“四殿下……只有你可以救他……”
执废微微叹气,卫曦的话没头没尾的,弄得他不知所措,“四皇兄有事,你应该去找父皇的。”
卫曦一听见皇帝的名字,浑身一颤,压抑住胸中的怒气和惊恐,“七殿下……下令对四殿下一派斩草除根的正是陛下……”
四皇子的外戚在朝中有着相当的地位,本来年轻的帝王为了稳固根基是不会轻易动的,但偏偏四皇子的外公因皇帝迟迟不立太子而心焦,做了许多揽权专权的事,最后还与外族私通,触犯天威,皇帝一气之下对四皇子一派大开屠杀,就连作为亲儿子的执默也不放过。
这半个多月来,执默和他的母妃被父皇关在地牢里,不见天日,卫曦一家也受到了牵连,这次装扮成小太监进宫,卫曦是冒着生命危险的,一旦被发现,说不定他会死的比执默还快,但他只想要去看看执默,可奈何地牢守卫森严,凭他一个小小伴读和侍卫的能耐根本无法接近。
于是他去求皇帝最心爱的儿子,执秦。
执秦听罢,展开惑人的笑容,“要去看四皇弟,很简单,本宫可以帮你,甚至还可以向父皇求情免去执默一死,但是,有个条件……”
卫曦跪在地上朝执废重重地磕着头。
嘴里喃喃地说着,仿佛咒文一样的言语,不断重复着,重复着,“只有你可以帮他……只有你了……”
额头磕得头破血流也全无感觉般,地上的血印看得执废心里一阵阵发慌。
那双绝望的眼睛与当初的自己何其相似,执废扶起卫曦,用袖子草草为他擦了擦额上的血迹,定定地说,“我帮你。”
十二
夏至是什么时候过去的,执废已经不记得了,自从那天过后,天一直是灰蒙蒙的,执废看着床上因为悲痛过度和劳累终于垮下来的卫曦,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卫曦的额上已经包扎妥当,他沉沉地睡了三天,似乎怎么都叫不醒他,执废背着卫曦回来的时候,母妃心疼地抚上卫曦的额头,“这么小的孩子,真可怜……”
沐翱在一旁没什么表情,这是他一贯的表情,绿芳则叽叽喳喳地向执废问东问西,怎么会背个小太监回来的,从哪里回来的,这人是怎么弄的,十多个问题让执废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一一为她解答。
可在说到卫曦求自己帮执默的时候,执废垂下了眼帘。
他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沐翱疑惑的目光中,执废匆匆进屋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茫茫然,有点心虚,有点无奈,有点头疼。
绿芳烧了水,他就坐在木桶里发呆。
然后三天了,卫曦都没有醒,仿佛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一般。
这是执废第一次来到月华宫,二皇子执秦的寝宫。
一般的皇子在未满十八岁出宫建府之前是跟母妃同处一宫的,但二皇子是个特殊,他拥有自己的寝宫,而且规模还比一般宫妃的要大,要华丽。
他占着皇帝大部分的宠爱,没有人赶在他面前造次,所有人见到执秦目光都是畏畏缩缩,惧怕不已。
执秦的笑容很美,他一直对自己的美貌有着相当的自信,但他笑着的时候目光是冰冷的,带着让人看不透的寒意。
宫人们说,二皇子的笑容和陛下的很相似。
执秦慵懒地翻过身,半支着身体坐在软榻上,看着面前的孩子,眼眸含笑,执废略显空茫的眼睛不带任何色彩地看着他,就像纯净的水一样。
随手指了指门口的其中一个侍卫,那侍卫闪进房里,沉着脸色低头听执秦的吩咐,“找块石头给七皇弟,让他在中庭跪着,十二个时辰,你负责监督。”
说完看也不看执废,起身任由宫女们帮他穿衣梳发,执废跟着那名侍卫出了门,“七殿下稍等。”将执废带到室外空旷的地方后转身到什么地方去了,回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块黑乎乎的方形石头。
“殿下,请。”将石头放置在地上,侍卫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默然看着执废的膝盖压在石头上,小脸是一片沉静。
天空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沉,偶尔远处传来闷雷的声音,像低低的鼓声。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执废觉得膝盖没有那么痛了,取而代之的是酸麻的感觉,双腿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他想了很多很多,想起执默那软软糯糯的声音和单纯的性子,想起今天闻涵会回来,想起甩开沐翱孤身前往月华宫,想起今天没有去上常夫子的课,想起母妃,她一双巧手又在缝缝补补……
闻涵大概会在宫门口等自己去接他吧,他回家之前说好会给自己带皇都里最有名的荷叶糕,希望绿芳不要都吃完了,给自己留上一块。
沐翱以为自己是去太学院上课吧,跟他说了今天不用他的陪同,等一个上午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沐翱拗不过自己,只好答应,眼里却写满了担心。
常夫子大概会皱着眉头看看自己空着的席位,然后继续讲他的课,只是下次去就会给自己布置更多的功课,说不定还要检查背诵和策论。
母妃……母妃会很担心的吧……
一点一点冰冷的触感在肌肤上扩散开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冰冷,像是要带走身体里所有的温度。
执废抬起头,雨水朦胧了视线,他睁不开眼。
如墨色般的云层夹杂着闪电,耳边响起一阵阵的轰鸣声,下雨了,执废想,是谁那么伤心,让天都为之哭泣呢?是卫曦吧,他就算沉睡着,眉间的皱纹也无法平坦下来,不知道地牢里的执默是什么心情,或许明天就会被父皇处死,或许他还懵懂地依偎在母妃身边。
卫曦对执默的心意,就像曾经的庄闲对周郁,那般绝望而执着着。
他已经不清楚到底固执的是卫曦,还是自己了。
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视野一片茫然,身边的侍卫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可能回屋里复命了吧,现在不仅是腿上,就连身体都没什么知觉了,感觉只有意识在清醒着,不,就连意识都有点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