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忙扶着他带到文烈的身边,文烈的衣服换过了,头脸,血迹都擦拭干净。惨白的脸上没有色彩,赵礼嘉拖着绵软的身体走上前,俯身:“文烈,过几天,我们回家,可好?”温柔的语气,催的人只想落泪。
血性方刚的汗子都忍不住,纷纷出了帐篷。守在帐口,有的蹲着头埋在臂弯里;有部分则靠着支柱,看着京城的方向发着呆。共同的部分就是眼角湿润,憋着厚重的呼吸声掩饰着各自明显分泌出液体而呼吸不畅的鼻腔。
赵礼嘉抱着文烈没有体温的身躯,那只曾被他咬伤的手腕被赵礼嘉捂在怀里一晚上,那颗小小的夜明珠也重新带到了文烈的手上,灭了灯,帐无窗,所有的光源只是那夜明珠柔柔细小的光,遮盖在还未消散的疤痕上,像是从血污中诞生出的圣洁。
赵礼嘉把文烈环在怀中,一手握住文烈的手,另一只抚着文烈的背脊。闭上眼睛,想着不多的那些曾经。
幼时,文烈是第一个主动和他说话的人。
文烈曾反攻过,豫园楼里,春色旖旎。
在王府众多下人面前为难他,笑着看他怎么解决,最后还是被拉到床底之上这样那样,摆弄到第二天文烈根本无法站起来。想想就是甜蜜,在聚少离多的日子里,他们之间的感情远不像林梓优和赵牧远,隔着那么近,几乎天天相见,相思不必寄,人本在眼前。他和文烈每次遇见都像是最后一次相见般,燃烧,撕咬,恨不得拆穿吞入腹中,不再隔着最无奈的距离。
第一次看到文烈脆弱是在文老将军的葬礼上,文烈折腾得形销骨立,瘦瘦的身板罩在宽大的孝服内更显单薄,整夜抱着他,不撒手,当时怀里是温暖的,眼下是一片再也不会回暖的冷意。文烈啊,文烈,你叫我去哪里寻你?
而后,文烈如同逃避一样来到了这北疆,准备马革裹尸还。但最后,并不是最荣耀的战死沙场,而是被最难缠的情字给害死。
赵礼嘉本以为泪已经干涸,但是滚滚的眼泪还是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渗进身边人的肩窝里,同样的悄无声息。
直到这个时候,赵礼嘉才哭出声,大声抽噎,幻想着身边的人能忽然爬起来对他摊手道:“不演了,不演了,看你哭成这样的份上,我复活了。”
可是,哭得再大声,也不会有人来拂去脸上纵横的泪,再也没人来轻言细语地哄他。这世上最后一个他爱着也爱着他的人已经在那天朦胧的城楼上自尽了。
不负君卿(三十八)
两日后,赵礼嘉到了京城。林梓优立马和赵牧远赶往王府,小太监已经打点好,两人乘着轿子一前一后到了。门还是那朱红的门,林梓优上前敲门,很久之后才有人应。一见是皇帝和丞相,吓得要行礼,倒是小太监一手扶住,示意那人赶紧带路到赵礼嘉那儿。
只见那带路的人面露难色,林梓优知道定是赵礼嘉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允许打扰,就故意咳嗽几声,眼神有意无意瞟向赵牧远,道:“王爷虽然有吩咐,但是文将军的后事还得尽快办。”
那人知道没办法再拖延,又敌不过当朝天子,战战兢兢地将一行人带到一个屋子门口就赶紧退下了。
赵牧远上前就准备推门,被林梓优一把拉住:“等一会,你急什么?”自己朗声在院子里说起话。
第一句:“天气真好。”赵牧远在一旁翻白眼。
屋内,赵礼嘉端着酒杯,一口一口抿。那本是文烈经常与人谈话的第一句。
第二句:“不知道当年埋下的女儿红怎么样了?”小太监早就随着那带路之人一并离开。这小院子内只有四人,赵牧远听不懂,知道这些话并不是对他说的,便隐隐期待屋内人的反应。赵礼嘉听到这句话酒杯一滑,差点打碎。那是很多年前,文烈和赵礼嘉埋下的,那个先成婚,就拿出来送给另一个。这么私密的事,林梓优怎么知道。本来想着一直不开门,让外面的人死心,结果倒是自己先动摇了。
第三句:“赵礼嘉,我等你解释,那句‘嫁过来’的解释。”赵牧远更加瞪大了眼睛,林梓优不以为意,示意他仔细看好门的变化。
林梓优话音未落,抵死不开的门哗啦一下被拉到底,颓废的一张脸上似有怒气,朝林梓优道:“你想说什么?阿烈又和你说过什么?”一般威胁一般祈求。这般奇异的口吻,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想让我们进去。”
赵礼嘉不答,又闪回屋内,门并没有关上。
文烈好好地在榻上躺着,整个屋子像冰窟窿一样。赵礼嘉身边只有一壶酒,断断续续地喝,几乎已经见底。
林梓优走上前,顺了顺文烈的衣角,鼻翼煽动。仔细闻着,确定没有异味后就退了回来。赵牧远一直远远站着,不肯上前。不是害怕,但确实是害怕。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如今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赵牧远望着文烈,隔着相处的那十几年的回忆望过去,永远微笑的一张脸,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是不是依旧嘴角翘起。生命那么短暂,有些东西如果放手了就再也要不回来了。赵牧远直到离开之时都没有上前看一看文烈!望着屋外出神……
“六王爷,文烈的遗体要尽快下葬,不能再耽搁了。”弄到最后都是林梓优来收场。
赵礼嘉继续喝着杯中的酒,半点没有要理睬林梓优的意思。林梓优不恼,继续说:“我姑且不说文烈看到你这样守着他的遗体不放会难过,他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总不能一辈子把他囚禁在你身边吧。”一口气说的话有点多,林梓优歇了一会,毫不客气抢过赵礼嘉的酒就往嘴里灌,尝了之后才发现,那只是淡而无味还曾被自己笑话过的花草茶,独独是文烈的最爱。
“皇叔,那个那还进贡过来的水晶棺,朕送给你吧。”看着屋外的天几乎要石化的赵牧远突然开口。这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其余两个人都愣住了。
林梓优气急败坏冲过去,压低声音:“你这个时候添什么乱?”
“朕想清楚了,水晶棺就送给皇叔了。朕这就叫人搬过来!”
赵礼嘉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浑浊的瞳孔里射出欣喜的光。
南海进贡的水晶棺可保存放于里面的肉身不会腐烂。这般神奇的东西,赵牧远用不着。文烈是当朝二品大将,完全配得上,送给他,于公于私都合情合理。
林梓优任命地摇头,拉着人就走。行至大门口,忽然问:“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好心了,赵礼嘉可不是一般人?”言下之意,你不是应当防范这个人吗?
“小优,有时候,朕觉得你其实很冷血。区区水晶棺,送给赵礼嘉,就像是复活了半个文烈,朕难道就应当为了自己的位置把他推到最深渊?你看赵礼嘉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掀起多少的风浪?”目光灼灼的赵牧远,林梓优有些不敢直视。
“可能有件事,你还不知道。赵礼嘉从北疆回来就解散了所有聚集在京城之边的军队。二度入北疆,他带的就是那批军队中所挑选留下的精英。”这回轮到林梓优呆住了。
事情发展到今天,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回转的了。赵牧远似乎打开看话匣,一说就不准备停:“想知道先帝和皇叔订了什么契约吗?想想就后怕!”
“说吧,别卖关子了。”
“泛黄的卷轴上,先帝要赵礼嘉在朕掌权之后制造叛乱,目的就是考验朕有没有能力来执掌天下。如果,朕稍稍不谨慎就可能被赵礼嘉掀下台。父皇只希望能有一个真正的皇帝来掌管天下,并非要嫡子!”多年前的秘密在今天重见天日,竟是如此残忍一道遗言。林梓优抚着砰砰乱跳的心脏,睁大双眼,一脸不可思议。
“你怎么知道的?赵礼嘉是不可能告诉你的?”林梓优更加疑惑。
“你忘了朕还有一个送我上皇位的母后。”语气里并没有得意,轻轻瞥他一眼,上前捏捏那人僵掉的脸。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母后告诉朕不能干预天命时,她本来也不准备告诉朕。后来,忍不住就一并说了。那个时候,赵礼嘉已经不准备再履行那个契约了。后来,你也看到了,朕对赵礼嘉退步了多少。”说到这儿,事情就清楚了。
不一会儿,来的三人都离开了。赵礼嘉的脸上终于有些喜色,尽管阴阳相隔,但也不用睹物思人。一日三餐不知道断了多少天,今天来了兴致,吩咐下去,众人皆喜,但赵礼嘉也只吃了一碗面条。
回到养心殿,小太监就呆在门外没走,赵牧远唤他进来磨墨,这道圣旨赵,牧远要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
指了指那一直放在架子上不舍得用的那块墨,小太监心领神会地拿下来,之间那墨质坚如玉石,表面丝丝起发理,显示浑厚气魄,色泽黑而带紫,掂在手中很是沉重,从墨裂纹处看到墨色黝黑,坚而有光,理细如犀,质温如水。漆皮浑厚,呈现蛇皮断纹如古瓷开片,有纹不裂,隐藏在漆皮之间,同时闪现出蓝色的光泽。此乃徽州墨家所制,属于御墨。
小太监不仅聪明伶俐,深的赵牧远的信赖,还磨得一手好墨,每当赵牧远拿起笔时都自动站在一边。
饱蘸着墨汁的狼毫笔在明黄色的布帛上挥洒,一气呵成。内容就是今日在王府开的金口玉言,南海水晶棺赐予文烈文将军,没有任何赐号。
虽然不符合长跪,但这一次,赵牧远不想按照往常的例子,文烈的葬礼一手交给赵礼嘉。所以,林梓优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立马暴跳如雷:“那我准备了那么多岂不是白费力气?赵牧远,虽然你想成全他们两人,但你也不能这么坦白吧。那些守旧派大臣不久就会找上门了,等着吧你!哼~”
甩袖就走的林梓优刚刚从御书房的大门走出没多远就碰到了一群老臣,衣摆沙沙作响,不满写在脸上,林梓优赶忙找了个拐角藏起来,被这群人缠上还不知道要聊到什么时候,再说,这件事,本就是赵牧远惹出来的,就让他一个人收拾残局吧。
但是,忍不住,林梓优还是偷偷折返,想看看结果。
躲在门外,只听到膝盖着地的声音,接着一个苍老的嗓音想起来:“皇上,臣觉得让六王爷一手操办文将军的葬礼不太妥。”
“哪里不妥。”赵牧远时摆明了不想理跪着的人,端着笔,眼都没抬。
深知“伴君如伴虎”,但既然一群人来到这儿,便大着胆子说了:“文将军位高权重,就算没有了父母,远亲总还是在的,六王爷和文将军没有亲眷关系,就算是好朋友,这葬礼也轮不到他来操办吧。就算满朝文武不介意,这老百姓不可能都理解。还望皇上三思啊!”
笔还在指尖,笔锋还在流转,一点停下的意思都没有,小太监安静地磨墨,御书房里只有沙沙的纸声。
“爱卿,有些事,你只要想想就明白了。六王爷和文烈之间,难道你们听的风言风语还不多吗?从朝中流到民间,应该是你们这些大臣最不能接受朕这样的决定吧!不要上升到天下的高度。”好容易搁下笔,底下的几位大臣指望能看到赵牧远正正紧紧地对着他们讲话,结果赵牧远拿起桌上的糕点嚼了起来。指挥着小太监端水,林梓优在门缝里看得直偷笑,不料被赵牧远发现,一句话向他袭来:“不知丞相有何高见啊?”
脚一滑,差点摔倒地上的林梓优掸一掸衣袖,清清嗓子,故作镇定地推开门。
门内跪着的人以为来了救星,一直以来,丞相林梓优在众臣心中就是正义的化身,现在都满怀期待地看向林梓优。
“各位大人还是快快起来吧,这件事,林某也不便插手啊。”摇头叹息,摊手表示无奈,顺便接过赵牧远递来的糕点,旁若无人地随着赵牧远嚼起来。
看到二人明显不准备改变主意的架势,一干老臣无可奈何,最后只得离开。都上了年纪的大臣,跪长了时间,站起来就打晃,赵牧远适时地召来人扶着老臣们走出御书房。
不负君卿(三十九)
隔日清晨,赵礼嘉是被冻醒的,脸上冰冷,眼睛红肿。昨夜那撕心裂肺的哭号怕是全营的人都听到了。即使是这样,赵礼嘉还是面不改色,出帐,掬起清水拍打着僵硬的脸庞。
身后走来一人,躬身道:“六王爷,马车已经备好。奏折已经在昨日派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那人准备倒是妥当,赵礼嘉授命身边的副将继续驻守北疆,最后一次站在全军面前。
“估计,这一次,你们又要迎来一个新的主将了。抱歉,各位,我和文烈将军没能带领好各位兄弟,心中有愧。还希望各位能够尽力配合接下来朝中派来的将军,赵礼嘉再次先谢过各位。”话很重,也是从来都没有的真切,底下不仅有跟随文烈多年的将士,也有赵礼嘉手下的得力悍将。这样一番话,无疑是在告诉所有人,自己以后是不会理朝事了。
不等底下的人反应,赵礼嘉跳上马车,什么护卫都没有,扬起马鞭,朝那文烈的坐骑屁股上一鞭子,马儿吃痛,扬起四蹄就往前冲,身后回过神的将士们作势要追,被人拦住了去路,正是那赵礼嘉在走之前新任命的副将,众人朝他怒吼:“你当什么路?王爷要走,你本应该是第一个追上去的,现在拦着我们,到底是要做些什么?难道你惦记着那主将之位?”
急红了眼的众人话一抽口就没轻没重,那人倒也不在意,斜起嘴角,嘲讽道:“文将军死了,你们还指望六王爷能再回来?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已经离去?六王爷已经生无可恋了,别说是这纷繁世间的事情。只希望,六王爷,不要做出傻事啊……”说道最后语气里充满了忧虑,众人听他这一番话,想到昨日赵礼嘉俯在文烈耳边说出的话,还有昨夜空气中回荡的哭声,一时间都泄了气,不再嚷着要去追。
话说,赵礼嘉驾着马车飞驰在山道间,多亏了逐渐转如冬天,文烈的身体才能在经过这么多天的颠簸下没有丝毫异味。一路上,赵礼嘉几乎没有睡过,文烈的坐骑似乎能感受到赵礼嘉的悲伤,在到达六王爷府后就倒地口吐白沫,也算是追随主人而去。
奏折是在赵礼嘉到达京城的前两日到的,赵牧远看着那颤抖着呈上来的薄薄纸本,心头突突直跳,半天都没敢接。闭眼,心一横,翻开一看,只有五个字:“文将军已死。”
霎时间,赵牧远如遭雷击,手中的奏折啪地掉在地上,小太监知道大事不好,在赵牧远吩咐宣丞相之前就抢先一步,叫其他太监去传话。
裹着10月底的冷空气闯进来的林梓优同样心神不宁,见到赵牧远劈头就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赵牧远示意小太监把那奏折呈给林梓优看。也是一瞬间,林梓优的脸变得惨白,呼吸紊乱,连连倒退三步,睁大双眼直呼:“不可能,不可能,他不会死的,不会的。”
虽然没有看到那纸本上的内容,但是,从那“北疆来的奏章”中,小太监还是多少知道了些什么。那两个人,怕是已经有人遭遇不测了吧。心下唏嘘,小心接住同样在林梓优手中将要滑落的纸本,再退回出了殿,一并把宫女太监全都撤下了。经历过这么多,只怕有太多不能碰的心伤吧……
林梓优走到赵牧远的身边,伸手把那垂头的人搂到怀中,掌心相抵,另一只手抚摸着赵牧远的脖颈,慢悠悠地开口:“其实,你早就猜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了,不是吗?”
赵牧远脸在林梓优的胸前,张口就咬向林梓优脱了外袍的胸膛,那是心脏的位置,林梓优吃痛,手没有挪开,反而耐着性子揉着赵牧远的头。
直到林梓优丝丝地抽气,赵牧远才收口道:“母后告诉过朕。她说我不能干预天命,现在我只恨自己无能,只能看着,却不能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