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如果把他死那一天所撞见的场景给剔除掉,或者让他早死一天,他再回想起来,大概真的会觉得自己是顺风顺水的活了二十五年。
手像是要遮住什么一般无意识的放在头顶,夏黎言眯起眼睛,怎么明明已经是秋天了,太阳还是这么……刺眼呢?
4、
到民政局门口是将近中午的时候。
在那里,夏黎言看到了一个他压根没想到会出现在那里的人。
是的,周维。
一辆他很熟悉的白色NISSAN。这辆车当初还是苏乐看上的,苏乐一直很喜欢NISSAN的车型,线条流畅漂亮,性能也好,而且也不贵。刚好那段时间日产公司推出了这款新车型,经济实惠又好看,性价比很高,于是他整日跟周维念叨不停。
当然,也只是念叨而已,苏乐虽然花钱大手大脚但是也没有败家到随便换车的地步,尽管这台车并不贵。
后来的某天,就在他快要把这台车给遗忘的时候,周维递给他一把钥匙。
周维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神色,只是眉宇间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纵容和温和。那个时候的苏乐高兴的几乎要疯掉,抱着周维腻歪了一整天,甚至在外面都不想收敛。他还想要花几乎跟车等价的钱再给这台车上一个数字吉利的牌子,虽然后来这个想法由于周维的否决而流产,但是依旧一点也不影响他快乐的几乎疯魔的心情。
那个时候他以为,他们是相爱的。
现在想来,那大抵是一个奖励,他这样勤勤恳恳尽心尽力配合周维演戏甚至身心投入无法自拔,就算没有功劳,也总有苦劳。
白色NISSAN停靠在路边,车窗半开,刚好可以看见里面人的半个侧脸,虽然带着大大的墨镜,但是那曾经吻过无数次的轮廓,就算闭着眼,也能准确的勾勒出来。苏乐靠在民政局大门正对面的树下,斜对着周维的车,目光似是落在车里,又似乎苍茫的没有焦点。
车内的那个人是他唯一爱过的人,也是他唯一的爱人。其实排除其他种种,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我爱你,而你不爱我,或者说,你不够爱我,如此而已。
手无意识的按在胸口,温热的皮肤下面依旧有着持续不断的跳动,却不再是熟悉的节奏,是不是随着他一起死的,还有他曾经视为信仰的爱情?
如果不是,那么为什么,心口里的那颗心脏,不再会为了那个人而感觉到悸动。
对方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忽然扭过头朝这边看来。
隔着整条街道和川流不息的人群,他对周维扬起嘴角,轻轻的笑了笑。
是纪念,也是告别。再见,我曾经的爱人。
他移开视线,看着远处没有尽头的蓝天。
周维,日后若你幸福,我必遥祝三杯薄酒,而你和苏乐,缘尽于此。
咫尺天涯。
苏乐靠在树上看着天空发呆,秋日里的阳光透过树影落在他的脸上,些微的刺眼,更多的却是暖意。他甚至没有注意周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天色完全暗下来,入夜以后的秋天还是有点冷,裹紧身上单薄的校服外套,夏黎言还是决定再等等,虽然这个时候车流量已经少了很多,也不会再有什么人经过,万事图个小心,总是没错的。
又站了不知多久,街上已经彻底没了行人的踪影,偶尔会有一辆车呼啸而过,车灯也照不到昏暗的树影下。活动活动,有些僵硬的手腕和站的发酸的腿,夏黎言一点一点的挪到埋金锁的树下,寻找当年他挖坑的地方。估摸了位置后,就开始用手刨。
一挖就知道他没找错地方,因为这一块的土确实松软许多。夜色朦胧,树下那个瘦小的身影似乎已经和黑暗融为一体。
!!!指甲忽然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连忙加快动作,不一会儿,就把东西扒了出来。
果然找到了,他此刻无比庆幸当年没埋太深,捧着那个小小的盒子,差点热泪盈眶。总算没瞎忙!
小心翼翼的把盒子打开,再次看到那一对金锁的瞬间,夏黎言心情十分微妙,曾经的爱情见证……如今要被他拿去换钱。
不过好歹这也是他买的,再说,爱情都没了,还见证个毛线?这么自我安慰了一下,他心中那些内疚感也消散了不少。
在这个金子不断升值的年代,他当年两百多块钱一克买的千足金在三年后已经涨到四百多块钱,只是卖的时候永远比买的时候便宜。再加上金店的收购负责人看他是小孩,怕他的东西来路不正死死压价,夏黎言正是缺钱的时候,自然也不肯退让,最后急的没办法了,他垂着眼睛对那个看起来慈眉善目但压起价来毫不含糊的叔叔说,“这个东西不是我偷的,这是我爸妈的。”。
“哦,你爸妈知道吗?”大叔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显然是把他当成偷偷拿家里东西出来卖的小孩了。
“我爸妈离婚了,这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妈妈一直留着,可是后来妈妈去世了……我找不到爸爸在哪里,我不想卖的,但是我更不想饿死。”夏黎言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哭腔,手也紧紧揪住校服的衣角,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这不算是完全的撒谎,爸妈离婚是事实,金锁是他的也是事实,只是把两者艺术结合了一下而已,七分真三分假,最容易让人信服。
那个大叔随意敲着柜台的手一顿,“我说小朋友啊,你这……先别哭啊,我再给你看看啊,哟,这盒子里怎么有张纸条啊?”
夏黎言一愣,抬起头,拿过大叔手里的小纸片。
——如果这对锁十年后还在,我们就结婚吧。
熟悉的字体,熟悉的纸张,他和周维同居时,每次两人时间错开或者是他又睡懒觉不起床之后,都会在冰箱上看到周维写在这种便笺上的留言。
呆呆的盯着那张便笺,夏黎言忽然毫无预兆的大哭起来。他哭的很伤心很伤心,眼泪不住的从眼睛里外流,像关不住的自来水管。
“哎,我说你别哭啊,我收,我收还不行吗?”他这一哭把大叔的心也给哭软了,瞧这小孩穷酸的穿着和瘦弱的小身板,再想想自家整天好吃好喝供着还天天发脾气怎么都伺候不好的小祖宗,也是一阵心酸,他虽然是生意人,也已经为人父了,哪家的孩子不是宝贝,要是这小孩的妈妈看见孩子哭成这样还不得心疼死,将心比心……“这样吧,小朋友,你看你的是千足金,现在市场价475一克,我按市场价收购你的,25克是……”拿过一旁的计算器一算,“11875,你看成吗?”
夏黎言哭的喘不过气来,说话也断断续续,“谢、谢谢,叔叔。呜呜,我以后有、有机会一定……呜……一定报答您。”
大叔被他逗乐了,递过来一张纸巾让他擦眼泪,“行,我等着,别哭了,啊。”看他擦完眼泪,把数好的钱递给他,“喏,查查看对不对。”
抹了下眼睛,夏黎言有点不好意思的朝大叔笑了笑,接过钱数了起来,12000,“这……叔叔,钱不对,多了125……”
大叔笑笑,“那一百来块钱就当叔叔请你吃顿饭,挺晚了,你一个人拿这么多钱不安全吧,要不我让店员送送你?”
“不用麻烦了,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叔叔,这张纸条我带走了。”夏黎言把钱塞进校服裤子的口袋,一只手放进去握着,另一只手捏着纸条,然后郑重的对柜台里的大叔鞠了个躬,“谢谢叔叔。”
他这是碰上好人了,虽然大叔没说什么,但是他心里清楚,人家要是真把价钱压在5000上死活不松口他到最后也还是得卖,口袋里这笔钱比他预计的已经多了很多。
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报答。
路过一个垃圾桶,夏黎言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里的纸条丢了进去,周维,你若是真心喜欢我,那为什么还会跟你弟弟牵扯不断,你若是不喜欢我,又为什么会……提到结婚,他十分清楚的知道,照周维的性格,若不是真的动了心思,他是绝对不会提这两个字的,周家兄弟的共同点之一,就是讨厌被束缚。
不过……不管是真心的都不重要了,爱着周维的苏乐已经死了,他现在只是为了生计而发愁的穷小子夏黎言。刚刚那么不顾形象的一哭,倒是把胸口憋闷着的那口气给哭没了,想想还挺丢人的,幸亏他现在套着个小孩的壳子还勉强说的过去……揉揉还是有点酸涩的眼睛,他找了一家路边摊,买了5块钱麻辣烫吃,总算填饱肚子。他现在有钱,但是也得省着点花,12000虽然不算少,但是不知道要花多久他才能自己赚钱,所以还是能省则省。
路过一家手机店的时候,犹豫了一分钟,夏黎言最终还是咬咬牙狠狠心,进去花600买了一个国产山寨机……耐摔,好看,声音大,待机时间长,还送耳机电池座充,真TM划算!
原来的夏黎言用不上,但是他不行,没有这玩意儿浑身都不自在,最不济也用来当表和闹钟使唤,比家里那个小闹钟好用多了。
回家之后,夏黎言把钱压在床底下,然后挽着袖子把那个小屋子又重新收拾了一遍,这个屋子不知道多久没收拾了,到处都是灰尘,要是夏天一定会生一屋子小虫子。光是擦边边角角,泼出去的脏水就可绕地球一圈了,把日记收好,身份证和户口本之类的放在床头的抽屉里,课本在桌子上摞好,接着扫地、拖地……
凌晨时分,一室一厅终于焕然一新,干净又整洁,看起来顺眼多了。夏黎言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他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嘛,至少干起活来还是挺麻利的。拿着新买的手机准备定闹钟,山寨机上的闹钟十分人性化的自动把起床时间跳到9点,他这才发现,原来……已经是周末了。
……于是夏黎言毫无心理压力的躺床睡觉了,累了一天了,又不用早起。其他都是扯淡,赶紧睡觉才是正经的。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有个声音念叨着醒了要把校服和床单都洗了,不一会儿,他就坠入黑甜梦乡。
5、
周一夏黎言再出现在教室的时候,班里的人都很明显的察觉出他的变化。
校服干净整洁,有点长的衣袖被利落的挽好,头发也不再是乱糟糟的,虽然刘海儿有点长遮住了眉毛,但整体看起来非常整齐,他没有再低着头,这个时候,大多数同学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夏黎言有一张非常好看的脸。
已经习惯了被围观的夏黎言丝毫不在意,坐到自己的座位开始往外掏书。他已经决定跟学习死磕到底了,有一个聪明的脑子,如果成绩好的话,每年拿奖学金,考大学时报考免学费的军校,这样花费会少很多。
夏黎言规划的很好,也鼓足了劲儿头准备好好学习,他正认真的预习课本,就被来教室巡视的班主任给叫了去了办公室。
赌10块钱,准是挨骂!
果不其然,刚进办公室还没站稳,责骂已经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班主任尖着嗓子,丝毫不顾办公室里其他正在备课的老师。
“夏黎言,我说过你多少次了,让你不要旷课你都当耳旁风是不是!?你真以为你成绩好我就不敢收拾你?班里尖子生多了,差你一个也没什么,看在你家庭情况的份上我已经对你十分容忍了,你要是一而再再而三这样,就可以不用在我们班继续待下去了!旷课一旷就是一天,周六上午补课也不来,单亲家庭的小孩多了去了,人家怎么都没像你这样无药可救!”
旁边有一个女老师看不下去了,出言劝道,“算了,崔老师,他还小呢,说几句就行了。”
崔晓梅冷笑一声,“徐老师,我们班里的事情你还是别管的好,害群之马要是不好好教训破坏整个班集体气氛怎么办?要是我跟你似的一昧放纵姑息,我们班也得降成C班。”
徐老师被她堵的说不话来,脸涨的通红,最终页只是握紧了手里的杯子,没有再说话。
中州市一中分的是A班B班C班,A班是实验班,B班是平行班,C班是普通班。看名字就知道了,里面分别聚集着好学生,普通生和成绩不好的差生。夏黎言成绩好到那种地步,自然是A班的,A班一共也就俩,学生加起来还没100个,班主任崔晓梅平时为人处事总觉得高人一等,任谁都不放到眼里,办公室里几个老师也都习惯她这个德行,平时都不怎么跟她搭腔,这个叫徐沂的女老师是刚来的,年轻漂亮,带的是C班,跟班里同学关系也很好,心肠软,平时从不打骂学生,也因为这个,看到崔晓梅这么不留情面的骂夏黎言时才会出言阻止。
“夏黎言,你听到没有?”崔晓梅拿着教鞭挥舞了几下,不解恨似的又使劲儿戳了夏黎言的肩膀。
还没等夏黎言说什么,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时尚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环视了一圈办公室,勾着嘴角没说话,径自往自己的座位走,高跟鞋踩在地面发出“哒哒”的声音,“咦,衡之同学,你怎么在这里?”
随着她的惊呼,夏黎言往她座位那里瞅了一眼,才发现那里靠着一个正在玩手机的男生,黑衣仔裤,墨眸薄唇,表情冷淡,虽然只是一眼的工夫,但是夏黎言已经在心里给他打了分,满分5分的话,他给4分。
为什么?那一分差在哪里?
表情太少,不够生动形象。
“我来送晚自习的长期假条。”男生把手机放回口袋,又把一张纸条放在桌子上,声音没有温度也没有起伏,,像被冰冻过的洋酒,冷冷的,却很有质感。
他又在心里把刚刚扣的那一分又给补上了,因为这个声音实在是……深得他心。
“怎么还特意跑一趟呢,让班长交给我就好了嘛。”美女老师语气里透着受宠若惊。
不知道这男生什么来头……老师跟他说话都这么客气。不过这一点也不奇怪,每个学校总有那么一些与众不同的学生,可以睥睨校规校纪,连校长也对他们忌惮三分。
“嗯,老师再见。”男生走出去的时候经过夏黎言的身旁,嗯,这个子目测1米8,身材也不错。习惯性的评判完,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又发花痴了……
这个毛病一定得改!
崔晓梅又喋喋不休的骂了好一会儿,直到预备铃响了,这才意犹未尽的喝了口水,“夏黎言,你……”
“老师,我保证我以后都不旷课了,该上课了,老师再见。”她翻来覆去那几句夏黎言也听的腻味了,趁着预备铃响赶紧打断她,说完,也不管她的反应,扭头就走。事实上他是觉得刚刚那个男生这么一说然后扭脸就走的态度帅呆了,不自觉就模仿了一下,自己觉得没什么,但是老师却呆住了,她骂夏黎言这么多次,哪一次他不是乖乖听着直到她骂舒坦,从来没有先走的时候。
这,怎么觉得就一天没见,这孩子就变了个样呢?
第一节课是英语,对于夏黎言来说就这个最小CASE,他当年在纽约跟外国友人勾肩搭背的时候,估计这个老师大学还没毕业。
于是夏黎言毫无压力的打盹了,连下课铃响都没听到,他意识稍微回笼,是察觉到有人粗鲁的揪起他校服的后衣领拖着他走。
……擦!等被拖到厕所的时候,他终于清醒了,拖着他的人也松开他,随手把他往里一推,下意识的用手扶住墙,这才没摔倒,夏黎言抬起头,揉揉眼睛,眼前这个冷笑着看着他的人有几分眼熟。
“夏黎言,你最近蛮嚣张嘛。”
一开口,夏黎言就想起来了,这不是周五那天让他写作业那个男生嘛,叫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陈锦安。
“哑巴了?”陈锦安趾高气扬的推了他一把,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看就是……那种跟屁虫似的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