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禁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今日来长安,倒是不知是否会再看见她,但即便相见,也只会摆出一张冷脸将他赶走吧。
那年一个卜卦的小摊上,苏姑娘一脸紧张地看着道士,道士则神秘兮兮地说着些什么。
那年的宇青尘很天真地走上去,讪笑那道士将二动爻解反了未来过去。
如今,已记不起那卦是什么卦了。记得的只有苏姑娘惊讶的表情,以及请宇青尘为她卜算姻缘的可怜神态。
苏姑娘有一个叫令纸白的心上人。
“姑娘若是真心喜欢,何必管什么姻不姻缘不缘的,只管去追不就得了?道说无为,可姑娘若真无为,令公子又如何能得知姑娘的心意?”
“我……我……那,可否请公子代为告知……”苏姑娘侧着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宇青尘。
怀揣着姑娘的心意,宇青尘离开曲江池,走向那位令公子的住处。
今日之宇青尘,走的是与那时一样的路,心中的是与那时相似的心情,只是怀中少揣了一份心意。
北行,直走,路过许多坊,便到了东市。
记得离开长安之前,令纸白曾说东市某街有个孟大婶,做的红豆糕非常好吃。只是那时虽记下了,却一直没有去寻那孟大婶。
不知今日,那孟大婶还在不在。
在一街一巷中横竖穿梭,总算找到了那条街。从街南走到街北,又从街北走回街南,莫说孟大婶,连个卖红豆糕的都没有。
想必,那孟大婶已经不在这里了吧。
走了许久也饿了,便随意找了家店坐下。
吃着店里的红豆粥,虽不是孟大婶的红豆糕,也算和红豆沾了个边,了却这一桩心愿。
恰在这时,店里走进了一个穿着青灰色袍子的老道,老道见了宇青尘,傻愣了半晌,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青……咳,青尘道兄?”
“莫叫道兄。我可从未出过家。”宇青尘笑道。
“反正我不信!道兄可是我见过最接近道的人,说什么我也不相信道兄是俗家人。”
“正所谓生而不有。道生万物,可没有逼着天地万物都去出家。”
老道不再与宇青尘争论,叫了饭菜在宇青尘旁边坐下,叙起了旧。
“当年曲江池畔一句‘阳主过去,阴主未来’,到现在倒是有许多年了。”老道打量着宇青尘那变了不少的面容,轻声道。
宇青尘也打量着老道那同样变了许多的面容,叹道:“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咯。”
“哈哈,长安见不到,等哪日咱俩都飞升了,天上见去。咳,咳咳……”
“最近你身体不好?”
“岁月磨人呐……”
三言两语间,宇青尘一碗红豆粥见了底。与老道别过,从后门走出了小店。
出店刚走了十来步,便听见一声远远的吆喝。
“孟氏红豆糕!百年老字号!”
宇青尘向着那边望了一眼,没见着想象中的大婶,只看见一个年轻的小伙。
释然一笑,没有去买红豆糕,只无言与小伙擦肩,走向东市西边的平康坊。
平康坊南门之东有个菩提寺。
那年的令纸白就客居在菩提寺中,一边替寺中僧人抄经赚些书墨钱,一边挑灯苦学。
宇青尘走进寺中,已没有僧人还能认出他了。
当年时常来访的小书生,也只是佛陀门前的过客而已。
有位老僧看出宇青尘并非是来烧香拜佛,便上前问:“施主可是来寻人的?”
如今,宇青尘的回答是:“我来寻物。”
“所寻何物?”
“很久以前……我将一把伞忘在了贵寺,不知现在可还在?”
“怎样一把伞?”
“白色的伞面……现在大概已经旧成黄色的了,伞上画着一枝红梅,题了两句诗。若找不到,便算了。”
老僧想了许久,似忽然回忆起什么,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宇青尘:“施主可是姓……宇?”
“正是。”
“跟贫僧来吧。”老僧转了个身,向着角落一间古旧的屋子走去。
尽管一直有人打扫,但那股旧味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弥漫在屋子里,就如老僧斑白的须眉。
老僧翻找了好几个杂物柜,终于找到一个看不出本色的布包。
打开布包,露出一把被桐油粘得几乎打不开的伞。
宇青尘拿过伞,小心翼翼地掰着已经脆了的伞骨,将伞面一点一点分开。
依稀辨得伞上题诗:冷艳由雪衬,寒香任风提。
被桐油弄得斑驳的伞面如扬起的一个世界的雪华,多处的残破仿佛在诉说着经年的风雨。
宇青尘微微一笑:“正是此伞。”
老僧念了一句佛偈,悠悠道:“师兄圆寂前曾说,有人托付了他一件事他还未做到,便将这事转托给了我。师兄说,若哪日有一位姓宇的施主来寻这伞,代一位姓令的施主传一句话。”
宇青尘身子僵了一僵,看着老僧犹豫了许久,还是耐不住先问了:“是……什么话?”
“阿弥陀佛……当时师兄忘了告诉贫僧是句什么话。”
宇青尘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或者别的什么。
“实在对不住施主。”
“无妨。”宇青尘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与老僧告别后离去。
老僧看着宇青尘持着破伞的背影,忽然唤道:“施主留步!贫僧有一事不解。”
宇青尘转过头。
“我看你呀,有几分佛相。”当年的令纸白看着宇青尘的背影说了这样一句话。
“佛本无相,何谓佛相?”宇青尘说罢,忽又想到这家伙抄了这么多佛经自然不是白抄的,“你想说什么?”
令纸白哎了一声,似是被看穿了:“我在想,佛既然无相,又怎知何为‘相’?我看不懂你,正如不懂佛相。”
“放着慢慢想吧。”宇青尘没有让老僧问出不解,留下这样一句便走了。
走了许久,宇青尘似又想起了什么,猛然回头。
菩提寺已远到看不见。
“青尘哟青尘,我有点想明白了。不是所有悟了佛意的生灵都必须成佛。正如佛可以无相却知相,自然也有人可以有相却知无相。”令纸白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随你怎么认为。”轻轻念着这句话,宇青尘继续在长安的街道上独自行走。
说到底,那个叫宇青尘的人只是个行走在尘世间的痴人罢了。
因为太痴,所以只是起了念头,便趁着年少轻狂如飞蛾扑火般只求一场轰轰烈烈,然后化作焦黑的灰烬。
天色在宇青尘的步伐中渐暗,带了些许的阴沉。
记得那天,从早到晚的时间里,和令纸白一起走遍了长安城每个在他们眼中算得上景的地方。
那时种下的种子已长成参天大树,城墙角的到此一游已被尘土和青苔覆盖,脑海中清晰的语句也只剩下断句残篇。
“早点睡觉,熬夜不好……”
“若有来世……偏偏我是一个不信来世的人。”
“我以为和青尘你……”
“到时候我们都成一堆白骨了,青尘你想用什么插……”
“那句话我不会说,青尘你明白就好。”
“咳,我会尽量活久一点,不让你一个人留在世上……”
“青尘……你……”
“那句话,如果我再不说,以后怕是再也……”
“不要走,青尘……不要走。”
不觉已走出了城门,走到了灞桥之上。
春风却不似春风,冷冰冰地灌了一袖。今年的春似乎来得比往年迟了许多。
伸手摘了一条水边柳枝,嘴角浮起温和的笑。
“好,我不走。”正如那年,他的回答。
却还是走了。
宇青尘长叹了一声,喃喃地说着不可能被令纸白听见的话。
“我没有走。我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啊……”
转身,遥望长安城。
将手中新折的柳枝赠与苍天大地。
“那便就此了断,便有来世也再莫相见了。”
走回城中,踏着夕阳走向此来长安的目的地。
今次再见,应作永别。
想好了告别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开口说什么?好久不见?或者说一句“我来确认一下你是死是活”?
也罢,这一路上慢慢想吧……
夜,长安,永崇坊,苏家。
苏营客今日很是郁闷。
不就是一幅画么,哪来的那么大的脾气。
那幅画算不上很美,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不是工笔,只是写意。画上是一个持着红梅纸伞踏花独行的男子。辨不得面容美丑,只见得寥寥几笔勾出那男子一双深情却决绝的眸子,以及温柔却狠厉的笑容。
画的旁边有一首诗:三月春花随雨落,香风艳雪如昨,冷暖知不得。几时归来,惊深梦。奈何,我。
说不上好画,说不上好诗,甚至没有装裱,只一张孤零零的薄纸。就这么静静地锁在柜中许多年,今朝重见天日,竟多了一种妖异的味道,仿佛在昭示着什么,又有些邪门的味道。
苏营客知道自己的名字便是画这画的人起的。
苏营客一直认为,这世间最懂作画人的那个人必须是苏营客,至少在整个苏家里是。
那个人入赘苏家,在偌大的家族中却很孤独,也注定永远孤独。就连他的儿子都不理解他,将他的画撕了个粉碎。
古旧的纸片在三月春风里纷飞,似花亦似雪。
天色越发阴沉,落起了难以察觉的蒙蒙细雨。
苏营客觉得有些无聊了,打算出门去瞧瞧。
打开家门,便看见有人正要敲门。
看着门外的人,苏营客不禁愣了一愣。
那眸子比画中还要深情还要决绝,那笑容比画中还要温柔还要狠厉。只是……
只是他手中的伞已经破旧不堪。
而他的须眉、他的发,已找不着一丝一毫的墨色,应是玉颜的脸已被岁月割出一道道痕迹。
那人看着苏营客,呆愣住了。
苏营客呆笑了两声,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找我?”
门外人许久才回过神来,笑得有些开心:“是啊,令兄。”
苏营客越发感觉有些微妙,不自觉地便接了下去:“青尘,好久不见。”
苏营客看过许多令纸白的书画,也同令纸白一样认识了画中的那位故人。只是……画未老,画外的故人已然老去。
故人轻轻地问:“近来……过得可好?”
苏营客不知该如何作答,沉默地看着故人。
故人也不言语,只安静看着苏营客,或者透过苏营客在看着什么。
苏营客想说些什么,却害怕将眼前的故人从旧梦中惊醒。
但梦,总是要醒的。
故人闭上眼,轻轻一叹仿佛吐出了人世间最后一口气。
故人从梦中挣扎出来,茫然问:“令纸白……现在何处?”
苏营客细想了措辞,答:“太爷爷他……葬在骊山脚下。”
故人沉默片刻,接着问:“何时?”
“太爷爷过世那年,我刚出生。至今……已有二十七年。”
故人重重地闭上眼,睁眼再看苏营客,出乎意料地问了一句:“你叫何名?”
“苏营客。是太爷爷取的。”
“青蝇吊客吗……呵,我来凭吊你了,令兄。”
言罢,故人缓缓转过身,抖了抖伞上的水珠,踏着极慢极飘渺的步子行去。
苏营客看着故人的背影,忽觉有些冷。
抬头看,天地间飘起了点点的素缟。
好一场,迟来的雪。
但那已不是雪,只是细碎的白如雪的春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