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蓝可嘉决定收起刀。从靴子里抽出刀千里送的削铁如泥的匕首。
同一时刻,谢枚一剑横扫已经攻来。
雪雾激荡,寒气弥漫。兵器散发出的寒光笼着嗡嗡的声响。
谢枚越怒,手中却越冷静。继承自兵家的功夫路数虽正,却自带了些谋兵打仗的诡谲;每一招一式都带了十二分的恨意,带着雄性野兽争夺猎物的凶悍。
蓝可嘉出身羽卫队,脚下辗转腾挪,灵如鬼魅。却不愿在气势上输给对方,反而也正面迎击。却仍旧忍不住暗暗吃惊——一直以为谢枚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却不想他的武艺也是如此精湛。
游手好闲的谢枚尚且如此。谢恒远和谢桓呢?
不由感叹谢家笑傲沙场不无道理。
男人间的争斗。总带着些杀伐的意念和致对方於死地的残忍。
过了一百多招,谢枚剑挑,扫散了蓝可嘉的长发。可嘉的短兵刃却也得到接近敌人的机会,一招扫到谢枚眉心,将一张俊脸划出半寸长的口子来。
鲜血滴滴答答落下。谢枚却并没有容貌被毁的怒意,一抹眉梢,蹭得满脸鲜血,反而笑了:“好。有了伤疤才更像个男人,你说是不是?”
狂风吹散蓝可嘉的头发,漫天漫地的黑。
“他是自愿的?”谢枚眼神故作镇定,声音却颤抖着充满紧张。
蓝可嘉点头:“我从不勉强自己爱的人做不愿意做的事。”
“我也是。”谢枚闭起眼睛。
若非如此。他早就是自己的了。不是吗?
一次两次的机会,不是没有过肌肤之亲。却就这样一次次放过。
最後居然还是输给别人。
他为自己而中毒,因谢家而担忧。原来统统不是爱的表现。
自作多情而已。让人耻笑。
不由张口,言语在冰天雪地下化成白气:“你是个畜生。”
蓝可嘉一笑:“你是个失败者。”
谢枚却并未发怒,只是十分仔细地上下打量他,仿佛要把几年来没有看过的地方全部认真打量一遍。最後,眼神中有豁然的清亮:“你不是亲哥哥。”
蓝可嘉不置可否。
果然不是。
输得好不甘。好委屈。好失意。
这个“哥哥”在花船上愤而离去;长亭送别时脸色愤怒;再往前,初遇时就觉得如果他们是兄弟,那麽长得也太不像了。
就连自己和谢桓也要比他们“兄弟”俩相向些。
虽然早有怀疑,如果能早一日确定他不是亲哥哥。也不会如此毫无防备地失败。
谢枚自嘲一笑,鲜血顺着面颊蜿蜒,自下颏滴滴掉落。冰雪大地绽开朵朵红梅。
“多陪陪他。允之一直在等你。”而且不知还能等多久。
说罢提剑走出院子。
高挑的身子在冰天雪地里形单影只,愈行愈远。
这时才有三条人影刷刷刷地落在地上。正是楼妙然、王小仙和风定昭。
三个人明显得到授意不许动手,只是以杀手特有的冷冷的目光看了蓝可嘉一眼,而後纷纷跳跃着追随谢枚去了。
蓝可嘉突然觉得非常疲惫。拖着沈重的步伐回到屋内,又对上蓝尚的目光。
蓝尚已收回方才的震惊。坐在床沿握着蓝允之的手,不喜不悲地看过来。
“允之是因为你病的。”——这不是个问句。
蓝可嘉点点头——但他仍然想点头。
“多陪陪他。”
失败了就买醉,这是懦夫所为。
是个男人就该堂堂正正去把爱人抢回来。
这是谢枚一直以来的观点。
可真的落到自己头上才发现,事实远非想象中那样简单。
看到他受伤,心比被揉碎还痛;知道他愿意,心中已千疮百孔。
原本以为会有恨,其实所剩只有痛。
心甘情愿的痛,和恨没有半点关系。
手捏酒瓶的谢枚摇摇晃晃,一头撞在旁边一家店铺里。激起惊声一片。
身後的楼妙然慌忙扶住他,同时从怀里掏出银两递给上:“打扰了。”
这是一家皮革店,店家是个肥胖的老男人。哆哆嗦嗦捧着银两,甚是欣慰的模样——这些赔偿比他平时三天的盈利还多。如此一来,这位客人多弄脏几块皮革那才好呢。
谢枚在店里绕了一圈,转而摇摇摆摆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仰头喝酒,却有一半酒水顺着下颌洒到胸前和脸上。
楼妙然心疼地捏着一块手帕,默默帮他擦去。不时关切看一眼他眉间那条止了血的伤口。
“你想劝我别喝?哈哈哈……”谢枚挑起楼妙然的下颏。
75.两个失败的男人
楼妙然满目心痛:“天下之大,倾慕少爷的人何其之多。却为何……”
“我却为何单恋一枝花?”
楼妙然垂下眼眸:“况且,蓝允之恐怕……不久於人世。”
“混帐!”谢枚愤愤然摔碎酒瓶,“谁说他要死了?不是已经派人去南海找药引了麽?谁说他快死了?!”
楼妙然眼中浮出苦楚。
风定昭以毒攻毒缓解蓝允之伤势,顺便去掉了前胸的掌印。可这缓和出来的半月之内,要自京城至南海打个来回又何尝容易了?
更别说中间还要去掉和一品堂的人谈判说服的功夫。
蓝允之必死,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谢枚本身也知道,否则不会在今日轻而易举放掉蓝可嘉。
他自小跟谢枚在一起。深知这位少爷的秉性——看似对一切满不在乎。可当他真的在乎一件事情,又何时轻易放手过?
这次是爱到深处成了纵容——纵容他在最後的日子里投入别人怀抱。纵容他伤自己。纵容自己被他伤。
谢枚又笑了,转而抚摸着楼妙然的面颊:“天下之大,愿意爱慕楼大侠的人何其之多。你却为何留在谢枚身边?”
楼妙然一愣,细长的眼眸里除了心碎还有惊愕。
谢枚笑了,苦涩而无奈:“所以,你还要问我为什麽?”
再无答话。
谢枚拉住楼妙然的手:“我不喜欢你,你很清楚。”
楼妙然已经欲哭。
谢枚接着说:“蓝允之不喜欢我,我也很清楚。”
不是看不清,只是情不自禁。
楼妙然抬起水光潋灩的眼睛。
“就冲着我们两个人都不肯放弃,都这麽贱,这麽倔,你说我们该不该好好喝一杯?”
“少爷……”
“不要叫少爷。今天没有谢家少爷和楼妙然,只有两个失败的男人。走,我们这两个失败的男人去喝他个一醉方休!”
两条人影相互扶持着远去了。皮革店的老板却在店铺门口伫立良久。
稍後,他挪动肥胖的身躯滚回店铺後方的暗阁里。
那是一个祭堂,摆着一溜列祖列宗的排位。
谁会把祭堂这种地方放在如此隐蔽的暗阁呢?
从牌位供奉来看,这家人姓王
胖老头捻了三支香,插在最下面的一个牌位上,老泪纵横:“儿子!爹找到机会了。爹想到办法了!谢家,敢和李丞相作对的只有谢家!爹,爹会给你报仇!”
室内幽暗,阴风阵阵。如豆般惨然的灯光摇晃着照在牌位上。
显得较新的牌位上写着几个字——爱子王敏之灵位。
当日掌灯之时蓝允之退烧。
悠悠转醒。睁开眼睛却看见蓝可嘉坐在对面……
缝衣服。
允之揉了揉眼睛。
蓝可嘉已经抬起头,给他一个大大的笑意。
“你在干嘛?”声音有些憔悴沙哑。
“等你转醒。”
“我说你手里在干嘛。”
蓝可嘉低头看看手里的袍子:“做女红。”
“……”允之扶着额头,“用什麽?用你的大片儿刀还是鬼头刀?”
可嘉嘿嘿一笑:“其实我是想把这件衣服好好收起来。原因你懂的。”
蓝允之顿时认出他手里那件衣服,正是昨夜疯狂时垫在自己身下的外袍。
可嘉接着很严肃地解释:“只是它太大了,所以我只想把有纪念意义的部位留下来。”说罢指指上面的斑斑驳驳。
不正是精液爱迹还能是什麽?两人厮磨良久,衣服上留了多少作案证据可想而知。
蓝允之脸一红,差点晕过去。
可嘉急忙窜过来一把搂住他,手已经伸进被窝里摸着光滑细腻的脊背:“允之,你吓死我了。”
允之兀自红着脸,从被窝里伸出脚踢他一记。扭来扭去不肯好好给他抱。
可嘉干脆放了衣服,张开双臂牢牢抱住他:“别动。你刚转醒,好好歇着。”
厨房送来腊八粥。蓝尚也来探了病。摸着允之的额头好一番不舍。却只字未提今天众人所见的事情。
离开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蓝可嘉:“好好陪陪允之。”
只等蓝尚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蓝可嘉才窜进被窝,枕着一只手瞅着小爱人傻乐。
蓝允之被他看到脸红,狠推一把:“看什麽看?!”
“我是好好陪着你呐。你不知,今天有多少人要我‘好好陪陪’你了。”
听闻此言,蓝允之脸色骤然变化:“他们乱说什麽?”
可嘉一愣,转而神色一赧:“没说什麽,没人知道……我们那个……就说你昨夜受寒了。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也生病了?”
蓝允之却爬到近前仔细端详了一番,确定蓝可嘉神色无异,才松了一口气。躺回枕头幽幽地说:“嗯,你不在的时候,我做了好长一个梦。”
蓝可嘉有力的臂膀圈住他精细的腰,一下又一下吻着粉红的小耳朵:“梦见什麽了?梦见我娶你?”
76.迈不开腿我抱你
允之眼波一横。
蓝可嘉慌忙认错:“梦见你娶我了。”
允之绷着脸在可嘉臀部狠狠扭了一把。
“天啊!谋杀亲夫!”
听着可嘉的哀号,允之吃吃笑着钻进被窝去了。在他胸前蹭蹭,而後说:“我梦见自己死了。”
可嘉脸色一沈:“乱说什麽。”
允之听着可嘉稳健有力的心跳,喃喃道:“人生皆有一死,有什麽乱说的?我自私,宁愿死在你前面,因为不想做伤心的那个。只是梦见死的时候你不在,好生孤单。”
然後又讲:“一觉醒来,悟到很多事。想到若你离开,真的死在执行任务的途中。而我与你最後所说的事情都是气你,真的心痛。”
蓝可嘉紧紧抱住他。牢牢的,如山。万世不变。
“可嘉。”允之抬起头,“我想和你在一起,不再分开。如果快乐,让我们在一起;可如果是死,让我先走。”
蓝可嘉吻吻他的额头,还有些发烫。遂转换话题:“这次执行任务,我回了老家。”
允之巴巴地张开眼睛,神情里是激动,又是胆怯,更是渴盼。
蓝可嘉给他一个安抚的吻:“你的父亲,我的父母。他们都很好。王家的事情蓝老板早已派人稳定。只是碍於身份,我不便出去相见。唯独见了见我弟弟,托他好好照顾二老和你父亲。”
允之双目晶莹一片,泪水盈眶:“我爹他还好麽?”
“好。我弟弟也很懂事,逢年过节都会拿东西去看你爹。你爹身体硬朗,心情也甚是不错,像是对我俩的一切了如指掌似的。”
蓝允之不由想到蓝尚和父亲的交情。一半是感叹,一半也是渴求:“如果……不管怎样,我没有你那身功夫。可嘉,替我多照顾我爹,好不好?”
“当然好。老泰山我不照顾谁照顾?”
“谁是泰山?”
“哦我爹是泰山,我爹是。你娶我,好了吧?”
允之白可嘉一眼,恹恹的垂着眼皮:“我要是病死了也不省心……唔……”
後边的牢骚被堵在口中。蓝可嘉霸道深吻,直到两人气喘吁吁才分开彼此。
深情款款,信念坚定:“好好的别尽说些死呀活呀的事。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不论是死是活,我都陪着你。像从家乡到京城那样,从人间到黄泉。”
蓝允之把头埋在可嘉胸前。不让他看见自己眼中淌出的泪水。
一时间两人都静静地不再讲话。
遥遥想着那年寒冬,两个少年举目无亲,怎样就走到了京城?
造化弄人。如果说冥冥中没有根的手指拨弄一切,任谁也不会相信。
第二天蓝允之醒来,非要出去看雪景。
蓝可嘉扭他不过,只好找了厚厚的衣服将他圈成个棉团,然後牵着手走出屋外。
蓝允之鹅一样叉开腿,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分外郁闷:“我这般还有人样麽?”
可嘉强忍笑意,正色:“有。非常有。”
“这是花卷不是人!腿都迈不开了!”
“迈不开腿我抱你。”
77.去赌两把好不好?
蓝可嘉真的将允之以公主抱的姿势稳稳托在怀里。
蓝允之没有反抗,反而嘻嘻笑着要搂他的脖子。忽而又撅起嘴来:“胳膊也弯不过来了……”
两人打打闹闹,蓝可嘉最终还是跟蓝尚要了马车。车厢内用炭炉熏得暖烘烘,套上的青,带允之在街上放风。
路过十八赌坊,允之挑开帘子,拉着可嘉的手晃悠:“可嘉可嘉,我们进去赌两把好不好?”
“读圣贤书的人,去什麽赌坊。”
“人生苦短,各种新鲜都要尝尝。将来老去时,想到没去过赌场,我会觉得人生少点什麽。”
“那就等老了再赌。”
“诶,不赌就不赌,你黑什麽脸?!”
蓝可嘉沈默半晌,而後说:“这次出去,我还顺便调查了你在普水遇刺的事。”
“那和十八赌坊什麽关系?”
“刺杀你的人不是北府镇的。”
蓝允之抬起眼眸,明光忽闪。
可嘉思忖半晌,还是说出口;“我觉得是羽卫队的人下的手。”
蓝允之揉着手中窗帘:“羽卫队的人为什麽要杀我?就因为我替谢家办事?”
朝廷划拨银饷太少。怎够一帮亡命徒使用大肆挥霍。
所以羽卫队暗地里还有两处赚钱的来由,一处是京城最大的酒楼方悦斋。另一处则是京城有名的大赌场,十八赌坊。
得知蓝尚还是赌场老板时,崇敬英雄的蓝允之黯然了好几天。
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真如蓝可嘉的猜测,刺杀的人来自羽卫队——先不说原因如何。但就这一点来讲,那麽暴露街头本就已经很危险,更何况去十八赌坊里面?
可嘉说:“我也只是怀疑,因为找不到其他证据。但你暴露在外的确危险,小心行事便可。”
允之突然改变话题:“听说谢恒远领着谢家军在东北打了个胜仗?”
“还没完全胜。”
允之凝神,过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那你还要继续在北府镇?”
蓝可嘉也想了一阵,然後回答:“等这件事情结束,我们就回乡下吧。”
允之神色一黯,嘴里却说着好。掩饰地伸了个懒腰,叫停了的青。跳下车去。
“管他那麽多——人生得意需尽欢。如果天要我死,躲也没用。更何况还有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