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谁让你心动
室内的光线已很明亮,还在沉睡的人皱了皱眉,抬手盖住额头从床上立起身来。
平常醒来时,窗外的麻雀该立在桃树枝上叫得欢快,这时院落倒很寂静,顾西樵意识到自己起晚了。大概是宿醉的关系,大脑和四肢都疲乏得很,昨晚是谁帮自己收拾的,不可能是小南,那就只有……顾西樵努力回忆着,惊觉一道温热呼吸源源不断喷在小腹,立刻浑身僵硬地往后退了退,谁知被窝里那人似追逐般一径往前拱着,还手足并用缠上紧密相贴的结实躯体,嘴里发出舒服的嘤咛。
这暧昧的声音勾起顾西樵对昨夜旖旎的一些记忆,闭上眼压下胸中翻腾的怒气,冷静而小心地挪开颜介的手。
颜介醒来时身边的位置是空着的,他摸摸冰凉的席子,埋怨顾西樵居然没叫他起床,而忘了不久前,他是讨厌早起的,并坚持不懈地赖床过。打了几个滚,将一床薄被囊在怀里,颜介用力地吸了口气,眼底是连自身亦不能察觉的迷醉。
顾西樵一早上都有点不在状态。店里伙计给他送茶水时见他手握账簿望着窗外出神,唬了一跳,但也不敢出声打扰,放下茶盘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正确地说,顾西樵是很不安。他犹记得颜介压住他亵玩他的胸膛,以及他在颜介的抚摸下颤抖不已的光景。他本以为那么亲密隐私的事只有男女间才能发生,昨夜种种委实颠覆了他二十几年的认知。然而他的不安并非缘此,而是一种责任感与愧疚心理在作祟。颜伯若见到颜介与男人厮混在一起,只会觉得更加糟糕吧。那么想回报颜伯的自己,居然在他的托付里出了差错,辜负了他的信任……
难得不安的顾西樵对这么起伏不定的心绪微感厌烦。他放下还未翻过一页的账簿,揉揉太阳穴,决定出去走走。
日光很好。熙熙囔囔的大街交织着行人喧闹声和小贩叫卖声,一派盛世安稳岁月静好。经过附近新开张不久的锦绣绸缎庄,里面客流如梭人语如织,顾西樵站在门庭前看了会儿才信步离开。不时有擦肩而过的年轻女子红着脸回顾他的身影,换作平时的他亦不会注意,遑论此刻他心事重重。
“逮住他!”
“可恶,别让他跑了啊!”
这种他少年时听过无数次的熟悉喝令让他不由驻足,往声源看过去。
僻静小巷里几个儿童围着一条狗,个个手里执着石块,摩拳擦掌神色雀跃。那狗是只松狮幼犬,待顾西樵走近了方看清它毛色脏乱,有几处还隐隐沾着或新或旧的血迹。但毛发修剪得很工整,之前是哪家贵妇人的爱宠也未可知。
呲着牙四爪扒地的小狗闻到跫音,朝向他吠了一声。凶恶中夹杂惧怕的目光令顾西樵有点苦涩。他不是好管闲事的人,只是想起了颜伯抚上他头顶的温柔的右手。
为什么会慨叹岁月萧索,又为什么要遗憾相见恨晚?
“住手。”冷冷的呵斥令顽童们都一愣,不约而同看向来人。
“你叫住手就住手,才不理你哩。”一个垂髫稚童搭腔,同时手腕用力向后一仰。
飞出的石块在半空被人以袖风扫向巷尾矮墙,落地时已是一片碎砾。
孩童们面面相觑,心里都有点怕起眼前这神色阴沉的人,然而又不肯在玩伴面前丢脸,只好一个个外强中干地杵在原地。
“这是我家走失的狗,你们敢再加以欺负,就不是这么善了之事了。”顾西樵危险地眯起眼,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人。
“哇啊啊……”孩子们呱呱乱叫着,再顾不得面子,出炉的热包子似地争先恐后往外面跑去。
对恐吓孩子以大欺小之行没有丝毫惭愧的顾西樵蹲下身,细细审视小狗伤势。这货貌似知道来人没有恶意,安静下来乖巧地趴伏着。欲抬手将它抱起,在瞅见那身污迹斑斑的毛色后又放弃地收回手。顾西樵有点洁癖。想了想,他解下轻袍,将狗严实裹好只露出鼻孔,方抱入怀里站起身。
看来今天不得不提早回府了。正好,他也有事须当面向颜介问清楚,否则以后还怎生摆“严兄若父”的脸谱。然而这种话题,顾西樵不胜其烦地皱皱眉头,当真令人尴尬。
加快脚程的顾西樵即刻到了家,将狗搁在软草坪上,见它摇摇尾要凑上来,连忙退避三舍。小南正在近处浣衣,抬头见一人一狗对峙着,提着裙子双手湿答答地就跑上来。
“少爷?这狗是……”
“路上捡到的。你走近它看看。”
小南忙摆出和蔼的邻家女孩神情,放轻脚步走近,见没有反应,遂大起胆子摸了摸它脑袋瓜子。那狗似乎颇为受用,歪着头蹭了蹭小南的手,引得她笑逐颜开,顿生喜爱之心。
“此物倒不认生,你喂它些熟肉,再给它好好洗洗罢。这件袍子不用收拾,帮我丢了就好。”顿了顿方又问道:“颜介在哪?”
“颜少爷今儿好认真,读了有几个钟头的书,现下还在书房呢。”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郑声淫么。嘶,我还真想见识见识郑国乐声,与楼里歌妓唱的,孰更风情。”
“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子曰子曰的真罗嗦啊……”
颜介“啪啪”踢掉脚上木屐,从书桌边上跃到置于纱窗前的凉塌,卷着书悠哉悠哉地躺下来,又伸手捞了块茯苓夹饼咬一口。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者如好色者也。’”
“咦,这老头终于说了句大实话。”颜介摸着俏生生的下巴,一脸春意荡漾。昨夜自己可不是色令智昏么,竟然生冷不忌,抱着一大块冰就地发情。不过顾西樵的身材真是有看头啊,那腿、那腰、那胸,最厉害的是那种神情啊……唔,大冰块不记得倒罢了,若记得,自己还不被他道理一套套训到狗血淋头。以防万一,在他回来前真得好好想套脱身妙辞不可。
忽闻“叩”的一声,是有人曲起手指在门扇上敲了一记。颜介心里咯噔一下,慢慢地转过脸,片刻前被他意淫的人挺拔地立在门边,也不知有多久光景。
第十章:偷蒙拐骗
“顾兄,你今天好早啊,嘿。”颜介讪笑着打个招呼,一脸“书到用时方恨少”地埋到书页里,大声念到:“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
“为什么做那些多余的事?”
“‘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这臧文仲真坏心眼,明知柳下惠有才还故意埋汰人家。啊?什么多余的事?”
“别装糊涂,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顾西樵拍拍衣上轻尘,看着几个微小粒子在阳光下升浮跌宕。
“呃……”见躲不过了,颜介狡邪地一转秋波,“我没想到顾兄这么没见过世面。男子间做些相互抚慰之事再正常不过了,闽地那些海上讨生计的哪个没做过呀,人家也不避讳,还公开结成契兄契弟蔚然成风呢。否则一年半载的在海上漂泊,没有女子相伴,日子要怎么熬下去?”
对情欲二字异常懵懂的顾西樵半晌也没发话。
颜介有些惴惴不安,睨了好几眼顾西樵神色也瞧不出其心思,只得又鼓起勇气道:“昨是我没控制好自己,做了让顾兄不愉快的举动。不过也不能怪我啊,我来你家后日子是过得无比清淡无比孤寂,天地共鉴。孔子他老人家都说‘食色性也’。你又喝醉了,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啊不是,神志不清的样子,能有意识来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才怪。顾兄,你我这一点失误就不要再放在心上嘛。”
想来是自己少见多怪了。既然颜介不当回事,那自己因利趁便,也没必要再揪着不放。顾西樵觉得今早起便梗在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神色稍霁。
埋首书卷而暗中睨他的颜介见状,知道他不生气了,偷偷拍着胸口呼了几口气。一只指节修长的大手却突然伸到眼前,颜介刚放下的小心脏又提了起来。
拂去落在纸页上的点心碎屑,见上面落下零星几点油渍,顾西樵不悦道:“你还是小孩么?以后看书时不要吃东西,书本受潮会滋生蠹虫。”这些书皆是当年颜伯带他去书坊里挑的,离开颜府后他又大费周章地搬了过来。
“顾兄不要那么小家子气么。不过是本旧书,大不了我再买……”颜介在顾西樵冷冷递过来的目光中自动消音,讷讷地说了句“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明天起我每天都抽些时间陪你读书罢。”再放任这人如此妄读圣贤断章取义下去,古人都要从棺材里爬出来哭了。
“欸?”
“你要是有不懂的,我们也可以一起探讨。”
“哈哈哈,樵樵,你还手把手教他读书呐。我认识你多久了,还没见你对谁这么上心过。”不速之客大大咧咧地登堂入室,随手将一绺垂在胸前的乌发抛到肩后。
“梧渊,你怎么来了?”顾西樵迎上去。
“还不是给你送画来着。”昨天自己力邀从不碰酒的樵樵喝一樽,樵樵无非又“以茶代酒”。倔驴性子忽然上来的自己不依,可快磨破了嘴皮子樵樵都坚绝不从。他左思右想,突然想起近日入手的一幅画,无奈之下以它作饵。本以为不耽古玩的樵樵不稀罕,哪知他一听双眼就亮了,问了句“此话当真”就夺过他的酒杯一饮而尽,生怕他反悔似地。自己还震惊在有洁癖的樵樵用了他碰过的杯子这一天打雷劈的事实中,这人就一壶未尽人已醉,还一醉就翻脸不认人了,硬是不让他送他回家。他只好一路鬼鬼祟祟地跟着,见他进了家门方才放心离去。
“去店里找你,小伙计说你出门了不知去了哪里,让我一顿好找。”
顾西樵接过画打开一看,确是吴伯滔的“片雨隔村夕照”图,感激地看着柳梧渊,“谢谢。”
“别啊,要折寿的。”见他喜欢,柳梧渊顿觉物有所值,心情大好,俊秀脸上眼线弯弯似月牙儿,褪下笑意时是细长秀气的狐狸眼,“不过你不是一向对古玩不感兴趣么,怎么突然又收集起画来?”
“也没什么。”顾西樵转身将画插进竹画筒里。
“那你是要自个儿留着,还是要送人呐?”柳梧渊追上去不依不饶道,一副好奇心泛滥的求知样。樵樵之前为这幅画不惜失态,如今又闪烁其词,让人不能不在意。一旁的颜介也竖起耳朵。
“昨天酒席上,并没有约定我要告诉你怎么处理它罢。”
“唔。”柳梧渊哗地一收折扇,在手掌上一拍。自己又大意被樵樵翻脸不认人了。
“顾兄,你昨天就是和他喝酒的?”这人颜介听父亲提过,用的是赞赏的语气,说他与西樵同龄,因父亲病逝一早就接下家族产业,危急存亡之秋力挽狂澜什么的。末了父亲还叹了句雏凤清于老凤声啊,让自己好好向人家看齐云云。
“哟,几年没见这小子,出落得得愈发标致了。”柳梧渊戏谑道。当年见到颜介,还是在谦益绸缎庄新增分业的庆礼上。父亲缠绵病榻,自己代他出席。柳家香料生意每况愈下也是人人尽知的事,少了人前来举杯相邀,柳梧渊倒落了个清闲,懒懒坐在自己位置上看着场上觥筹交错。视线往主座旁一扫,不意见颜家少爷沉着俏脸瞪着某个方向。他持看好戏的心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到了人群里的顾西樵。颜家的养子,与他年龄相仿,看上去却比他成熟许多。神色淡漠,竟一点也没染上身处这繁华之景的暖意。他眨眨眼,确认了下他的身影,平生初次起了结交攀识之意。
现在想想,自己当初也真不开眼啊,就这样自讨苦吃地踏上了漫长的热脸倒贴之路。柳梧怨哀怨地瞅了眼心上人。
“收回你的用词。”有人倏地冷下脸,顾西樵突然发现他已经很久没在颜介脸上见过这种表情,
“别那么大火气啦,”柳梧渊拿扇在颜介头边扇了扇,被他一手挥开,“我可是樵樵的知己好友,你也应该唤我一声‘柳兄’哦。”
颜介始幡然醒悟到此“樵樵”非彼“瞧瞧”,柳梧渊竟如此亲昵地唤他的名讳。
“不是说过不要再用这种恶心的叠字叫我么,屡教不改。”
“哎呀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你被我叫烦了还不是得乖乖应我。”柳梧渊曲肘搁在顾西樵肩膀上,“樵樵樵樵,多顺耳啊。你要是觉得不公平,也可以叫我渊渊呐。”
顾西樵在椅子上险些没跌下来。他拍掉肩上的爪子,撩起半截袖子露出麦色手臂,举到柳梧渊眼前,“你别再捉弄人了,我已经起鸡皮疙瘩了。”
书斋里似乎同时响起了两道咽口水的声音。
“顾兄!”颜介大喊一声,跳到顾西樵身畔,隔开柳梧渊灼人目光,指着书上某处声音洪亮地问道:“‘殷之辂’、‘周之冕’都是些什么东西啊,底下也没有注释。”
未及解释,就听柳梧渊呵呵一笑:“颜少爷既然还要用功,我就不多加打扰了。樵樵,我改天再约你相叙,你可要有空哟。”“嗯,我送你出去。”顾西樵对颜介作了个稍等的手势,与柳梧渊说着闲话并肩走了出去。
第十一章:名字风波
“‘殷之辂’乃是殷代律法,‘周之冕’则借指周朝礼制。这段话阐述孔子治国思想。治国须博采历代长处,确定时令、车制、服制、音乐,以及禁用郑声佞人,自能树立宏规。你还有哪些不明白的?”见颜介半晌无话,顾西樵轻拍了下他的肩,“理解了么?”
“樵樵?”颜介低着头说。
“嗯?”
“柳梧渊竟然叫你‘樵樵’,哼,这种青楼里用来让嫖客使唤的花名,你一个七尺男儿,都不觉得丢脸吗?”颜介自方才起就积累在心里的不舒坦,此刻不管不顾地发泄了出来。他有点哀伤地想,柳梧渊可以轻佻地叫他“樵樵”时,自己却还在彬彬有礼地口称“顾兄”。
“就算丢脸,那也是我的事,与颜少爷何干?你看不惯自可以高抬贵眼,落得清静。”顾西樵合上书,在心里冷笑了声,只觉这人不可理喻到了极点。
对方一旦面有讥讽地叫颜少爷,颜介就慌张不已。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我……我就是不服气。”颜少爷在顾西樵威严的气压下战栗地挺起小胸膛,“你们两个同辈相称,我叫你顾兄的话,不是让他捡了便宜。我、我也要叫你樵樵!”
“你这么爱扮演嫖客,我却不想奉陪。”
知道他还在计较方才的话,颜介识时务地低头认错:“刚才是我口不择言,我向你道歉。樵樵,你就不要生气了?”
顾西樵挑挑眉不予理会,任颜介迭声“樵樵”“樵樵”地大呼小叫,又扯袖子又拉冠带地黏在身后。
少女心性大发的小南在院里与狗玩得不亦说乎,吃饱喝足又清洗过的小狗精神焕发,在青绿草埔上一打滚,就仿佛一颗洁白的雪球。她咯咯笑着,迫切地想拉个人过来分享她的喜悦。见某个大闲人晃着双腿坐在树枝上,抱起雪球飞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