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映风对他终究还是待之以礼的,可大玉泉却宁愿见他像普通男人一样利欲熏心的模样,就是想剥下他那层君子的皮相。大玉泉想,既然杨映风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可偏偏自己已经看错也再回不了头了,还不如叫他露出本来面目,也好叫自己死心才是。可偏偏那个男人一次比一次更亲近,可就是不越雷池一步,这样,如何能叫大玉泉放手?
大玉泉并不觉得杨映风对自己完全没有欲念,可终究是无法在他面前露出放浪形骸的样子来勾他,只能任这个混蛋一次一次来找他,一次一次用他的温柔来折磨他。
大玉泉日日在房里委着,气色一天天的难看起来。杨映风也看在眼里,不时的带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来逗他开心,自然也少不了糯米团做的点心。这些日子大约是做得手熟了,越发精致起来。
大玉泉极喜欢那些小点心,饭前吃上一个,非但不填肚子,还能叫他多吃几口。晚上睡觉也特别香,大约是那股子桃花香气的缘故,叫他常常梦见那株桃都。桃都上那个吹桃叶的小童却不是常常见到,偶尔会变成青年,也会变成老头子,一样吹这桃叶,亦是一样的曲子。
可是再美好的,依旧掩盖不了杨映风带来的心伤。大玉泉想,若是再不跟杨映风断了,他大玉泉怕是要成为头一个为恩客殉情的老鸨了,多么可笑。
大玉泉吩咐小厮将这些日子杨映风带来的小物件收拾收拾,只身上了杨山。站在桃园门口,大玉泉却犹豫起来,究竟要不要进去?见了杨映风,又能说些什么呢,跟他说,你不要再来,我早就不挂牌了?杨映风又不曾过夜过。何况糯米团大概也在,如何能在他面前将这样的事呢。
正踌躇不定,那扇木条钉成的大门忽然开了,露出半张脸来。这人大玉泉是见过的,是杨家的老管家。木门原本就留着不少缝隙,大玉泉又来来回回的走了许多趟,如何能不叫人瞧见。
这下,大玉泉是非进不可的了。
管家把他引进大堂里,招呼家丁给他端上了茶。一会儿杨映风就从里间出来了,带着明媚的笑意,手里还牵着糯米团,一出来就笑道:“真是稀客,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大玉泉见他满是生意人的姿态,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勉强笑了笑道:“忽然想看看桃夭了,就过来看看,也是来谢谢糯米团这些日子的点心,也从章家点心铺子里买了几样新鲜吃食,也叫糯米团与杨当家尝尝鲜。”
糯米团究竟是只小耗子,一听见有点心可吃就高兴起来,甩开了杨映风的手跑到他跟前,一个劲的问:“是怎样的点心?我瞧瞧我瞧瞧。”
大玉泉看他完全不做作的天真姿态,心里暖暖的笑了,将一个小木匣子递给他。糯米团也不知什么叫做客气,接过来就打开了,看见一盒子花花绿绿各色各样的点心,眼睛都放光,向大玉泉一闪一闪的:“我能吃么?”
大玉泉揉揉他的发顶,笑道:“带来就是给你吃的。”
小家伙欢叫一声,跳到桌子旁边将木匣子放下,左右一个右手一个拿起来就往嘴里放。
大玉泉笑盈盈的瞧着杨映风,道:“杨当家不尝尝么?”
杨映风微微皱起眉,忽然问道:“玉老板说谢谢糯米团的点心,这是什么意思?”
大玉泉一愣,可看他脸上的不解也不是装出来的,看了看糯米团道:“不是糯米团托你给我带他自己做的点心来么?许多次了,杨当家总不会全忘了罢。”
杨映风疑惑的搔搔鬓角,笑道:“怎么会?糯米团那小家伙哪里会做什么点心,他进一次厨房都像是刮一场大风,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狼藉,我可不敢叫他去做,怕他把自己塞进炉子里烤熟了。”
糯米团也听得这边谈话,口里满满的塞着点心,含糊不清的道:“是呀,我不会做的,主人说糯米团想吃跟他讲,他去买就是。”
杨映风温柔的对他笑了笑,给他递去一杯淡茶,在他鼻子上轻轻一刮,柔声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把嘴里的东西咽进去了再说话,瞧,又呛着了罢。”
糯米团丢开茶杯咳得要都直不起来,杨映风离了座蹲到他面前,小心的为他拍着背,责怪道:“瞧你,那么大了,连吃个东西都不会。”
糯米团终于咳嗽舒服了,拍拍胸长出一口气,向他吐了吐舌头。
杨映风佯装生气,把眉毛一竖,道:“别吐舌头,多难看,叫人瞧见了,还当是我杨家没教养。”
糯米团被他骂了,不好意思的又想吐舌头,硬生生的忍住了,拉过杨映风的袖子一口就咬住。
杨映风叹了口气,转头向着大玉泉道:“不好意思,叫您看笑话了。这小家伙就是学不好,我怎么教他都没用。”
糯米团不乐意了,嘴巴一撅,转身就往里间跑。跑到门口忽然折回来,端起那个点心匣子抱进怀里,朝杨映风做了个怪模怪样的鬼脸,又跑去了里间。
杨映风哭笑不得,陪笑道:“这孩子真是不受管教。”
大玉泉看着这样的杨映风忽然心里一动,试探的问道:“这些日子杨当家都在哪里忙呢?”
杨映风笑着指了指窗外,道:“还不是忙着伺候那些小祖宗。这些日子桃树坐果,一步也离不开,家里就这么多人,也忙不过来,我也跟着每天天不亮就起天黑透了才能休息,整座山就糯米团一个疯疯癫癫的四处跑,昨日还躲进了山洞里叫我一阵好找,大约是怪我最近陪他少了。”
大玉泉静静的看着他,低头喝了一口渐渐变凉的茶。杨映风那种幸福到偏要说无奈的神情那样真实,大玉泉这一双眼怎么看不懂。大玉泉心底暗暗慌了,到底是什么事,叫杨映风忽然就记不得那二十七次的探望了呢。
大玉泉期期艾艾的问道:“杨当家就没下山去过么?多可惜,最近街上可热闹着呢。”
杨映风叹气:“我倒想带糯米团去看看,可是抽不出空来。再过几天,过几天果子都坐得牢了,我得了空再带他来瞧玉老板。”
大玉泉晓得这只是生意人的客套,心底一团乱,眼睛牢牢的盯着手里的茶杯,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忽然记起自己来这里的借口是看桃夭,忙要杨映风带自己看去。杨映风要将他送去树下,大玉泉却叫他自去忙,杨映风手里活计着实不少,叫了糯米团来陪他,自己就去干活了。
68.桃夭 三
糯米团是孩童心性,刚刚还生过气,这会儿又好了,往自己衣襟里揣了好几块点心就牵着大玉泉往桃林里跑。到了桃夭旁边,小家伙骄傲的一扬脖子,朝他笑道:“瞧,长得好罢?这可是我专程为大玉泉挑的。”
大玉泉点着头看那株桃树,心里止不住的惊讶。这棵树,除却小了些,也不曾开花结果一起来,可是跟他梦里的那一株是一模一样,尤其是那根横着长出的枝条,梦里的小童可常常坐在上面吹桃叶的。
糯米团自然看不出他的心思,围着桃夭转了一圈,欢欢喜喜的去拉大玉泉的袖子,笑道:“这株桃树极有灵气的,主人说了,它结的果子也最好吃,炎炎夏日来一个,浑身都清爽。”
大玉泉默默的摸了摸桃夭的枝条,迷茫的望着它茂盛的叶子,还有躲在叶子底下的一个个小青桃,心想,莫不是这桃树成精了,到他的梦里来了?
大玉泉学着糯米团给桃夭浇了些水,又将它根旁的土松了松,拍拍手直起身,看着桃夭,心里默念道,你若是真有灵,就给我瞧瞧罢,可别只在梦里来吓我。那桃夭像是真读懂了他的心思似的,枝叶摇了摇仿佛在否认,可这会儿是一点风也没有。
大玉泉心里存疑,不愿多待,一会儿就告辞下了山,走走停停的,磨蹭了许久才回到街上,可总觉得有谁在跟着他。大玉泉以往也不是没被盯梢过,但凡遇见总少不了一顿折磨,心里一紧加快了脚步。那人倒是没再跟上来,大玉泉心里松了口气。
到了黄金屋,大玉泉才要抬脚进门,就见墙角坐着一个老叫花子,摊手摊脚的仰面晒着太阳,时不时的把手伸进大开的衣襟里搔几下。大玉泉皱起眉,倒不是他心硬,可你瞧,门前坐着叫花子的青楼能招来客人么?何况有些叫花子面上是讨钱来的,实际上根本就是硬抢。他黄金屋虽也有几个护院,可哪里敌得过那些地痞子。大玉泉原本就为了杨映风的事不快,如今更是不喜,走过去拿脚尖轻轻拨了拨那人,说道:“你换个地方去。”
那老叫花子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懒懒的道:“这里太阳好。”
大玉泉心底微微动怒,可也不敢真跟他生气,从袖子里摸出几枚铜钱丢进老叫花子面前的破瓷碗里头,好声好气的道:“你就换个地方罢,别处太阳也好。这几个小钱,还请收了买杯酒去。”
老叫花子抬起半边眼皮瞧了一眼那几个钱,懒懒的又闭上,这下是话也没有了,兀自就摊开来睡觉。
大玉泉无意中瞧见他腰下面压着的物件,从破布里露出半截来,正是一柄破竹竿子,却不像是普通叫花子用的,上头有些古怪的花纹。大玉泉心里一竦,早听说过这几年街上出现一个极厉害的道士,斩妖降魔的本事一等一,跟喝口水那样简单,可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古怪,每次出来模样都不一样,有时是清俊少年,有时是个小孩子,也有时做老头子的模样,但唯一不变的就是手里那一杆竹竿。莫非,就是他?
大玉泉可不敢惹这等厉害角色,可又见天色渐晚,客人也快上门了,心里焦急,只得道:“要不,我给您老人家弄个房间去,您到床上,舒舒服服的睡,好茶好饭,随您取用。”
这下老叫花终于是睁了眼,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就往黄金屋大门里走,走了几步转头对不曾跟上的大玉泉道:“怎么,不是说给我房间么,反悔了?”
大玉泉赶紧跟上,连声说怎么会。
大玉泉这下算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那老叫花子自从那天起就在黄金屋的后院里住了下来,大玉泉也不敢赶他。好在这老叫花好伺候,也不要山珍海味,每日只要几杯茶水就够了,也不见他吃什么东西。大玉泉叫护院偷偷去瞧瞧这老头在屋里做什么,可护院回来却说,那间房子靠近不得,走近了,浑身针扎一样的疼。
大玉泉可算是明白了,这老叫花分明是吃定自己了。可他是真不敢做什么,只求这老叫花住就住了,别闹出什么别的事端才好。
所幸那老头还算安分,除了偶尔出门离开个三两天之外,倒也不见他做什么。
大玉泉渐渐的放下了心。
说来也怪,老叫花来了之后,黄金屋里纷争就少了。别看是风月之地,这些附庸风雅的寻欢客争风吃醋起来可是比女子还厉害的,遇上人带着家伙来寻仇也是常有的事。大玉泉不好干涉,只求他离得远些,别在黄金屋里出人命就好。这个老叫花一来,这样的是倒是少了。
黄金屋生意好,大玉泉自然高兴。从杨山上下来后,杨映风就再没来寻过他,大玉泉也不想深究那几日的事,有或没有,也仿佛是认或不认,他也不在意了。这些天每一夜他都能梦见那株桃树,树下那人吹着桃叶,悠扬的曲子总让他一夜好眠。
又过了一段时日,大玉泉发觉那老叫花的竹竿不见了,老叫花一脸疲惫的拖着鞋子回到房间里就再没了动静,放在他门口的茶水也没吃。大玉泉究竟还是心软的,上前去敲了敲门,想瞧瞧老叫花是怎么了。
里面没人应,大玉泉只当他睡了,也就不再打扰。
这一夜,大玉泉没有梦见桃树和那个吹桃叶的人。
老叫花在房间里窝了好几日了,大玉泉生意忙也就忘了这件事,等到想起来的时候正是一个深夜,他把一个员外郎塞给春兰送进了房,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想回房,路过老叫花的房间忽然想起小厮来报,说这老头已经好几天没有喝送来的茶水了。
大玉泉看见门下那托盘里茶杯还满着,心里一动,轻轻的敲了门。还是没人应,可大玉泉却听见里面有古怪的声音,悉悉索索的,好像是风吹过茂密的枝叶那样。大玉泉也是见多了怪事的,原本想放着不管的,可心里不知怎么就是放心不下,小心推开了门走了进去,反手关上,往里面一瞧,吓了一跳。
那拉开的床帐下面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个男人,却不是老叫花,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有一张仿佛桃花一般好看的脸,眼睛闭着。可是那从浅碧色衣袖里露出的手却是一杆茂密的桃枝,轻轻的晃动着,大玉泉听到的声音就源于此。
大玉泉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平复了心跳之后就想小心的退出去。可是才刚刚迈出一步,那个男人忽然开口:“既然来了,何不坐一坐。”
大玉泉僵硬的站住,好半天才勉强笑道:“还是不要打扰您的好。”
那人的眼睛睁开了,是明媚的金色,朝他微微一笑:“我已经结束了,玉老板,请坐。”说着将两杆桃枝一抖,就化作一双极漂亮的手,放在浅碧色的衣袍上更显得洁白如雪。
大玉泉觉得自己并不想坐下,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就真的在桌子旁坐定了。那人从床上下来,走到他面前,只是看着他却不说话。
刚刚他盘腿坐着看不到,这会儿大玉泉才发觉这个男人原来是赤着脚的,踩在青灰的方砖地上,好像白玉雕就的一般。大玉泉是什么人,可是水乡曾经的花魁,如今也是黄黄金屋的主子,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这一位是漂亮,可要论妩媚不及玉哥儿,论清秀不及朵香,可为什么,就让大玉泉移不开眼了呢。
69.桃夭 四
那人站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的叫道:“主人。”
听到这个称呼,大玉泉一惊,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那人微微一笑,更如春花初绽不可方物:“主人,认不出来么?”
大玉泉看他凭空就变出一片桃叶子,抿在两片粉色的唇间,轻轻的吹响。这曲子大玉泉早就耳熟能详,忽然瞪大了眼睛问道:“你是桃都?”
那人不晓得大玉泉将梦中的桃树叫做桃都,愣了一下,轻轻的摇头,道:“不,我是桃夭。”眼睛里露出些许落寞来。
大玉泉忽然觉得不舍得,赶紧道:“你真是桃夭?我不敢认,只想梦里那桃树像神木一般,就叫做桃都了。”
桃夭这才欢喜的笑了开来。
大玉泉看看他,轻轻问道:“你……就是那个老叫花罢,来做什么呢?”
桃夭笑了笑,雪白的脚尖在地上一转,道:“我算出主人有灾祸在身,所以下山来保护呀。”
大玉泉心底忽然暖起来,脸上也渐渐热了,赶紧咳嗽一声掩饰,问道:“那么,那个给我送点心的杨当家,也是你?”
桃夭不自在的摸摸后脑,点了点头。看见大玉泉脸色不好,赶紧道:“我是想,主人对杨当家有意,他送的点心一定会吃掉。那些是我用自己的花叶做成的,可以消灾。”
大玉泉冷笑一声,觉得心思被人看穿十分不舒服,不禁冷下了脸:“用杨当家的脸来勾我,也是帮我消灾?哼哼,看戏看得过瘾么?”
桃夭听他这么说,轻轻的叹了口气,半晌才接话:“我不是想看你的笑话。我……对主人一见倾心,可是主人眼中却只有杨当家,我只是想分一点主人的关注。”
大玉泉听得,心也软了,轻轻的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不怪你,你总归是为我好的。我问你,我的灾祸过去了没有?”
桃夭敛容,沉声道:“还不曾……”
话到一半,忽然后院传来一阵怪响,大玉泉不及起身,就被从门外冲进来的一股气浪冲倒在地。桃夭敏捷的跳到他身边将他扶住,抬头瞪向大开的门。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头顶几乎就与门框平齐,浑身都是黑的,只有一双眼睛发着红。那男人将手在门框上一扶,门框立刻着了火,噼噼啪啪的烧了起来,须臾就只剩下一堆泛白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