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慕北夜一路颠簸到鹿城的时候这个和镇南关相隔几乎有半个庆兰版图的极西之地已经开始掉大片大片的雪花了。如果说白川的雪是内敛幽寂,那鹿城的雪就是苍凉空旷。满目都是一团一团白茫茫的雪,安安静静地落在只有黄土的官道和城镇街道上。差不多是卯时,整个边城却是静默地几乎不带人气。鹿城和镇南关最不同的地方在于一个是辽阔戈壁上的最后一城一个是阻挡柯克孜南下的军事重镇。出了鹿城再向西六十里就是林和嘉措海,慕北夜跟着鹿城的官兵进城的时候还在想:当年苏武在贝加尔湖牧羊,现在估计自己也一样。四少这样想着慢慢地笑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押送完已经要返程的苑京官差,眼底一点一点地就凉下去。
最后,连一面都见不上。
他娘早在他出兵镇南关的时候就偷偷说过慕家要没了,如果回了苑京能见一面算一面吧。
慕北夜仰头看看仍是墨色未褪的天,当年师父教了琴棋书画诗书礼乐领兵打仗和武功,星象却不肯教。虽然他一直也对什么仙女座猎户座包括自己还是秦一涵时候那些多少年多少年一次的流星雨通通不敢兴趣,但是他娘却在星象上学了十成十。哪颗星晦暗不明、哪颗星光芒大盛、哪颗星必将陨落,慕北夜只记得那双手指鲜妍修长的手在眼前层层错错地指,可他一个也不懂。星象在古代被放在帝王学里总是有道理的,就好像现在——有个懂星象的娘,就能告诉他自己和爹娘哥哥姐姐们连最后一面都错过了。然后自己被流放到这么一个地方。
慕四少依旧是跟着人面无表情地走,纷纷扬扬的大雪沾在头发上衣服上,从外到内一点点的寒意进去直到冻僵。
不是没有过失去,他还记得上一世为那个总是跳脱的暴躁的妈妈的棺椁上铲下的第一铲土。只是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去适应,明明前一秒还是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下一秒就面目全非了。通常他都是个对感情凉薄的人,所以也不知道因为家人去世而哭的话,到底是因为感情还是血缘。
一边穿过鹿城里破旧的街道一边在心里找那些应该有的悲伤的感觉,可是慕北夜翻来覆去几乎要把心颠个个儿,也只有一片茫然。然后戈壁上荒凉的北风就从错位的五脏六腑边呼啸着穿过去,像是冬天没有关好门窗的穿堂风卷了一屋子尘埃。
47、再会
慕四少在鹿城安定下来了。
这个西北边陲的小镇除了漫长的似乎无休无止的冬季之外寂寞得像是连时间都留不下来。慕北夜跟着当地驻军一起赶了大群的绵羊去城外,遇到轮替的时候还得在草原上呆几天。鹿城的军民大都是当地人,少有徙边过来的犯人,何况是首府苑京的贵族。慕四少像是珍奇动物一样被参观了好几天,终于满足了广大人民的好奇心,然后就毫无阻碍地被接受了——和被从野外带回城的野马野鹿似的。
慕北夜像是土生土长的鹿城人一样坐在草地上叼了根草叶子对着前面不远咩咩叫的羊群发呆。从到鹿城之后的两个月他花了一个半月在轮替放牧上,在林和嘉措海边的毡房里抱着棉衣或者毛茸茸的小羊羔看地平线或者水平线是四少现下最消磨时间的活动,让人有种已经年老将死的错觉。
把嘴里的草叶子吐出来,慕北夜对着那只总爱在身边围来转去的小绵羊勾勾手,羊羔咩咩叫着跑过来在他偏冷的掌心蹭了蹭,黑漆漆的眼睛湿润地看着他。
“这样也不错,”自言自语地收回停留在林和嘉措一眼看不见尽头的碧水的视线,慕北夜低下头拍拍拱来拱去的毛茸茸的脑袋问:“是吧?”
羊羔薄薄的支在两侧的耳朵动了动抬起头跟他对视着咩了一声,慕四少伸手把它塞进怀里像是揉团子一样地揉了一通顿时觉得温暖很多。
曹凛到林和嘉措的时候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白茫茫一片的草原和结了冰的内陆湖把那顶毡房隐在其中几乎看不见。看守羊群的黑色獒犬抖落了满身的白雪远远地朝他吠起来,羊群也跟着不安地咩叫。慕四少只得从暖和的毡房里围着大衣出来,曹凛看着那个自己念念不忘的人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纯白里遗世独立一般便夹了马腹一路狂奔而去。
慕北夜眨眨眼,北风扬起的落在睫毛上的小雪花跟着化掉了。然后曹凛从马上飞身下来,他还是怔怔地看着。曹凛笑起来,伸手抱住他说:“傻了?”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慕北夜也伸出手去环住他,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放开手。
曹凛也松开手,眼神沉静地垂眼看面前的人。
“对了,你怎么找来的?”慕北夜跟着沉默了一会儿才问。
“呵,”曹凛掀起右边的嘴角带点嘲讽地冷笑了说:“莫修炀给的消息。”
“他从大理寺出来了?”
“还没有。那位德妃娘娘没那么容易放过他的。”
慕四少蹙着眉有点搞不懂那位五殿下的意思,一边伸手拿走了曹凛提着的酒囊一边撩开毡房的门进去。
“小夜,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想那么多干嘛。”跟在后面进了毡房就在矮桌边坐下的曹凛看他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免有点迁怒——贪狼总是在找麻烦。
“我是不想莫名其妙地被当枪使,”从一边摸了两个大瓷碗的慕北夜抬眼:“你觉得我是那种以德报怨的烂好人?”
曹凛抬手拄着下巴耸耸肩:“你当然不是烂好人。我只是不想你再岔到这件事里。”
慕北夜倒了满满两碗酒,递了一碗给曹凛。醇透的酒液顺着喉咙一直滑到胃里,四少放下碗定定地坐着,过了会儿才说:“我家人的消息呢?”
“……小夜,你应该知道的吧。”曹凛端着碗苦笑了一饮而尽才答道。
“真的都死了?”冷清的声音在毡房里四散开碰壁之后迅速消散,慕北夜只是低着头看着碗里清亮的琥珀酒像是置身事外。
“我收到的消息是这样。”
“那你来干什么呢?”慕北夜抬起头轻飘飘地问,不等曹凛说什么又自顾自地说:“我不需要你来担心点什么,我可以接受这些事。发生或者不发生对我的影响不会到致命的程度,我在这儿一个人一样能过得很好。”
曹凛看着那双总是不带感情的眼睛里染上偏执的颜色,拿了酒囊又满了一碗酒,端着碗碰了下慕北夜的酒碗,然后抿了一口:“小夜,我只是想呆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48、报仇
四少薄削的嘴唇略微勾了下,“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为什么不想报仇。”
“要是你现在着急上火地要去杀德妃我才奇怪,”曹凛放下还剩了大半酒的瓷碗直视着那双几乎与世隔绝得和白雪里孤零零的这座毡房一样的眼睛:“不管你是要去报仇还是继续呆在这儿过一辈子,我都会在这儿——我只是来表明这个立场的。”
“……曹凛,我还没爱上你。”慕北夜用近乎疑惑的神情看了对面那个执着的人半晌才终于说了这样一句话。
“小夜,”曹凛一手拄着头一手无奈地摊了摊:“我没想过那么高难度,起码需要非常多时间的事情——你现在只需要习惯我在你身边就行了。”他垂下眼想了想词,终于组合出来了这个意思。
慕北夜看他毫无退让余地的神色,最后还是点点头。收了桌上两个酒碗,从一边的床铺下摸了沓纸和笔出来摆好说:“那我们现在来谈谈正事。”
“现在庆兰的局势很清楚——文官基本是德妃八皇子派,苑京和悉江以南都处在掌控中;武将大都还是臣服五皇子,悉江以北乱局。”曹凛接过毛笔边说边在纸上写画。
“嘉禧帝还是没醒?”
“没有。看样子应该也不会再醒了。”
“那莫修炀在大理寺怎么样了?”
“应该混得还不错吧,”曹凛不甚在意地耸耸肩,“还能送消息出来,足以看出这位五殿下平常的积累到底有多深厚。”
“现在有把握救他出来吗?”慕北夜拿过曹凛手中的笔,在纸上代表苑京的那个点上画了个圈。
“救他?”曹凛抬头挑眉。
“我娘说,他得坐上皇位,不然天下大乱。”
“从来都说贪狼是乱臣贼子,现在倒成了真命天子一代明君。”曹凛有点嘲讽地微笑起来。
“我只是不想有个乱世坏了我的风景。”慕北夜搁了笔表情很是严肃。
“之前我代表外公参加了刈戈会议,王的意思是趁着庆兰内乱的时候最好一举进攻。”
“你做前锋,巴特尔将军主帅?”
“对,只要攻入苑京,悉江地区和以南部分完全不成威胁。”
“难怪是说会天下大乱——看来我们得早点去把未来的皇帝陛下救出来了。”
“救人这件事交给我吧,我已经做好部署了。小夜你先去冼州控制住那三十万军队,会有人接应你,等五皇子就出来我直接送过去。”
“你小心。”慕北夜想了想还是郑重地嘱托了一句。
曹凛带着点心满意足的意味笑起来,一瞬间属于将军属于破军的煞气都褪去了,只剩下当年不名山庄里温暖隽永的洁净。
“那你现在算是答应我了?”
“我只不过是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小地方活着而已,想跟的话随便你。”四少收起纸笔,酒碗塞回曹凛怀里。
曹凛接了碗一饮而尽说:“我先去了。”
慕北夜看着他点点头,曹凛站起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你的飞翩在鹿城的驿站里。路上小心。”
“知道了。”
直到毡房里只剩下一个人的气息慕北夜才又给自己倒了一满碗酒,对着东南苑京的方向敬了一下,然后一口喝干,端端正正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还记得那个笑若桃花的娘亲说:已成死局便不用再多做无用之事。必死之人也不需要去为他们报仇,至于贪狼的王位,自家儿子不帮总有别人帮,能脱了乱局就千万别再入局。她可不等着一家老小在地府再见。
四少眼神淡然又偏执地自言自语:“既然总有人要杀德妃,那还是我亲手来吧。”
49、再临冼城
等慕北夜驾着飞翩赶到冼州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一幅情景——那位骨子里只信服绝对力量的副官昂沁正和庆兰总将庄亦邪在城外的茶棚里把十个铜板打一壶的水酒当琼酿。大概也真的是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感觉好,昂沁背对着城门坐,眼睛一直盯着路上黄土。
慕四少夹了下马腹从树林里跑到官道上就看见他眼里倏地亮起了点火花,酒碗扔在不怎么平滑的桌上磕了大半的酒出来。昂沁都像是没看到一样从茶棚里冲过来,要不是慕北夜已经勒了缰绳翻身下马估计柯克孜有名的前锋军副官就得扑上来和飞翩做个亲密接触了。
“四公子你可算是来了。”
“嗯……”慕北夜打量了下眼前明显松了口气的昂沁和后面走得不紧不慢的庄亦邪觉得有点奇怪:“你们这意思是和谈了,而且感情还不错?”
“四公子,东西可以随便吃话可不能乱说啊,”昂沁皱着眉道:“只是少将军命令我驻守冼州城但是得和那位庄将军合作。”
“总之就是——你们和冼州的军队现在都要听我的。”慕北夜牵起缰绳拍拍飞翩下了定论,昂沁在旁边一窒似乎准备找点什么反驳他就听见走过来的庄亦邪干脆利落地答了句“是”。
对于跟自己唱反调的庄将军昂沁毫不客气地拿自己的浓眉大眼当武器瞪过去,奈何庄将军不为所动,微扬的眼尾也只是略微一瞥便匆匆带过昂沁憨厚又豪爽的脸,然后摆了个请的手势迎着四少进城了。
昂沁在原地愣了下才有点恼怒地跟上去。
一进城主府就看到七娘从后院出来,慕北夜礼貌地笑了笑叫了声:“七娘。”
“今天庄将军说你差不多该到了,我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酒菜也都备齐了,先吃饭吧。”七娘柔和地说着便走到前面带路了。
“那就多谢七娘了。”慕北夜顿了一顿才流利地说了一句道谢的话,耳尖的地方却红了一点。
七娘只是回过头笑了笑,过了条长廊才推开了一扇门。
饭厅打扫得很干净,正中的圆桌上摆了六个精致的小菜和一锅味道鲜美的鱼汤。七娘说:“你们应该还有事要商量,所以酒就没准备——那你们边吃边谈吧,我去忙点事情。”
朝七娘点了点头之后,慕北夜进了屋坐下。昂沁和庄亦邪也跟着在桌边坐下。
“昂沁,曹凛带的先锋军现在有多少人?”四少拿起碗边舀鱼汤边问道。
“王族直属军已经回草原了,现在冼州的都是巴特尔家的亲卫。只有三万人。”
“曹凛亲手教出来的?”慕北夜喝了一口鱼汤舒了下眉,在鹿城呆了几个月在饮食习惯上还是有点想念南边的风味。
“对。”昂沁从一边的木桶里扒了一大海碗米饭边吃边回答。
“那么庄将军,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为什么三十万人马还在冼州?”
“事实上两个月前我就收到回调的军令了——不过多亏了曹将军三万人马的边城骚扰和周边城镇对于外族滋扰及边防兵力的担忧上请。”
四少敲了敲桌面沉吟了一会儿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做五殿下暗棋的?”
庄亦邪哈哈地笑起来:“四公子,我是刚刚投诚到五殿下这边的。”
这句话一出不但慕北夜开始皱眉就连昂沁都沉了脸。
“这样说不通。”四少夹了块鱼肉开始剔刺。
“按一般的思路的确说不通,不过我只是更喜欢绝地翻身这种戏码而已。”庄亦邪说着狡黠地眨了下眼。
“你这家伙只用说你靠不靠得住,关键时候会不会反水就行了!”昂沁把吃完了饭的空碗往桌上重重一笃。
“对付你这种头脑简单的还用玩阴谋阳谋?!”庄亦邪那双总是显得邪气的眼睛在做不屑的时候也有很出众的效果。
“哼,什么时候打一场不就知道了。”昂沁倒是有点出乎意料地沉得住气,只是反击了一句便开始喝汤。
“既然曹凛在这个时候还把你放在这儿那就说明你不会出问题。”说完四少放下筷子站起身准备离开。
“慕四公子这么信任曹将军的眼光?”
“我相信他的眼光,”说着慕北夜转过头来看着他:“不过信的是他看我的能力而不是你有多可信——你当然不会出问题,因为在那之前你已经不能引起任何问题了。”
庄亦邪怔愣地看着那个人影直到敞开的大门外什么人都没有才在昂沁一声嗤笑里回神。那个高高在上地带了隐晦的残酷和冷漠的笑容像是少年不为人知的反面。
50、五日定虞
那位从出生起便高高在上的殿下从大理寺被救出赶到冼州的时候却依旧是那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慕北夜带着庄亦邪和昂沁迎了莫修炀进城,五殿下脸上甚至还挂着招牌的笑。像是他在大理寺经历的不是受审而是场悠闲自得的秋游。
五皇子拉了书房桌子后面那把梨花木的椅子坐下,七娘跟着他们四人后面停在门口关上了书房的门。短暂而又细微的碰地一声之后,莫修炀面上那点虚伪的笑容消失了。皇子尊贵的指尖在书桌上摊开的地图上细细地勾画着:“先把悉江以北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