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隐瞒到几时?难道是想以做工程的名义躲上五个月,然后在临死的前十分钟出现在徐小宁的面前,对他说‘小宁,我要死了,钱存在保险柜里,密码是多少多少——’就这么完了?你觉得徐小宁可以接受吗?”
“他……”
“若是他这么对你,你会接受?”
“不能。”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川穹叹口气,倔强地将视线黏在天花板上,不去看乔青,在寂静中,乔青道:“徐小宁,你进来吧——”川穹愕然回望,心中一片茫茫然,在那半掩的门口,熟悉的身影微微有些不堪重负一般的佝偻着。
徐小宁瘪了下嘴,强笑道:“我要是不哭,你都不信吧——”
川穹手足无措,他轻嗯了一声,就看到两行眼泪自徐小宁脸上飞速地掉了下来,他用手挡着了半边脸,哽咽道:“其实,乔青一开始就告诉我了,我知道你的苦心,这些日子我确实很难过,但是——我们能过多久,就过多久,好么?”
“嗯……”
乔青回过身,又是一个碧蓝如洗的天空,若是以后到了大限的那一天,也有这么灿烂的阳光,该多好!
第五十一章
亲爱的小宁:
前些日子我们一起回了我的母校,确切来说应该是在美的母校,虽然我很想再去珞珈山看一眼,但显然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了,所以我打算用这段时间将以往的生活记录下来,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自从你同我来美国,我们就各自忙碌着,甚至停下来好好聊聊的时光都不太多,真是可惜了。
小宁,上次带你去的地方是五指湖,因为太累,所以讲的不多。冰心曾给康奈尔大学所在的依萨卡镇译过一个缠绵悱恻的名字——绮色佳,但是更多的人认为康奈尔大学周边最美的却是五指湖,在印第安人中流传这五指湖的传说,据说是造物主在造物的时候用手扶地休息了一会,所以就形成了五指湖(同学都说这传说美,许是讲述的太平乏,因此我也不觉得有多美)。在我读书的时候,教授每周都会带我们去五指湖附近游玩,虽然清坝也是山水极美的地方,但我第一次看到五指湖时,还是深切地感到了上苍对美国这块土地的眷顾,山峦明媚,流云舒卷,在收获的季节中,空气里都飘着葡萄成熟的酸甜味道,而且湖区附近的埃尔迈拉镇是马克·吐温的家乡,萨拉丘斯大学和依萨卡大学也离的不远,人文气息是极浓的,尤其是傍晚自五指湖回校,听着Clock Tower的钟声,再看看学校的哥特式建筑,如同由一幅油画走进了令一幅油画。那个时候我就想,带你来看一看,走一走,想了很多年却到日前才实现,很遗憾。
对了,小宁,我要告诉你几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笑我。记得刚到康奈尔大学的第二年,我到依萨卡镇上胡乱溜达,看到一家小巷拐角的店,因为霓虹招牌委实太刺眼绚烂,于是忍不住走进去瞧了瞧,房间里的灯光是暗粉红色的,就像深圳忽然出现的洗头房里的灯光颜色一样,老板则是个白人胖子,店里摆着许多色/情书刊和成人玩具,后头有个投币机,只要25美分就可以观看上百个成人频道……我当时很慌张,记得留学前,谁敢在性问题上开放一点,那就是流氓重罪,对于从谈“性”色变的环境中刚刚走出来的我而言,这家成人情趣店犹如地狱一般可怕,于是我转过头落荒而逃,走出数十步都听到那老板肆无忌惮的讥笑声,可是,我要向你坦白,在那个瞬间,我很想你。当白雪落在我脸上的时候,我忍不住湿了眼眶,读书的那几年里,我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空虚感并无可遏制的想念着你,我其实是很孤单的……
第二年暑假的时候,教授的两个助理,一个是台湾人,一个是日本鬼子,他们约我去42街放松一下,于是我跟他们分摊了二十多美金的车费同去,当时还约好要统一口径,如果出了什么麻烦,要说自己是韩国人——其实理由挺简单的,因为42街跟中国领事馆就隔着一条街,有非常多的中国人出入,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小宁,你可能想不到42街当初是个什么模样,因为你来纽约的时候,它已经重新成为百老汇的重镇了,但是在二战后,那里是著名的红灯区,我有幸能看到当时的境况,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一到晚上,42街便是满街的流莺,她们被警察四处围追堵截,警察来的时便散了,警察刚一走开就又极快地聚在一起,那个场面很奇特,一边是正在上演经典歌舞剧的剧院,一边是霓虹闪烁的黄色影厅。那天晚上,我同他们去的就是那样的地方,投入25美分之后,我看到了一个几近赤/裸的洋妞跳着脱衣舞,当然了,她只脱了两分钟,在最关键地时候提醒我投入1美元的小费,我觉得太贵,于是放弃了(这可是我这辈子看过的唯一一次脱衣舞)。后来我们还去了影厅,那是一个充斥着腥味的空间,屏幕上也尽是色/情电影,尺度很大,我像个土老帽,满头冒汗,手足无措,最后可耻地勃/起了,满脑子都是你,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非常猥琐,于是这件事也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
……
小宁,这是给你写这封信的第十一天,疼痛让我如坐针毡,所以我每天只能给你写一点,仿佛回到了70年代还在记日记的时候,当生活被科技文明占据的今天,我怀念起你那秀丽的小楷了。忆起你在武大我在成都的岁月,每日里在棉纺织印染厂和棉絮打交道,枯燥而乏味,唯一的娱乐就是晚上读着你的来信,一个月的等待往往是难以想象的折磨,像是焦渴的鱼,可一接到信,就觉得什么样的等待都是值得的,读你信就仿佛是你在耳边轻语,这种感觉手机短信和邮件绝对是无法填满的。现在想来,自我发病以来你非但再没有练过字,每夜都不得好睡,一听到我微哼就立即起身,看你如此忙碌,我心中很难过,后来乔青对我说,若我硬是强忍,你会担心,不如坦荡地接受你的关怀。我反省过,这半世,我将你保护的太过分,自以为是地觉得对你好,从来都不问问你想要什么,这个道理到临死才想清楚,我真是傻的可怜了。
还记得世贸大厦吗?在911前我们曾一起坐着高速电梯到102层的观光台去俯瞰纽约,握着你手的时候,我真是过了一把神仙瘾,竟然想要是长生不老就好了……可见以前的皇帝不是无原因的荒谬。前些天我去事务所路过了世贸大厦,曾经耸立的双子塔原址上是正在修建的新建筑,一些美国人悬挂着星条旗,向来往行人宣传反战思想,喊得声嘶力竭,选在这样一个地方显得讽刺又警醒,也许很多人都会逐渐忘记世贸大厦曾经的辉煌,但我不会,我牢牢记得我刚到美国的那一天,去观光台只要三美元。
……
小宁,乔青前些日子送来了一丛木芙蓉,我看到你接过来的时候不自然地扭过了脸,然后跟他一起把木芙蓉栽到了院子里。说起乔青来,我觉得这是你我之间最难开口的话题,毕竟我曾有负于你,我羞愧至今,提笔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挣扎良久,决定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你:我并不后悔认识乔青。
乔青其实是一个又聪明又糊涂的人,他的聪明你我都看得到,这些年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他洞察了国内每一次的经济变轨并能从中得利,他的成就对于我们这些平凡的人来说太高不可攀。我记得我接过他的第一笔钱,是和他一起干掉冯建国之后,他说那些钱是我的分成。冯建国那件事你是知道的,那是我这辈子干过最胆大的事情……小宁,乔青是一个能够蛊惑人心的人,王建设、厉三、程非、费如,他身边有各种各样的人甘为他所用,我也算其中之一吧,和乔青共事会让人觉得并不是白白的来了人世一趟,无论是在武大和他一起倒腾着买东西,还是川大办夜校,我似乎都是在燃烧状态,他能让我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干,并从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虽然这快乐不是爱情,却另生命激荡。
而乔青的糊涂表现在他对感情非常的游离。乔青的出身比我们都要好太多,何况他学识渊博,自然就养成了高傲的性子,在他的前半生,不,乃至他的一生,都是别人求他,从未他求过别人,因此对待感情上也是惯性使然。我可以坦然地承认,乔青以前是爱过我的,可要他主动来抓住我,或者是利诱我来追求他,这是乔青的自尊心所不能容许的,所以他在每一次被拒绝之后都选择了逃离,让自己理清这一切,可爱情又是怎么能理得清的呢?
小宁,我在这里头头是道的剖析这段关系,也只是因为我是和行将就木的人,到了这种时刻,不重要的东西放下了,自然看得清楚。
对于1995年发生的那件事,我们和好后就没有再提过,在最后的日子里,我要是将这件事解释清楚。乔青给予我的太多太多,无论是从物质,还是从精神,我亦曾有过半刻神迷,可他身上不自觉散发出的高傲令我觉得,我跟他始终都是两个世界的人,这种感情就如同追星族和明星,在某一阶段自以为的爱着,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而95年的那一夜是他唯一一次走下我心目中的神坛,我同他的羁绊实在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使得我的对乔青的愧意全部化为了冲动。
其实,我算是一个卑鄙的人吧,我利用了乔青对我的纵容,我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帮助我,会接纳我,对于那件事,我意识到了会对乔青造成伤害,但是他的表现太风轻云淡了,于是我也便无所谓,到现在想来,其实我都对不住你们两个,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内疚的事。
对不起。
小宁,至于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不拒绝乔青,那是因为我无法界定和乔青的关系,我们超出了朋友关系,但又远离爱人关系,说到底,我感谢这辈子能遇上乔青,因为他是懂我的人,这懂,并非爱,你要记得。
……
我发现院子里种了一棵青春血树,我很中意,中午的时候你和乔青抬着我坐在树下,闻着青草的味道,我瞬间像回到了清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和我总跟在父亲后面去打猎,我从未像那一刻一样想要拥有健康的身体。
那天中午,你和乔青吵架了,乔青说煮茶喝,你说伤胃不让,乔青说反正总是会有那么一天的,死之前不放纵,那不是后悔了?你当时一把扭住了乔青的衣领拉他走了,我知道你是气乔青在我面前口不择言,我被乔青刻薄了很多年,早就习惯了,何况他说的和我想的也差不多,所以在你拉他走的时候,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的身影在那个时候颤抖了一下,像是站在我心尖子上一样,连着我的心也颤抖了。
小宁,我很舍不得你。
……
最近疼痛加剧,开始注射吗啡了,短短十数日从每天一支发展至平均每小时要打两支,你已经成为一个熟练的男护士,在你的针头下,我的屁股成了马蜂窝,每一次打针你都会因为找不到下手的地方而焦急,有时候会偷偷掉泪,小宁,要坚强一点,我还没有倒,还能陪着你!
……
我的时间不多了,这一点我深刻地知道,昨天做梦梦到了父亲和母亲,我们很安然地坐在一起聊天,父亲说,你漂泊了那么多年,该回来了。我问他,小宁怎么办?父亲说,那也是我的儿子,一起回来吧。
我知道,父亲原谅了我们,小宁,这是我最近最高兴的一件事,终于能在死前听到父亲讲这一句话。
……
我最近常常陷入昏迷,有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你的眼眶红了,我知道我已经出现了肝昏迷的症状,补充人血白蛋白的时候会出现跑针的状况。之前,我的脸色变得蜡黄时,我就知道是肝转移,现在肾脏也出现了问题,腹部开始腹水……我查过的,我可能要支撑不住了。
从检查出病症到现在,我撑过了20个月,请原谅我不能陪伴你度过2011年的春节,从1961年至今,已经过去了四十九年,是你让我的生命变得辉煌而精彩,我要感谢上苍令我们相依为命,从少年到老年,我们经历的坎坷太多,但我很庆幸是同你一起经历,而不是跟别人,正是因为你,我才觉得这辈子没有白活,因为我的心永远都是沉甸甸的,爱一个人并跟他无论贵贱的相守一辈子,这是你赐予我的福气。
小宁,太多的话也表达不了我对你的半世情感,在绝笔之前,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我爱你,无悔今生并相约来世,请原谅我的自私,你愿不愿意,我都将死守在你的身边。
川穹
2010年10月
川穹是在10月20日晚上去世的。
10月19日,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徐小宁试图给他喂饭的时候,川穹轻轻推开了他的手,说:“傻子,我这会怎么还能吃的下?”,徐小宁陡然落泪,川穹握住了他的手,慢慢地说:“陪我坐坐……靠在我这里……”那天,徐小宁和川穹并肩坐了一下午,当红霞烧着了半边屋子,徐小宁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了孤独,他隐隐觉得,川穹可能是要离开他了,当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以为能接受这残酷事实才发现死亡迫在眉睫时,他竟是如此的难舍难弃。
10月19日晚,川穹开始吐血,大小便失禁,徐小宁在慌乱中喊来了乔青,两人连夜将川穹送往医院。
10月20日凌晨,川穹清醒过来,但已不认识任何一个人,脸部都肿得完全变形,出现散瞳的现象。
10月20日早七点,川穹呼吸微弱,却已经不能用鼻孔呼吸了。
10月20日九点,川穹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死后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10月21日凌晨,徐小宁穿着川穹的衣服,在木芙蓉下开枪自尽。
……
川穹和徐小宁的火化仪式是在22日,乔青没有通知任何人,他和乔宝川穿着黑色的西装在细雨中抱着川穹和徐小宁的骨灰坛子走在纽约的街头,乔青走着走着会停下来,说:“这里以前是建筑工人的宿舍,你川叔叔和徐叔叔最穷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你徐叔叔曾经在这里做过报告,就是因为这个报告,你川叔叔才又找到了他——”
“你川叔叔后来娶了林阿姨,你徐叔叔就住在这里,隔得不远,每次去超市都能碰见——”
“爸……”乔宝川叫了一声。
乔青自顾自地说:“这学校比川大差远了,你川叔叔曾经在川大夜校讲课,人人都爱听。”
“这里,有个黑人打了你川叔叔一棍,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爸……”乔宝川抓住了乔青的衣角,“别说了。”
乔青猛然回头,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乔宝川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乔青的眼神中流露出痛苦,乔青说:“为什么你爸什么都知道呢,下辈子不掺和了,一定不掺和了……”
乔宝川看着自己父亲的背影,他在纽约汹涌的人潮中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苍老,佝偻着的身躯看上去满含悲伤,乔宝川忍不住流了泪,多少年,多少事,多少爱,多少恨,终于也压垮了他吧!
乔青,一下老了二十岁,他们的岁月终于都过完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