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赤裸裸的霸道要求,让华尧如鲠在喉,答应了等于是泄露军事机密,不答应,又驳了祁王面子。
面对祁国的强势,华尧不得不软:“能得祁王指点才是他的荣幸。”有对李古海道,“李古海,你尽快安排下去,好好把阵法演给祁王看。”
最让阮渡天舒心的,莫过于华尧的表情,他饮干了杯中酒,几乎毫不停歇地又把目标指向了卢鸿煊:“那旁边这位应该就是卢将军了吧?”
卢鸿煊阴沉地拱了拱手。
“卢将军威名远播,我早有耳闻,如今弃暗投明真是明智之举。难得郦王能够宽宏大量,既往不咎,在郦国封将,也是众望所归,卢将军可以大展宏图了。”
这挑拨离间的话说得一旁李古海当即面色一沉。华尧静静地看在眼里,神情凝重,沉默不语。阮渡天的话句句夺人声势,逼得人喘不过气,可他实力摆在那里,五万军队正驻扎在乐丘,虎视眈眈,又岂容他人轻慢?
“康将军的伤势情况如何了?”阮渡天突然话题一转,落到康沐身上。
原以为都已经说到卢鸿煊了,该是把自己跳过了,没想到绕了一圈还是绕回来了。康沐正嚼着一块肉,他不紧不慢地把肉吞下,起身拜道:“多谢祁王关心,已经好多了。”
“康将军以骑射闻名天下,如今真是可惜了。”阮渡天满是遗憾之色,“不过……”
“康沐有一事想求祁王。”阮渡天话还没说完,康沐就先抢白道。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但是与其他出招自己接招,为何不先采取主动呢?
“哦?”阮渡天不禁诧异,好奇道:“康将军有何事?”
“臣的手虽然已无大碍,可还总时不时觉得酸痛,苦恼得很。祁王也知道,我们向来缺医少药的,我也不好意思向国主开口。但是一直听说祁国盛产药材,各种珍贵药物别处找不到的,祁王那儿必定有。我也不要什么太过名贵的,如果能有虎骨之类的健骨药材就感激不尽了。”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康沐身上,先前韩彦卿刚回绝了阮渡天赠枪的好意,这会康沐却张嘴问他要东西,而且要得大大咧咧,毫不避嫌。
阮渡天露出笑容,凝神注视着康沐,眼神凌厉迫人心扉:“只是虎骨而已,好说,我立刻派人取来送给将军。”
“那康沐再次谢过祁王。”康沐又是一拜。
阮渡天来了兴致,收起了慵懒之态:“不过,我还是为康将军担心。你的手伤得如此之重,需要精心调养,单是虎骨又怎么能医治得好?我祁国的确各类药材一应俱全,要是将军能祁国疗养一段日子,说不定,对伤势能有好处,将来能更好地为郦王效力,你意下如何?”
华尧脸黑如炭,阮渡天这话简直露骨万分,众人屏气敛息,惊恐地望着华尧、阮渡天和康沐三人。
康沐却露出大合我心意的表情:“祁王真是宅心仁厚,我也曾有此打算,三番五次向国主请示去祁国暂住。可均被国主责备,不可贸然提出非分要求,失了礼数。”
阮渡天笑容更深,康沐秘密出使闾国搅乱了局势,这件事在场所有的人心知肚明,他话中隐含的谋划算计之意,阮渡天自然听得明白,更觉有趣。
康沐继续道:“而且国主还斥责我,说我脾气太大,一不小心就会得罪祁王,我想了想也是,就怕别处的庙太小,容不下我。”一句话说完,神情骤冷,斜睨着阮渡天。
阮渡天在上面滔滔不绝了半天,康沐一字不漏得听在耳中,早就不耐烦了,正想找个机会刺刺他,压他一头。
华尧责备道:“康沐,休要胡言乱语,还不快向祁王赔罪。”
康沐斟满一杯酒,向阮渡天敬道:“臣酒醉失言,祁王勿怪。”
阮渡天深深望着康沐,骨子里透着邪气,他保持着微笑,淡淡道:“无妨。”说着,视线又停留在康沐身上不再移开,“康将军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又是一波舞姬上场,乐师们奏响喜庆之乐,掩盖了场上紧张微妙的气氛。众人缓和了情绪,再度沉浸在歌舞酒色之中。
第94章
下了宴席,康沐与人拜别后回到住所。一回来,便被告知有人等了他许久了,原来是木家的家仆,送来一封木铘的信。
拆开浏览了一遍,康沐长叹了一口气。
诺秀担心道:“怎么了将军,出事了吗?”
“没有出事,但是我得去见一下国主了。”康沐愁道。
“见国主需要叹那么长的气?”
“你是不知道。”康沐把信收好,“这会国主肯定在发脾气,我去了,必定会挨骂。”
“是宴席上发生了什么不愉快?”聪慧如诺秀一猜便猜中。
“一言难尽。你早点睡吧,不用等我。”康沐做了一下心理准备,便去找华尧。
远远地,刚进院门口,就听见一声脆响,紧随其后的是华尧的低喝:“滚出去!”
不一会儿,奕霖端着一盘茶杯碎片,低着头匆匆跑出,他一抬头看见康沐,惊讶道:“康将军,你有事见国主?”
“是的。”康沐抬了抬下巴屋内,“怎么了?”
奕霖瘪着嘴:“国主嫌我泡的茶太烫了,正在气头上呢。将军您要是没什么要紧事,不如明儿再来?”他好心提醒道。
他康沐也不想挑这个时候啊,虽然木铘来信说的也不是什么急事,可华尧嘱咐过,凡是木家的消息必须第一时间汇报,所以他只得硬着头皮来。
“将军,需要我通报吗?”奕霖可怜兮兮地望着康沐。
“不用了,我自己进去。”
奕霖如获大赦,飞快地逃走。
听到走近的脚步声,华尧内心烦躁,刚想呵斥,可一回头看到是康沐,到了嘴边的话便忍住了:“什么事?”
康沐掏出信:“木铘来信了,这是他拟好的物资清单。”
华尧粗略一看,把信还给了康沐:“你盯着就行了。”
康沐点点头,暗自高兴没有被迁怒到,准备离开。
刚一转身,又被华尧叫住:“等等。”
康沐回头看去。
华尧有犹豫了下,问道:“你的手真的一直在疼吗?”
“那当然。”康沐挑了挑眉,“你以为我在骗人吗?还是你以为我只是扭伤?”
“你在宴席上就没有半句真话。”
“有啊,手疼就是真话。”
华尧忍不住笑了笑,怒气稍减,可还是耿耿于怀。
康沐不耐烦他郁郁寡欢的样子:“阮渡天不过是讥讽了几句,就能把你气成这样,未免太过小气。”
“他说的那些话,更难听的我都听过,我岂会为了几句话而恼火?”华尧沉着脸,眉头深皱,“我恨的是,我与他实力太过悬殊,而且短时间内都无法缩短,所以才会被他欺到头上。”
康沐默然,虽然在席上逞了一时口舌之快,可却无法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其实阮渡天问的问题,我也想问,接下来你究竟做何打算?”
华尧沉思许久,缓缓道:“征战闾国,祁国所处的是正面战场,这一仗下来也是元气大伤,他们也需要时间来休养生息,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机会。”
“这话得两说,大家都喘口气,我们或许可以再一次扩军,但是难保祁国在这段时间不会变的更加强大,他们的底子可比我们厚多了。”
“但是现在出兵无异于以卵击石,根本没有胜算,把时间拖久了,或许才有转机。同样是面对闾军,我们只是攻击侧翼,就承受到巨大的压力,而他们虽然艰难,但还是步步逼近,可见军队素质之高。”
“我倒是觉得他们没有立刻找茬攻过来,就是偏向于暂时和平相处,既然他们想和平就得反其道而行之,不能顺着他们的意。时间越久,差距只会越大。”
华尧摇了摇头,并没有把他的建议放在心上,神情凝重地思索片刻,又道:“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让他们撤去乐丘的兵力,我们这边也好缓一缓。”
“怎么做?”
“此事还需要大家细细商议。”华尧长叹一声道,“如果真能像你说的,派一人过去掀一场腥风血雨,然后把祁国搞垮这么简单就好了。”
“其实还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差多了。闾国之所以你一人就能挑起事端,是因为其本身已是腐朽不堪,祁国则不同,不得不佩服阮渡天治国有方,就算能制造些矛盾,也动摇不了根本。”
康沐没有答话,事实上面对祁国强大的军队,他也时常会有无力感:“我先回去休息了。”
华尧嗯了声,眼都没有抬一下,他还在沉思着,估计这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月明星稀,寒风寂寂,带着丝丝凉意,康沐拢着衣服快步行走着。
忽然不远处一个清冽的声音响起,静夜里格外清晰:“我很好奇,究竟要多大的庙,才能容得下康将军这尊佛?”
康沐心底一惊,骤然驻足,回头一望,不远处站着阮渡天和左世阳,他拜了拜道:“这么晚了,祁王还没有睡吗?”
“没有睡意,所以出来散散步,赏赏月,没想到能巧遇康将军,倒真是件幸事。”阮渡天笑着向他走近。
康沐却有些疲了,没有心思应付他:“请祁王尽情赏月,康沐不便打扰,先行告辞了。”
“康将军就这么不愿意陪我聊一聊吗?”
没想到他还不依不挠了,虽然在宴会上是顶撞了他,可他不至于会如此记仇吧。可此时康沐是真的困了,懒得再与他针锋相对:“不敢,只是怕聊着聊着睡着了,扫了祁王的兴致。”
“也罢,那康将军且去休息吧,明日我再请将军来叙话。”
康沐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待他走远,左世阳才笑着说道:“主上好像很在意他?”他的笑容即使在这微寒的夜里也温暖如煦阳。
“你不觉得他很好玩么?”阮渡天望着康沐快要消失的背影。
“没觉得,牙尖嘴利的,恐怕只有主上你才会认为是好玩。”
“若论辩才,你举世无双,有什么资格说人家牙尖嘴利?”阮渡天笑着拍了拍他,“我就是不信,像他这样的人,会甘心听华尧指使。”
“他向来与郦王有龃龉。”
“有龃龉是一回事,臣服又是另外一回事。”
两人踏着月色,悠闲散步,深更半夜还兴致高昂地闲逛,恐怕也只有他们君臣二人了。
走了几乎,阮渡天突然深深叹了口气。
左世阳见状,宽慰他道:“主上不要再担心了。”
“怎么?我看上去很担心吗?”阮渡天笑容微敛。
“是有一些。”
“那我在他们面前也看上去很不安心吗?”
左世阳笑了笑:“主上在他们面前要多嚣张就有多嚣张。”
“那就好。”阮渡天舒心一笑,可随即又收起笑容,眼底透出凌厉的杀意:“可这虚张声势,只瞒得了一时,希望黎珏能尽快把阮宝嘉那个贱人给解决了!居然敢趁我不在的时候妄想夺位,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还是认为主上此举太过冒险。不回都城亲自坐镇,反倒跑来大兴,实在太过冒险。”
“必要的时候就得冒险。华尧何等精明,我若是匆忙回贞阳,他必定会起疑心,顺藤摸瓜查出阮宝嘉谋乱之事。如果他趁火打劫,虽然我仍对我祁国战士充满信心,但难免顾此失彼。”
“幸亏此事发现得早,可以封锁住消息。”左世阳一脸后怕,他犹记得那夜留守都城的人十万火急地跑来通风报信。
阮渡天冷冷道:“但消息迟早会泄露。不过相信黎珏可以在消息传播出去之前,先稳定住贞阳局势。”
“可主上就那么肯定,郦王不会主动出兵?哪怕没有阮宝嘉之乱,趁我国尚未布军得当之时征战,也是他们唯一可以一搏的机会。”
阮渡天又露出他一贯的笑容:“人总有个通病。当他一无所未有的时候,往往最是胆大,敢于拼上身家性命来赌胜负,可当他拥有的越来越多,就会变得越来越胆小谨慎,瞻前顾后,虽说这并不全然是坏事,但不敢放手去博,终究会失去一些好机会。”
“或许郦王正在为乐丘的驻兵而烦恼呢。”左世阳笑道。
“这正是我留那么多人在乐丘的缘故。”阮渡天忽又脸色一变,肃然道,“记住,这事千万不可以让溪云知道。”
“主上想瞒着公主?”
“既然她嫁过来了,我就不能完全信任她。”阮渡天冷漠道,“虽然她是我妹妹,但终究还是个女人,难保有一天她不会背叛我,反过来加害我。”
“其实看得出公主也很辛苦。”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她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阮渡天面色稍稍缓和,“我也觉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
“是。”
两人继续缓缓而行,月光轻柔,将他们的影子越拉越长。
第95章
第二日午后,康沐打了个瞌睡,醒来诺秀便告知他阮渡天请他过去。
照理说为了避嫌,康沐本不应该去,可又回忆起他昨夜的语气,想来要躲是躲不掉的,倒不是去会会他,说不定能找出破绽。
左世阳仍然陪在阮渡天身边,当他看到康沐时,含笑着施了一礼。康沐也躬身回礼,此人举止文雅,如谦谦君子,让人不禁对他产生好感。
“康将军快请,我等你很久了。”阮渡天挥手示意左世阳退下,只剩下他与康沐二人。
他将纸墨铺了一桌,正在写字,他凝神静气,笔走游龙,当康沐到时他已写完一个字。
“康将军来看看我这字写得怎样?”
康沐上前一看,是一个“殇”字。他笔意洒脱,挥洒自如,字有傲骨,明明是一悲凉的字,却硬是透出了大悲不伤,睨藐天下的气势,这境界少说也得要十几年功夫。
“好字。”康沐赞道,“祁王是在叹战乱频起,生灵涂炭吗?”
阮渡天举起字,自赏片刻,笑道:“若是我叹几声就能让我祁国将士死而复生,我情愿每日长叹。不过是随意想到个字而已,康将军无需伤感。”
见他今日不如昨日般张扬,康沐也收敛了敌意:“祁王多心了。”
“康将军书法一流,能得你赞赏,不枉我往日糟蹋的纸。”
“祁王说笑了,祁王的字大气雄健,跌宕遒丽,自有一番风骨,我哪有什么资格来点评。”
“我向来钟爱将军的书法,不瞒将军,我宫中还藏着一幅你的字呢。”
康沐眼睛一亮:“哦?哪一幅?”骑射征战是行天下之本,他虽引以为傲却也视为理所应当,反倒是书画这类于乱世无用之物,他爱吹嘘几句。
“是你在雁山写的‘凌绝众山’四字。”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大小诸国还多和睦,鲜有战事,公子们说是游学,实际就是三五好友结伴玩乐。那一年十来位各国公子在雁山上饮酒作乐,各显才艺,有人弹琴高歌,有人吟诗作画,而康沐就留了几个字,众人见了赞不绝口,这幅字就被一位公子收去装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