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就这么对着镜子,一想到孙凯刚刚吓得面色发白的衰样,忽然就忍不住扶着洗手台大笑不止。
孙凯听见我在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把洗手间的门拍得震天响:“周弘文!周弘文!你发神经了?!”
我笑得更厉害,伤口都震痛了。
“一个,哈哈,大男人,害怕看恐怖片?!”还是这么不恐怖的恐怖片。要是被他以前的小弟知道了,估计会笑死。
“TMD有什么问题?这个片子,这个片子真的很那个什么……”估计他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想了想才说:“很写实!对!对!就是写实!”
他说完这句话,我几乎可以透过门看到小流氓恼羞成怒的样子。写实?笑死人了,除了idea不错,这片子简直毫无可取,光是口腔缝合上的bug我都可以指出二十几处。
“周弘文!有种你出来!”小流氓急得跳脚。
我笑得直不起腰,干脆放下了马桶盖,一屁股坐在上面。
我对他说:“等等,让我笑一会儿出去,反正你又不急着排泄。”
“……”
大概我说的话,使他联想到刚才的电影情节,孙凯静了片刻,忽然大吼一声,愤然离去。
其实,这个家伙真的挺可爱的。
第七章
我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路过楼下便利店的时候,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
那家伙已经不在这儿了。
他上个月搬了出去,新的住处是他自己找的,在离我家两三个地铁站的地方,和两个朋友一起住。搬家那天,是我开的车,孙凯坐在后座,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难得安静,但是我却一点都不希望他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安静。
我的心里有种奇怪的负罪感,孙凯的沉默无疑又加重这种感觉。
我送他到了新的住处,他的行李不多,两个朋友帮忙,一回就搬空了。
我一开始担心他那朋友不是正经人,这次见了面,印象还过得去。
年纪小的那一位在美院学设计,穿得虽然简单,不过一看就知道不是便宜货。家教不错,见到我客客气气的。另外一个就差了一点,光是耳朵上打满的耳钉就让我很不舒服,而且说话有点娘。我怀疑他是不是见到每一个男人,都是这么眼睛发光地扑上去。
我拉过孙凯,盯着他,嘱咐了几句。这小子明显心不在焉,我说什么他都是一律“嗯嗯”的应付。
我又看了看不男不女的那位,对他说:“记得手机保持开机,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先来找我商量知道吗?我家地址你也清楚。记住,少去不三不四的地方,安心工作,这儿对文凭要求没北方高,你工作好了老板也会给你机会……不要看地上……还有,别一天到晚把什么‘义气’挂在嘴上,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个世界现实得很,别人给你气就得忍着,发火前想一想后果……孙凯,孙凯你有没有在听?”
他说了句“知道了”,转过身,再没看我一眼,拍了拍那两人的肩膀,一个人先走进了楼梯间。我和他的两个朋友对视一眼,他们显然也被孙凯这家伙的态度弄糊涂了,美院生冲我摊开双手,一副我也不知道情况的样子。
我讨了个没趣,和那两个人简单点头示意,便回到车里,开车回去。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难得的在街角的快餐店里解决了午饭。是,我得承认,我在害怕回到家,害怕面对只有一个人的处境。
时间过得很快,三个月过去了。
无论多大的事情,日子久了,也就被人遗忘。我上回受伤的事情已经很久没有人提了。
我的导师,也就是副院长,最近手上多了一个千万级的项目,和本地最大的一家制药公司合作。两边都是熟人,谈起来比较轻松。有些场合,老师没空出席的时候,就会让我代他。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多半是在酒桌上。导师年纪大了,对赴宴之类的能避就避,他让我去,也可以说是对我前程的关照。
对方公司的代表是个北方人,非常豪爽,同时也非常能喝,他对酒桌文化的理解,比在场的所有南方人都透彻多了。
我将需要开车回去作为了逃酒的借口,但那小子是个人精,早就安排了他们公司的司机,等宴席之后会把一个一个送到家里去。至于停在停车场的车,他告诉我不用担心,这家酒店也是他们公司的老板开的,把车放这里,白天再来取就行。
听到他这么说,在座的知道这下谁都推脱不掉了,那一瞬间,我忽然有种被人算计的感觉。
我虽然尽量控制,最后还是有点喝多了。
有些人醉酒后会大吵大闹,有些人醉酒会一反常态的沉默,还有人酒后失态,会精虫上脑。可惜我以上都不是。听朋友说,我喝醉酒后和正常的状态的没有太多差别,唯一不太对劲的就是会对着人看,一直看一直看,直到看到你浑身上下起毛为止。
无论是不是真的会盯着人看,反正我是喝多了,连什么时候回到家都不知道。
到了半夜,胃开始火烧火燎的痛,疼痛让人清醒不少,我知道这样下去要出事,赶紧爬起来,跑到洗手间里催吐。虽然这样很恶心,也很不舒服,不过总比到时候送医院好。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结束了。我倒回床上,睡到天昏地暗。
第二天早上起不来,打电话请假。老师猜到我昨晚上中彩,特意打来慰问一下,我强打精神应付他之后,连剩下的一丁点体力都没了。
要是孙凯这个时候还在,是不是……
我很快打消了这个无聊的念头。
一天很快过去,快到傍晚,我心想再这样下去估计得死在床上,只好爬起来煮了一点粥。
今晚的风特别大,窗户震动得好像随时会整片坠落,住在高层的人应该有体会,那种大厦将倾的不安感,有时候够吓人的。
我抱着一大碗热粥,坐在电视机前,无意中看到了孙凯之前留下的碟片。随手挑出了一部,开始看起来。
是部挺老的片子,爱情片,有种上世纪80年代特有的朦胧美。最后,女主角都死了,躺在玻璃制的水晶棺里,她的亲人、朋友、爱人一个一个从她面前走过,每个人的脸印在水晶棺上,随着音乐,玻璃上的人影,渐渐地虚化再实化,再虚化。
男主角有一点像我大学时代暗恋的室友,不过演员的身高要高一点,鼻子也更挺。
我脑袋一热,给远在美国的那人打了一个电话。
我这边天都黑了,他估计刚刚睡醒,说话声音有点迷糊。听到我说看见电影里的演员像他,立刻精神了,笑了起来,“你打国际长途就为了跟我说这个啊。”
我也笑了,“怎么,不行吗?你的电话连我都不能打。”
“当然不是。”我听到他翻了一个身,似乎靠近话筒了一些,“你的电话太重要,我得做一下心理准备才能听。好,说吧,臣接旨。”
“真没什么事,就是今天闲了,想联系联系老同学。对了,阿金下个月结婚,他的喜帖你收到没?”
“没呢,洋邮差办事效率差,你又不是不知道。阿金前几天发过邮件给我,我看见了,这小子不错啊,取到一个官二代。”
“什么官二代,人家只是普通的公务员而已。”
他取笑我:“哟,不愤青了?抨击社会不是你比我在行?”
“行了你,我打长途给你就是准备被你亏的?……你怎么还在睡?慧慧呢,上学了?”
那边长叹了口气,“她四点半的就上学去了。”
“四点半?”
“是四点半没错,您老人家没有幻听,学校的校巴每天四点半来接人。”
“小孩子能受得了吗?”
“小孩子没问题,他们下午三点就下课了,倒是大人受不了,我每天四点开闹钟起来跟慧慧kiss bye,然后等她走了再继续睡觉。你知道吗?我已经很久没有连续睡觉超过5个小时了!袁娴天天跟我抱怨我们应该搬到塞多纳去!”
我大笑起来,“让你出国,还是国内好吧。”
“你别说,我现在还真是这么觉得,除了环境好,这里什么都不方便。弘文,其实我一直都有一个想法,你说,以你我的水平,合开一个牙科诊所怎么样?”
我顿了顿,才回答他:“这需要从长计议。”
“你这人啊,就是没一点激情,什么事情都考虑得绝对详细、周全了,你才肯做。这世上有多少好机会啊,这就跟你说拜拜咯。”
“柯同志,投机主义要不得啊。”
“这哪是投机?你说,现在你们医院是不是在大搞VIP制度?国内现在有钱人大把大把,他们能愿意去口腔医院跟大叔大妈一起排队?他们能忍受公立医院的三流服务?你看看这样行不行,如果我们合开的诊所,专门面向这部分人群,设施、服务全部照搬美国的,可能的话,再提供双语服务,怎么样?”
“嗯,听起来十分野心勃勃,可是,试问你的资金从何而来?”
“不瞒你说,资金这方面没有问题,别看老美整天傻乎乎地,有些人眼睛毒着呢,早就怂恿我一起去中国开私人医院了。”
我算是听明白了,这家伙已经磨刀霍霍,就等着回国一宰国内的肥羊。
“这次阿金结婚你回来,是不是已经打算招兵买马了?”
“嘿,怎么样,你来不来?”
沉默。
“很好的计划,但很抱歉,我不能立刻答复你。”我回答他。
“不用抱歉,要是立刻答应也就不是你了。对了,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找到心中的真名天女?”
我一愣,放下了手中的遥控器。
“……好像……还没有吧。”
“好像还没有?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回答我的。得了吧,周弘文,口是心非可是坏毛病。”
我笑了笑,又拿起遥控器。
他听我不说话,又说:“你别总这个样子,同学中没结婚就你吧。就算不是女的,男的也行啊,眼看快30岁了,总得找个伴吧。”
“我不知道他……”
“不知道什么?不知道那个她合不合适?”
“……差不多吧。”
“嗨,合不合适试试看才知道,你一步不走,就指望别人扑上来?”
他真有可能扑上来。
“为什么不试试呢?等你找到你心中的最原点,一切不都清楚了?”
最原点……
最原点是什么?
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老家的样子。
我忽然有个想法,我想今天过年跟着孙凯一起回老家看看。
“难得你说了一个不错的建议。谢谢你,老同学。”
“不用谢不用谢,那个诊所的事……”
“我考虑完会答复你。”
“靠!老子这么多话都白说了啊!”
我笑了笑,怎么会白说?不过也许对你而言,好像是白说了。
第八章
大年二十八那天,我与孙凯坐飞机到江州,再从江州出发,坐长途汽车回到老家。
我跟孙凯有段时间没见,似乎这家伙长高了一些,以前到我鼻子,现在居然到眉毛了。
他兴致高,一路上话说个不停,我这几天肠胃不好,晚上睡不着,白天提不起精神,被他一直念着头疼得要死,只好拿出书看,省得理他。
这下孙凯不高兴了,胳膊肘搭上我肩膀。“唷,又来知识分子这套,得了,哥有件事要跟你说。”
我托了托眼睛,视线不离书,问他:“说吧,什么事?”
“上个月,我和几个兄……朋友合伙搞了一个工程车队,最近你们医院不是建新住院部吗,我就托你问问,工地上还要不要车,前二后八、前四后八我们都有,牌照齐全,保管服务一流。”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被我盯得难受,合掌求饶道:“好哥哥,你别这个眼神看我,要是不行就不行呗,我就随口一说。”
“你找的什么朋友?”我问他。
“以前在老家就认识了,熟人,你放心。”
我看书的心思没了,合上书,面对着孙凯:“你放心我可不放心,那些都是什么人你自己清楚,我让你少跟他们来往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孙凯站了起来,一巴掌打翻了我的书,“TM少瞧不起人!我认识的人怎么了?就许你那些假惺惺的同事是朋友,我的朋友就不是朋友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少来!周弘文,读书读多了都你这样,我算是看清了!”
我赶紧拉住他,低声说:“公共场合!你注意点!”
孙凯不爽地坐下了,我低下身拾起书,收回包里。
就这样,我们俩并肩坐着,有半个小时都没说话。
已经过了12点,飞机还没到,大概是航空管制晚点了。孙凯耐心不好,受不了一直坐椅子上等着,不知道跑哪儿溜达去了。我胃里有点难受,包里有药,但是没水吃不了,只好暂时忍着。
又等了个把小时,飞机终于起飞。
孙凯靠窗坐(按道理那应该是我的座位),兴致勃勃地欣赏一万米的高空上风景,其实在我看来,那些云压根就没有什么看头。不过既然他兴致好,就随他去吧。
孙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等飞机降落的时候,他又开始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了。刚开始我没理他,他就说我小心眼,说我记仇,我回了他两句,他便又眉开眼笑起来。
我真是拿他没办法。
我们在江州下飞机后,中间又是搭地铁,又是转乘大巴的折腾半天,终于到老家了。
我的小姑家就在马路边上,二层带院小楼,说得夸张一些,也算别墅。我多年前是住在镇上的楼房里,这么多年过去,房子早就被我父亲当年的单位收走,我这次回来只能住在小姑家。
孙凯不同意我先去小姑那儿,拉着我直接奔他家。
他哥哥嫂嫂一家人都在,我到的时候,正围着客厅里的大木桌嗑瓜子。我离开老家的时候年纪还小,有好多年没见这些亲戚,如今见了有些眼生。
不过这一点都不影响他们对我的热情。这儿的人表达热情的一种方式就是拉着人坐下吃饭,遇上饭点吃正餐,不是饭点就是吃馄饨。我这回来的巧,正好赶上了吃中饭。
孙凯家的一家老小都活动起来了,女人们进进出出,只10分钟不到,就摆出了一桌子菜,速度快到我还没有表达出我想要离开的意思。
孙凯拉着我在他爹旁边坐下,他和他哥哥坐在我右手边。我手心冒汗,直觉提醒我这小子让我坐在这儿……该不会有什么企图?
他爹握着我的手,开始拉家常,从我穿开裆裤的时候说起,一直说到了我父亲的病。说到情动,两眼泛红,拍着我道:“弘文啊,这么多年总算有出息了。要是你爹还在……”
我转头看着孙凯,以眼神示意:你爸怎么了这是,我跟你家还没到这么熟吧?
孙凯笑而不答,一副奸诈的小混蛋样。我只好回过头,继续听。
他爹又说:“……我有两个儿子啊,都没啥大出息,大的那个还不错,读了大学,现在留在江州。小的那个就……他以前小,不懂事,你也知道啊,小孩子都这样,说起来,皮一点也没啥,但是大了可就不行了。现在孙凯在南方,那儿我们不熟,你就多看着他一点,该打该骂你看着办,我们老两口都没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