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还听说,公主的父母亲,为了陪着公主一起沉眠,请求国度里良善的魔法师施法,让整座城堡都一起沉睡,以便让他们最心爱的公主有朝一日醒来,能够再一次和他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
「怎么了,约翰?」菲利普看了约翰一眼。
「不,总觉得……很不像你会讲的故事。」约翰别过了头。
菲利普不置可否地笑笑,又继续说了下去。
「王子的父亲、母亲,还有公主的父亲、母亲,都告诉王子,王子是唯一可以拯救公主的人,只要王子打败火龙,打败魔法师,在公主的唇上落下真爱之吻的话,公主就可以恢复意识,他们就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
「公主是公的吗?」
「公主是女的。」菲利普说。
「越来越不像你会说的故事了。」
「火龙是公的。」
「我要知道火龙的性别做什么?」
「王子没有办法,他带着剑、骑上公的马,踏上拯救公主的路途。」
菲利普闭上了眼睛。
「拯救公主的路非常漫长且艰辛,幸好中间有许多正义的魔法师来相助,他们帮助王子斩除拦路的荆棘,还告诉王子喷火龙的弱点,王子顺利地打倒了喷火龙,闯进了囚禁公主的高塔。在那里,沉睡着等待他已久的公主。
「王子走向公主,对着公主说:『公主,不要怕,你无需再害怕了,我现在就将你从长久的恐惧中解救出来。』他俯下身,看着沉睡的公主,凑近他半张的嘴唇,然后缓缓地、充满浓情蜜意地,落下了一吻。」
「就这样,王子唤醒了沉睡的公主,这时城堡的一切也跟着苏醒过来,两人迎向欣喜若狂的国王和皇后,国王当场宣布王子和公主结为夫妻。」
「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菲利普。」约翰打断了他的故事。
「怎么……?」
「菲利普,你为什么哭了?」
菲利普露出惊讶的表情,伸手触碰自己的脸颊。
「啊啊……」菲利普笑起来,吸了一下鼻子。
「我想,应该是……为了王子终于遇见了公主,觉得感动吧……」
往西的路途越来越艰困,树上的叶子一片片落下,山变得光秃,天空偶而下雨,雨湿冷地打在菲利普和约翰身上,拖慢了旅程的脚步。
菲利普睡眠的时间越发长了,他们不赶路的时候,菲利普就一个人伏在白马上,从山脚睡到山腰,再从山腰睡回山脚。
约翰凝视着他的睡脸,说不曾猜测过菲利普的来历,那是骗人的,事实上约翰至少猜了一百次菲利普的真实身分。
菲利普说他是王子,约翰也觉得他是。毕竟他从未见过剑术如此精良、胆识如此不凡、脸皮如此厚得如铜墙铁壁的男人。
菲利普跟他说的很多故事,约翰都觉得难以相信。那些故事总是这样,和他自幼所熟悉的那些故事主轴相同,但在许多细节的地方却被改变了。
他想起小的时候,国王和皇后确实经常给他说故事,说的故事太多,有些细节他也像菲利普一样,不复记忆了。但故事总是这样,许多细节会流失,但最核心的印象会留下,公主是天鹅变成或是鸡变成的不重要,王子变成了青蛙或是泥蚯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公主遇上了王子,王子解救了公主,或公主解救了王子。
重要的是公主与王子。
约翰不明白菲利普为什么要说这么多扭曲变形的故事,虽然他合理怀疑菲利普只是想吸引他的注意力,而菲利普事实上也成功了。
他无法否认他身体某一块地方,已经少不了这个人的存在。某一块地方是指心灵。
但他想,菲利普一定也有着等待他的公主,就在这片漫无止尽大陆的某一处。所以菲利普才会如此辛勤地锻链自己,才会这样不断旅游、不断流浪。
想到这里,约翰不知道为什么,身体某一块地方,竟开始发热涨痛起来。某一块地方是指心脏。
有一天他们途经一个废弃的村庄,不知遭遇过何等天灾,村庄里的人一个都不在了,黄沙滚滚地卷过曾经热闹的街道,路旁有马匹的骨骸。
菲利普在某一天晚上,却忽然倒下了。
他像个感冒的病人般,发着高烧,浑身却在发抖。但约翰明白这不是感冒,而是他内心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
他在村庄里找了间貌似还能遮风蔽雨的房子,把菲利普放在一张差强人意的草席上,他用柴火烧了热水,喂着菲利普喝下。
菲利普日夜都紧阖着双目,约翰日夜都不敢闭上眼睛,看顾着旅伴的病情。他跪在草席旁,尝试着和菲利普说些故事,他知道菲利普不喜欢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就挑些无关紧要地说,他说着丑小鸦变天鹅的故事,说着大野狼吹倒了房舍的故事。
他说了几日几夜,菲利普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约翰的心从自责到担忧,从担忧到慌乱,慌乱之馀又跌入了深沉的恐惧。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握紧菲利普逐渐冰冷的手。
「菲利普。」他唤着旅伴的名字:「菲利普,菲利普。」
那天晚上菲利普睁开眼睛,看着床边跪坐的约翰。
「约翰,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约翰握着菲利普的手,看着他精亮的双眸,恐惧忽然袭上他的喉口。
「……我不要听。」约翰张开干涩的唇。
「约翰,我想说个故事给你听。」菲利普说。
「我不要听。」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美丽的国家里,住着一位公主。」
菲利普咧开苍白的唇,对约翰露出抱歉的笑容,又继续说。
「那国的皇后因为一直不太能生育,好不容易才盼到这位公主,举国都高兴得不得了,其中最开心的当然莫过于国王了。公主才出生没多久,国王就迫不及待地替她寻得了如意郎君,那是邻国最骁勇善战的一位王子。」
约翰紧闭着双眼,用手捂住两只耳朵。但菲利普没有停止他的故事。
「传说那位王子英俊高大、骁勇善战,拥有足以让天下公主迷恋的一切素质,国王对这样的女婿非常满意,他们约定好,等到公主十六岁生日那天,王子就要娶公主回家。」
「这个故事我听过了。」约翰放下遮耳的手,咬住下唇。
「不,你没有听过,没有人听过这个故事,这是一个不能被听见的故事。」
菲利普对约翰扯起一丝唇角,静静地继续说。
「公主五岁生日那天,邻国举办了盛大的庆祝舞会,大家都来祝福公主,邻国是一个魔法国度,国家养了很多大大小小会使用魔法的仙男仙女。他们在国家里的地位很高,也因此几乎都受邀来公主的生日会。
「但是有其中一个魔法师,他是个人妖,因为他是人妖魔法师,所以在魔法师圈里一直受人唾弃,到处都不受欢迎,但是因为他的魔力非常强大,国王才延请他来当国家魔法师,但事实上就连国王也不喜欢他,他也没有收到生日会的邀请函。」
约翰不知为什么笑了一下,眼眶却涨热起来。
「人妖魔法师……果然是你会说的故事……」
「人妖啊,人妖总是最强的,相信我。」
菲利普继续说下去。
「人妖魔法师知道这件事后,他一开始也不怎么想闹事的,毕竟他觉得像他这种人,只要能安安稳稳、静静地研究他的魔法,不受他人干扰地过一生,那就够了,名啊利啊什么的,都是浮云,他也是为了能够安稳地做研究才接受国王的延聘的。
「但是其他魔法师听说这件事后,纷纷跑到人妖的研究室来,他们平常就很看不起人妖魔法师,区区一介人妖竟然敢比他们强,他们想到就觉得自尊心受创。人妖魔法师因为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性格也比较阴暗孤僻一点。」
菲利普彷佛体力不支,慢慢地说着。
「他们不停地奚落他,把邀请函亮在他面前炫耀,还把他的研究室搞的一团糟,一群人才嘻嘻哈哈地离去,留下人妖魔法师一个人收拾残局。魔法师流着眼泪,看着被捣得一团乱的研究室,终于忍无可忍。
「就这样,公主舞会当天,人妖魔法师忽然现身了,只见现场一片飞沙走石,日月无光,人妖站在舞池的中央,他大声的宣布一件骇人听闻的诅咒。
「诅咒的内容是这样的:这个幸运的公主,将会拥有所有魔法师赐给他的美好,白皙的肌肤、美丽的外表、温柔的性格、灵巧的手艺,但是同时,这位公主在十六岁生日那天,会被肉做的针刺中,从此变成一个男人。」
「肉做的针是……什么?」约翰忍不住插口。
「你听到这个词后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是什么就是什么。」
九
「你听到这个词后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是什么就是什么。」
菲利普说,约翰整张脸涨红起来。
「人妖魔法师留下这个诅咒后就离开了,留下惊怒交加的国王和王后,还有满朝束手无策的御用魔法师。
「他们无法接受公主会变成男人的事实,因为公主一但变成男人,方才魔法师们所有的祝福都会变成诅咒。谁能接受一个有个美丽的脸孔、白皙的皮肤、温柔婉约的性格,还擅长烹饪与缝饪的王子?」
约翰默然无语,只是越发抓紧了菲利普冰冷的五指。菲利普继续说。
「而且一但公主变成男人,和邻国王子间的婚约也会变成一场笑话,所以国王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下令侍从们走遍全国各地,找出国内所有可能伤害公主的东西,他们烧掉了一切长得像针的东西,包括缝衣针、包括长剑、包括所有的武器。
「但国王还是不安心,毕竟魔法师说的是肉做的针,但是国王又不能真的毁掉所有肉做的针,这样国家就亡国了。于是他把矛头转向昔日那些嚣张跋扈的魔法师,他们是最接近宫廷的人,也最可能对公主造成伤害,所以国王就毁去了他们肉做的针。」
「……」
「另一方面,公主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出落得越来越美丽,皮肤越来越白皙,性格温柔,手艺高超,一切都和那些祝福说的一样。但是只有一件事不对劲,那就是公主的身体,她的胸前没有隆起,始终是平坦一片,更重要的是,公主的跨下,彷佛诅咒似地,开始长出了肉做的针……」
菲利普抓着约翰的手,忽然紧了一紧,约翰心惊肉跳,不自觉地拉住了他的旅伴,彷佛只要他一放手,菲利普就会就此消失了。
像海中的泡沫一般消失了。
「国王和皇后遍寻名医,想要医治公主的怪病,但都徒劳无功。国王甚至找来全国最优秀的魔法师们,试图解除公主身上的诅咒,但是没有用,公主的身高一日日抽长,除了脸蛋依旧好看、皮肤依然白皙以外,甚至还长出了筋肉。」
「对于这样荒谬的事实,国王和皇后简直都无法承受。」
「公主十六岁那年,国王把公主关进了高塔中,封住了所有的门和窗,每日只让一个仆人送饭送水,他们对外宣称公主遭到邪恶的诅咒,陷入了永远、永远的睡眠中,他们并且在高塔下养了一只火龙,不让任何人接近耻辱的公主。」
菲利普越说越缓慢,声音也逐渐微弱下来。
「邻国的王子们听到风声,纷纷前来解救公主,但都被火龙打败,歃羽而归,有的受伤,有的甚至失去他们的性命。」
「公主站在高塔的窗边,看着王子一个个来,一个个走,时间过得久了,王子们也不敢再来挑战了,公主被人遗忘,一个人待在黑暗的高塔里。国王去世了,皇后去世了,当高塔外传出新王继位的钟声时,公主知道,已经没有任何人会来救自己了。」
「她仍然经常做梦,梦里她回到十六岁以前那些美好的时光,她的国家虽然穷,但她的父母都对他很好,她的母亲会教她缝饪,父亲偶尔教她剑术。」
「她也想起那个和他订有婚约的王子,小时候皇后和她说过,王子名叫菲利普,骁勇善战,总是骑着一匹白马,等她十六岁生日那天,王子会克服一切险阻,来到他的身边,他会亲吻他的新娘,他们会过得比任何人都幸福。」
约翰直视前方,挺直背脊,却觉得视线有几分模糊了。
「公主越来越常做梦,因为做梦可以让她想起很多美好的事物,她在梦中为自己编造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包括她幼时听过的故事,包括许多并不存在这世上的故事。」
「渐渐的,公主在梦里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还长,她混淆了虚幻的故事和现实。有一天,公主沉入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境里,在那个梦里,她化作了传说中即将前来搭救她的王子,那个王子高大英俊、骁勇善战,足以匹配天下所有的公主。」
「公主沉迷在那些梦境中,她忘记自己被囚禁的身体,每夜在一个又一个虚幻故事中旅行。某一天开始,公主决定再也不要醒来,她成为自己编造故事中的王子,但那些故事里,王子和公主永远不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因为那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程……」
菲利普的掌心越来越冰冷,无论约翰再如何努力握紧,都无法让他回复一丝温度。或许从最初开始,菲利普就是没有温度的。
他让约翰和他一起做了一场梦,一场又长又美好的梦。在那个梦里,王子无需拯救公主,公主也无需遇见王子,他们只有旅行,无止无尽的旅行。
「但是果然还是不行呐,公主最后发现,这世上不存在没有终点的旅程。即使旅途再长、过程再艰辛,所有旅行都有结束的一天,正如所有的故事都该有个结局一样。」
菲利普侧过头来望着约翰,对着约翰露出微笑。约翰惊异地发现,菲利普的微笑竟然越来越淡,不只微笑,还有微笑以外的其他地方。就像某个童话故事里的猫一样,最后只剩下两排雪白的牙。
「抱歉,没有办法陪你走到你的终点……我的朋友。」
「菲利普!」
约翰却不肯松手,他咬紧牙关,用尽力气抓紧了自己的旅伴,即使那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让他抓紧。
「至少告诉我,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你得告诉我,告诉我一个旅行下去的理由……」
菲利普静静地望着约翰。
「故事……」
菲利普张开唇,缓慢地说着。
「故事是很重要的,人只要活着,就会不断地听见各式各样的故事……尽管有时我们听过了却不太记得,或许记不清楚全部,但是这些故事确实影响着我们……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故事是有力量的,远比你想像的具有更强大的力量,约翰,说故事的人,就像国度里的国王一样,拥有无所不能的力量……」
菲利普叹了口气,就像约翰第一次问他「为了什么而旅行?」时一样地叹气。
「约翰,我们不能改变那些故事的主轴,我们也无力改变那些故事的结局,结局总是决定好的,悲剧或是喜剧,荒谬或是合理。」
「但是我总觉得,我们可以改变一些细节,人们听故事的时候,总是不会去记得那些细节,所以我们能够改变那些细节。有时候很不可思议地,有些故事,当它的细节被改变时,整个故事彷佛也跟着有了一点点改变。」
「悲伤的故事,彷佛变得不那么悲伤。快乐的故事,彷佛有了一点点遗憾。荒谬的故事,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合理,合理的故事,彷佛也变得些许不近人情……」
床上的王子咧开唇,笑了。
「约翰,去改变那些故事的细节吧,然后把那些故事说给更多人听。公主可以不要变成天鹅,青蛙也可以不要变回王子,这样有一天,或许我就可以……」
约翰坐在草席旁,看着菲利普仅存的笑容,逐渐随风散佚。彷佛真的化成了海中的泡沫,解离成无数的彩色幻影,消融在空气中。
他忽然很能了解人鱼的故事里,那个王子的心情,看着自己曾经喜欢过的某个人,从船上回眸一笑,踪身一跃,跳进无边无际的大海里,然后化为无数的泡沫,除了记忆,在这世上哪里都不复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