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许好阳就专心投入到修剪工作里,没有再主动跟顾客搭话。指甲修剪成自然的圆形,并不剪得太短,留一点白色的边。再细细的打磨光滑,用死皮剪修掉指甲边缘上的死皮,点上一些护理油轻轻按摩一会儿,就大功告成了。
叶展明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双手,和做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心里却清爽不少,便满意的点点头:“你做的很不错。”
听到夸奖,许好阳的双眼笑成了月牙儿。虽然已经做了三年多,但每次得到称赞时,他还是会由衷的觉得高兴,所有的劳作都变得值得。
叶展明取出15块钱零钱递过去,刚才看价目单时他记得价格。
许好阳恭恭敬敬的接过,又煞有其事的找出一个一块,两个一毛钱的纸币递回,面对顾客疑问的眼神,笑道:“凭宣传单来做任何项目,都可以享受8.8折优惠。”
叶展明愣了一下,才接过找钱:“你们这里倒是实惠。”
许好阳听说,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立刻跑进里间把已经收起来的宣传板抬出来摆到顾客面前,热情的介绍:“如果办理充值卡,可以享受更多实惠!充值1000元可以打8折,2000元可以打7折,5000元可以得到5折的优惠!先生,您可以考虑一下!”
看他热情激动的样子,叶展明失笑。一晚上都沉浸在这小孩儿温柔和煦的服务里了,却忘记这原本就是他的职业。服务行业,一切行为的目的都是让顾客多掏钱,这一点,他自己该是最了解的。保持了半个多钟头的好心情,此时稍微有点低落了。
许好阳眼睛晶亮晶亮的,充满了期待的看着叶展明。虽然是不多见的男顾客,也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基础护理,凭借经验来说不太会有办卡的可能,但许好阳却真心的希望,对方能够经常光顾。尽管是职业的,但对顾客,难免心里还是会有喜恶之分。对这个客人,他还是很有好感的。
虽然心里有点莫名的失望,但叶展明还是欣然办理了2000块钱的充值卡。毕竟,这坐着让人尽心服务的感觉还是很好的,花点小钱买个服务,挺划算的。既然能够让自己觉得舒服,那又何乐而不为。在叶展明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让自己舒服更重要了。
许好阳的心情也是好得不得了。在生意清淡的星期一,快要下班的时间发展了一个办卡顾客,且这客人并不让人讨厌,实在是让人颇有成就感。关好店门,许好阳心里算了算,可以多拿200块钱的提成啊,真不错,一会儿回宿舍请那两个兄弟吃串儿去!
许好阳和他的男顾客叶展明的第一次服务与被服务,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三
那日以后,叶展明空闲时就会去光顾一下宠爱美甲的生意,基本上每次都是许好阳给他做。因为怕他混在一群女顾客里不好意思,许好阳每次都体贴的带他入进里屋。里屋摆放了很多沙发座,因为考虑到有些顾客做的美甲项目时间比较长,圆凳坐着太辛苦而设的。许好阳是个很好的美甲师,会为不同的顾客心理着想,在做护理的过程中,如果看人累了,就会一直很安静的专心做手上的工作;若看对方情绪比较高,便会也好心情的闲聊几句。很多时候,简单的工作,因为多一份用心,便会变得不同。叶展明觉得,他若是自己的员工,肯定能够获得重用。
“叶总,最近可是有好事?”临近下班,把当天的工作全部交待好,秘书王悦接过文件,笑着问了一句。王悦从叶展明进公司时就是他的秘书,那么多年下来,工作上自有默契,私下里也算得上半个朋友。
“何以见得?”
“我看您最近很注意保养,连手都修理得仔仔细细。”
一旁的林涛听说,拉过叶展明的手仔细瞧了瞧:“诶哟真的啊,王姐你观察得真仔细,难道暗恋我们小明?”
“别乱讲,让我家老公听见了打你!”王悦笑着瞪了林涛一眼,拿了文件出去了。
“展明,是不是也看上了哪个大学校花,打算跟你大伯学习,刷绿漆啃嫩草?”
叶展明淡淡的看了林涛一眼:“我知道最近地产不景气,但是没想到能闲到让你比女人还烦。‘黄楼’的经理刚离职,你要不要考虑换个岗位?”
林涛的脸立刻皱成了一团:“别啊。这都快过年了,去饭店做掌柜的岂不是累得像狗一样?好歹咱有同窗情谊,别这样玩儿你兄弟。”
“那就该干嘛干嘛去,你家亲戚们不是都要来北京过年,没几天了好好忙活去,过两天总公司,各投资公司都要开年会了,可没闲功夫让你忙家务。”
“有你在,我怕什么。你今年过年怎么安排?”
“好像听大伯说要带他家那几个去日本,我还不趁这机会好好休息休息。”
听叶展明这样说,林涛也知道他今年过年又是一个人,不禁感叹道:“你看你们叶家生意是一年比一年做得大,这人丁却越来越单薄。所以说,这年头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情。”
叶展明皱了皱眉头,没再说什么。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年的感觉了,顾而他也觉得,自己并不看重这个。
叶展明家是从爷爷那辈从上海来的北京。老爷子是解放前的大学生,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建国后国家要培养自己的航天人才,老爷子响应号召去了军工厂,在那里认识的叶展明他奶奶。那时候造卫星是保密行业,不但不能跟自己家里说,连结婚都是不许的。两个人偷偷摸摸了好两年,才被领导批准结了婚。结婚后叶展明的奶奶很快就怀孕了,结果生了他大伯没几年,部里从战略角度出发,要求将上海的航天这一块儿整体转移到首都。思想觉悟很高的爷爷和奶奶就带着孩子上京了。
叶展明的父亲是在北京出生的,6岁那会儿去什刹海溜冰,一不小心掉进了冰窟窿里,好不容易才捞上来,从此落下了病根,身体一直不好。因为两老一直忙于事业,对家里两个孩子缺乏关注,叶家两个孩子念书都不好,上山下乡的时候大儿子去了河北,小儿子就留在了两老身边。等叶展明的大伯再回北京时,叶展明都已经快出生了。叶家老大了早过了适婚年纪,叶老爷子托了不少关系,让人给叶家老大介绍了个同样下乡回来的姑娘,两个人结婚后倒还算恩爱,只是一直都没生孩子,所以叶家大伯一直把叶展明当自家孩子一样疼。
叶展明5岁的时候叶家老二就突发肺结核去世了,叶展明的母亲守了一年寡后碰上个来安徽来北京出差的男人,改嫁去了安徽,从那以后就没了音讯。叶老爷子觉得叶展明可怜,本想接到自己身边,无奈自己身体也不好,老伴儿也刚病逝,就把小展明托给了叶家老大。叶展明,几乎就是叶家老大夫妻带大的。
叶家老大回北京之后换了好几份工作,最后还是叶老爷子看不下去,搭着老脸求了好多人把儿子弄进了个市局,还给整了个正式编制。叶老大的媳妇就没那么幸运,一直零零碎碎的做些临时工。那时候生活简单,两夫妻这么凑凑合合的也过了十几年。90年代初,周围开始有人陆陆续续下海,好些人趁着市场浪潮赚了大钱,叶老大听着心里也痒痒,就是苦无门路。一直到97年,叶老大工作的局里从政府批了块地,想借着给员工造宿舍的名义,搞点小资产,只是这事儿不能打着局里的名义明着去做,领导们琢磨着弄个地产公司,在明面儿上罩着。叶老大觉得,机会来了。
那会儿叶老大在局里也就是个副科级,他工龄短,又没有什么后台,以后也不会有大的提升了。如果不找个机会给自己开拓条路子,可能就这么一辈子了。叶老家回家就跟老婆商量了。叶家这媳妇没什么文化,可眼界却和其他妇女不太一样,听丈夫一说,举双手同意了。于是,第二天,叶老大就去找了领导,表达了自己的意愿。三个月后,叶老大就辞了铁饭碗,拿着资金开地产公司去了。叶老爷子一听说,气得当场心肌梗塞,120送进了医院,就再也没出来。
叶老大背着个不孝的罪名,这事业更是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了。凭着这一口气,叶老大在亚运村附近盖了20栋楼,其中3栋给了局里做宿舍,其他17栋都作为商品房开盘销售,半年后销售一空。这第一个楼盘主要还是市局里赚了个盆满钵满,叶老大也存了第一桶金。此后,叶老大毅然跟市局脱了关系,成立了“叶氏房产”,趁着房地产发展的势头,渐渐站稳了脚跟。
04年叶展明财经大学毕业后,就去了叶氏财务部工作,两年后正式任命为财务总监。那时候的叶氏,也俨然成了全国属一属二的房地产巨头。
只是这有些俗套是免不了的。叶老大在52岁高龄的时候愣是看上了一个20岁出头的女大学生,死活要跟一路共同打拼过来的发妻离婚。叶夫人倒也干脆,要了一半的财产就潇潇洒洒的签了离婚协议,带走了一批亲信,重新注册了公司,依然做房地产业。
叶老大兴冲冲的带着女大学生办了隆重的婚礼,就自顾带着新婚妻子度蜜月去了。这偌大的公司就交到了才毕业两年的叶展明手里。叶展明这人从小就没感受过太多父母之爱,所谓全来自于这大伯一家,大伯大伯母自从下海后也就对他少了关爱,使得叶展明在青春期时倍感孤独。现在这中年夫妻闹上这一出,原本叶展明是有些伤感的,可这伯父伯母的洒脱态度,却让叶展明对两边都冷了下来。
叶老大又是一度蜜月就是半年,公司没了龙头,资产却减了一半,叶展明那段时间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一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全是数字。等到公司情况终于稳定下来时,叶老大带着新老婆回来了,这小妻子又怀孕了,老来得子的叶老大简直要把这老婆捧到天上去,从此更加不管公司里的事了。于是,财务总监叶展明,实际上就成了叶氏的决策者。
08年金融危机初期,叶展明开始将资产从房地产业转移,能源百货餐饮都有涉及,虽说未受到太大损失,但是叶展明自己却又比过去更加忙碌,鲜少有放松的时候。所以,对于叶展明来说,能够浑身松懈下来的分秒,都显得珍贵。
四
年尾是叶展明最忙的时候,除了工作以外,赶不完的年会更加让人身心俱疲。底下各公司,各个都希望能请到他出席,有叶展明出席了,那就说明这一年自己的成绩不错,面上有光。虽说叶氏底下这些公司非同一领域,但都是一个娘生的孩子,互相之间自然会有一番竞争比较。
叶展明权衡轻重,推了几家规模小的,这一年发展不是很顺利的,也参加了6、7场年会,等到最后一个总公司年会结束,感觉浑身上下全都罢了工,最惨的是肠胃,似乎都失去了消化能力,任何东西吃到嘴里都是一样的味道。好容易到了年二十七,叶展明提前给下面人放了假,下班的时候去各部分都打了招呼,看员工全欢欢喜喜的回家过年去。回到办公室,窗外天早就黑了,整栋楼里空荡荡的,往窗外望去,路上车排了长龙,回头看看室内,安静得没有半点儿声响。他前些日子一直渴望着安宁下来的身心,此时又觉得十分不习惯。叶展明掏出烟来,刚准备点燃时,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把烟收了起来,果断的决定去美甲店转转。
走进美甲店,叶展明就傻眼了,柜台前满满的全是人,而且还全是女人。凳子上都坐满了,还有不少再旁边等着,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混在一起,吵得他感觉又在开年会,脑袋一下子就疼了。正准备离开时,却被正在做指甲的许好阳叫住了。
“叶先生,您去里间等一下好吗?实在不好意思,今天人有点多,这边做好我就来帮您做!”商场里的暖气很足,许好阳只穿了统一的长袖黑T恤制服,雪白的额头不知因为忙碌还是因为太热沁出细密的汗。叶展明原本是想立刻走人,对着这美甲师诚恳的话语,他却突然不好意思说不,神使鬼差的点了点头,让许好阳带他进入里间。
许好阳在一个靠墙的沙发坐上把他安顿好,又泡了一杯菊花递到他手里:“您等几分钟,我马上好!”说完,便快步走了出去。
里间的座位也几乎都满了,几个女客做的都是长时间的项目,脸上都带着些倦意,懒懒的也不怎么说话。叶展明一杯菊花茶喝到见底,旁边的美甲师又给他加了两次水,许好阳依然没有出现。他看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可是觉得回家也是一个人,也就决定再等一会儿。
身边的那几个女客陆续都离开了,店长张晴也来询问是不是让其他空闲下来的美甲师来帮他做一下,叶展明拒绝了,张晴也只好让他去了。到快十点一刻的时候,许好阳终于急忙忙的推开了门,手里端着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小碗。
“实在不好意思,让您等了那么久,要不要吃点小点心?”
碗端到叶展明面前,是一碗小馄饨,量不大,翡翠色的馄饨,点缀了少许紫菜、蛋丝和香葱,又点了点麻油,香气扑鼻。叶展明这些天吃坏了肠胃,对事物都没有兴趣,所以晚上也就没吃饭,这会儿对着这碗馄饨,却突然觉得有点饿了。
小馄饨的皮很薄,里面包一点点调过味的猪肉和虾肉,鲜得不得了。叶展明三两口就把一碗吃光了,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许好阳收走了碗,才开始给叶展明做护理。
“今天怎么那么多人?”
“年底都是这样的,过年嘛,总想做个不一样的样式,漂漂亮亮的。”
大多数人,总是很在意过年的,吃团圆饭,走亲戚,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一起相处,总会希望自己显得更好一点,是人之常情。叶展明倒是有很多年没有尝过过年的这种特殊喜悦了。
“你过年回家吗?”
许好阳抬起头来,对着叶展明点了点头。叶展明发现他看上去气色很好,眉眼嘴角都是笑意。
“明天晚上的火车,每年过年我都要回去的。”
许好阳家里当初是坚决反对他出来打工的。许妈妈生了兄弟三个,好阳最小,从小就是宝贝疙瘩。他虽然书念得不好,平时却是很听话的。可是为了打工这件事,他却和家里吵了一架。许家父母觉得,两个儿子都已经在外地了,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就想留着这小儿子在身边,万事有个照应,晚年也可聊以慰藉。可许好阳却觉得自己怎么说也应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自己走一走,不能永远在爹妈身边当个孩子。宠爱许好阳的父母最后还是妥协了,却规定了他每年必须要回家过年。
一开始,好阳只是随口答应的,可出来以后,他才发觉家有多美好。渐渐的,每年回家过年对于他来说,成了一个很迫切的盼头,往往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他就开始自己倒数计时了。
许好阳给叶展明讲着这些关于回家过年的事情,手上的工作就比平常慢了不少。讲到一个间歇,他抬头,却发现叶展明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不由脸上一热:“我今天太高兴了,话有点多,您一定听烦了。”
“不,你说的很好,我很喜欢听。”叶展明这也不算是客气话。他确实听得入神,那样的舍不得儿子离家的父母,那样的迫切的盼着过年的心情,都是他从来不曾体会过的。原本应该是陌生的感受,听到时却觉得心里酸酸的,竟是有些艳羡。
见叶展明是真的没有露出不耐烦,许好阳便接着说下去:“去年我去排票去晚了,结果就没买上火车票,真是把我给急坏了。后来我二哥给我汇了一千块钱,让我坐飞机回去。我以前都只在电视上网上见过飞机。赶飞机那天,我怕迟到,一大早就坐快轨过去了,到了机场等了三个多小时。我听人说飞机上不能带大箱子的,就什么东西也不敢带,生怕多了。到了机场才知道,是可以托运的,都快后悔死了,早知道就该多给爸爸妈妈带点东西回去的。”
叶展明被他遗憾又懊恼的语气逗得大笑,许好阳正在给他修剪死皮,死皮剪差点戳进皮肉里,好容易稳住手,心里不由的有些埋怨这客人来,忍不住说了一句:“我就是个只坐过一次飞机的乡巴佬,您也别这么嘲笑人啊。”这有些生气又不敢发作的软软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撒娇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