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城和穆岫羲仍在屋外。那两人的谈话也没想过避忌他们。穆岫羲避过卞城似笑似戏的眼神,低声另起了话头,对卞城道:“师父。等我们出发去京城的时候,你便回去罢。毕竟……此事与你无关,当年父王也从未请你帮他报仇……”
“怎么,信不过师父?乖徒儿长大咯,这时间过得真是快。”
“不是……只是……”
“不必吞吞吐吐,”卞城大手一挥,“徒儿心疼师父是应该的,不过师父我都决定了要去,你还说什么?”
穆岫羲默然。此去京城,生死吉凶殊难预料,把二十年前就四处云游,后来更是为自己久居深山的卞城牵扯进来,太不厚道。即便卞城身负绝世武功,与皇家对抗本身便是一种不智。
如今郕王、瑾贵妃与他们的势力相互连结,交错盘缠,到时候一朝举兵改天换地,别人会不会反咬一口还是两说。
皇家之中,漫说干净人,就是个心肠不太狠毒的,也不好找。看贺无伦对瑾贵妃的态度,就知道他跟这位小姑姑不怎么亲近;冉秋埋在皇宫中的暗钉,能起多大作用也不确定。
穆岫羲有些心烦地看着从房中走出来的两人。
卞城打了个招呼,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三人站着,许久。穆岫羲对冉秋点了点头,抬脚就走;贺无伦极其自然地跟了上去。冉秋似乎被噎了一下,看了半天,终究还是转身走开。
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郎啊。
冉秋想起刚才贺无伦看见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玉梅的表情,暗暗好笑。当初冉涛把这个玉佩宝贝似的老捧着,自己一讨,他却马上给了。贺无伦倒也是个心疼弟弟的大哥,不错。
第二天一早,冉秋已经收拾停当,对大厅中聚集的几人道:“想来诸位也大概猜到冉某要去何方,做何事,见何人。现在有想要退出的,冉某绝不强留。”
几个暗卫和侍从跟着贺无伦走惯了,自然没有异议。武弦看了眼周津,还是点头。海东歆不停地用手拍着贺有常抓着袖子的两根指头,一脸不耐烦。
冉秋笑了笑……真是十分微妙。
没有人走。走到这一步,要离开早跟着姜辛迟他们走了。留下来的人,都有各自的理由……虽然这个理由未必有足以说服旁人的力量。
跟着景平门主,众人的生活水平明显提高了一个档次。至少出门的时候,可以正大光明地做大马车走大路,过关卡的时候也容易了许多。
晚上投宿客栈,景平门的杀手在外面轮流守夜,这次连几个暗卫都能夜夜安眠,“槐落秀”也似收敛了爪牙一般,没什么动静了。
离京城越来越近,冉秋却仍不动声色。沿路青山绿水为邻,的确惬意,那种秘密暗结抓心挠肝的感觉却着实不好。所有人里也只有贺有常整天研究一下厨艺和逗海东歆,其他人都抓紧了时间练习武功内力。
接下来的路,谁也说不准。
京城中的势力分布也有,十分复杂,大家的势力却不多。这还是上几朝皇帝的功劳,与其被几个大家族牵制,整日想破脑袋让他们鹬蚌相争渔翁在夹缝里得利,还不如主动把这些势力分割成小块,即便是在政见上有原则冲突的家族也不能组成庞大的集团,威胁皇权。
不过,皇亲例外。
每一朝总有些有势力的外戚企图在朝堂之中分一杯羹。本朝皇帝就不得不向他们妥协——先皇立了“布衣为后”的规矩,现在这些外戚却并不遵从,明里暗里反抗了多次,最后皇帝只好立了三位贵妃,不紧不慢地拖着。
皇太后是平民女子,对这些贵族家养出来的千金小姐其实并不喜欢,因此瑾贵妃是最好的选择……但她的野心太大。做皇后,要受现在的皇帝牵制;做太后,要受史官的口诛笔伐与儿子的冷眼;只有做皇帝……万人之上,九五之尊,无人能动。
若不是这条路实则太过困难,贺无伦也不是不能让她掺一脚。譬如武瞾这样的女子,出一个,只要贺家不仗势欺人,便已经足以千古留名,光耀门楣。
而郕王,这个迷恋上瑾贵妃易容后的王爷,是否真如想象中如此无能无用,冉秋虽说确定,实则尚未可知。若是他装得够像,说不定连算计他的瑾贵妃会被反咬一口。
不过,皇上在太子的时候已经子嗣众多,传子不传弟,怎么也轮不到他。若是他有心争夺帝位,除非把他的侄子一个个全都杀掉——这是个不成其为选择的选择——或者扶一个三五岁的傀儡。这种小皇子只有一个人,菽贵人与皇上所生的十九皇子。
若要断绝郕王的后路,岂不是要……贺无伦皱紧了眉。
——卷叁·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完——
卷肆: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77.生死勿论
众人一到京城,就传来十九皇子因刺客入宫不慎被杀的消息。贺无伦立即转头看了冉秋一眼,身旁的穆岫羲却抢先站出一步,挡住他的视线。
贺无伦默默转头,心里却如惊涛骇浪。十九皇子死了,在熟悉内情的人看来,这对瑾贵妃的好处显而易见。而郕王……如果他真的迷恋瑾贵妃,那么此事说不定他也有参与;如果他是那个欲做渔翁的人,那么他厚禄已断,除了上瑾贵妃的船,别无选择。
动手的不是郕王,就是瑾贵妃。
穆岫羲回房后掩紧了门才开口,低声道:“也有可能是皇上,或是冉秋。”
贺无伦讶然。穆岫羲道:“他是我哥哥,这些年却变了许多,我不会偏私。不过,论嫌疑,郕王和皇上是最大的。”
贺无伦愈加吃惊。穆岫羲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随即敛容:“一,若是郕王所做,他这一来消除了自己的嫌疑,二来皇上也不会再那么忌惮他。将十九皇子作为傀儡是一个筹码,失了筹码皇上虽不会安抚一番,暗里却有许多好处。二,若是皇上,那更简单,就是断了郕王的路,不是逼他妥协,就是逼他造反。”
纵使贺无伦见惯了勾心斗角,也忍不住心生一股厌恶。那个三岁的十九皇子不过是个刚能学语跑跳的孩童,何其无辜?
穆岫羲却是抚着手边的茶具,继续低声道:“也有可能……是冉秋。十九皇子被杀的手法十分干净利落,而且他死后郕王与瑾贵妃的算盘都被打乱了,皇上更是要心神不宁一段时间。”
贺无伦沉默了一阵,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不叫他哥?”
“……以前就没叫过,”穆岫羲慢慢回忆起以前的时光,“我们虽然是同父同母,衣食起居同在一处的时间却少,他是王府嫡长世子,小时候我以为父皇不看重我,他以为父皇只疼我不喜欢他,所以……以前打过一架。”
贺无伦讶然。
“……习惯了,”穆岫羲不欲再说地摆手,“反正现在分别那么多年,他也有自己亲近的人,没必要拘泥。”
贺无伦点点头,算是揭过了这页。
京城虽不及江南繁华,柳绿花红却还是有的。到了四月,江南的花都换了季,京城这边却还是花团锦簇,大朵大朵地招摇。
明明是在京城做正事,一行人却还各自打算去街上逛一逛。周津和武弦本就是京城人士,回来自然就要去旧居里看一看;海东歆和贺有常腰包鼓得太厉害,也要去难得来的地方挥霍一番;至于剩下的暗卫由于雪影生日渐进,都去帮雪影搜罗食物做礼物。侍从们在房间里整理行装,至于卞城……他一向神出鬼没惯了。
客栈的大厅里只剩下穆岫羲、贺无伦和冉秋三个人。
冉秋一个人坐在桌子旁喝茶,一壶极品的瑞草魁被他泡了三遍,已经没有多少味道。贺无伦右手食指轻轻敲着桌子,穆岫羲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那壶还在冒热气的水。
饶天进来平安客栈的时候就看见那三个人占了三边桌子,眼前却只有一壶茶的画面。“又是群死要面子的穷鬼!”他啐了一声,叫小厮把客栈里的人都赶走:“国舅爷来了!刁民都让开!”
客人一听“国舅爷”三个字,霎时走了个干净,这速度连穆岫羲也有些直眼。饶天看那三个人还不起身,索性自己走到一边桌子坐下,对那个狗仗人势的小厮扬了扬手:“去!”
贺无伦轻声对穆岫羲道:“冉秋是故意带我们来这间客栈的罢!菜做得这么好,难怪那个国舅爷会来这里吃。”
穆岫羲摇了摇头:“每一个得势的贵妃身后都有一个野心勃勃的父亲和不成器的国舅爷,每一个不成器的国舅爷前面都有一群狗仗人势的小厮家丁开道。”
贺无伦本想反驳,回头一想还真是如此,只好讪讪住口……他可不想提醒穆岫羲,自己也算是国舅爷的儿子来着……
不过闹到这一步,冉秋要从哪里着手已经很明确了。既然已经决定要做,就要做得漂亮——贺无伦很负责地便成了一个替天行道的大侠。虽然他面前的这个人——姑且不论以前做过什么,现在还只是把那些平民赶出了客栈而已。
这国舅爷估计也不是第一次受到别人的挑衅,毫不意外地招招手,一群家丁冲了上来。
冉秋小声道:“不用怕,放手打。瑾贵妃现在要动手打击其他两位贵妃的势力,皇上是同意的,我们只是做一场戏而已。”
“程度?”穆岫羲看了冉秋一眼。
冉秋有些底气不足:“……你不要出手。生死勿论。”
穆岫羲了然点头。瞬间,剑光一闪,那个小厮的一只手指已经落了下来。
贺无伦挑眉。穆岫羲道:“方才在街头有一人哭诉家里老人被权贵的小厮殴打致死,看旁人劝慰他说国舅爷府上无好人,叫他也不必去官衙了。”
冉秋叹了口气。这些人的确该杀。看来这些年,穆岫羲的性子还是没怎么变,被父王宠得比自己直白、冲动,也天真。
“常叔联系我的时候,你也没阻止我掺和进这些事情里来。”
冉秋再叹了一口气。这小孩,还在记恨自己这么多年都不去看他,只有一些书信……还大多是有关复仇的事情。
78.三位贵妃
那个国舅爷看着几人的样子,终于有些恐怖。以往那些人也不过放几句狠话,打退那些家丁,看看官府来人也就逃了。现在这些人一下就是狠手,还是在听说他是国舅爷之后……情势不妙。
他心里暗暗着急,盼着巡城的人快点赶到。今日巡城的是张泽,与自家还有些远亲的关系,平日里巴结父亲的事也没少做,只要他带着队来了,这些人绝对会退避……
客栈外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国舅詹勤云终于志得意满地站了起来:“你们这些刁民还不快滚?等京城里的巡城赶到,你们这些人都要……”
詹勤云忽然住了口。因为马蹄声止,踏进客栈的却不是张泽,而是另一个统领熊峄山。京中三位贵妃——瑾妃、德妃和宸妃身后,摆在明面上的势力是分别是以朝中的右相石天元为首、力主布衣为后、德者为王的平民官员派系;以左相詹飞义为首、力主嫡长为王、恪守周礼的外戚势力;以及同为外戚、却依附郕王的皇亲一脉。
这种势力虽为皇上所不喜、联系松散,但一旦到了有利益可争的时候,绝不会迟疑地连成一条链子,束缚得谁也动弹不得。
是时候拔除这些东西了——这是很多人一致的想法。不过,要拔除的东西,每个人所思所想都不一致。
在这些势力里,几位妃子的关系也十分微妙。瑾妃有一子,较为聪明,但在皇室中表现平常,不算上佳;德妃身后势力庞大,但皇帝不喜,育有一子一女;宸妃有两子,其中二皇子自小聪慧伶俐,对朝政有些见解被郕王所称道,但锋芒太露,皇帝态度隐晦,估计也是心中不满的。
三位妃子身旁都有些贵人嫔婢,但这些势力也大多是依据女人的母家而定,对后宫之事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德妃与宸妃都是尚书之女,名门闺秀,虽然表面上都对瑾妃不冷不热,暗自却也相斗得厉害。
而熊峄山,就是宸妃的人。
十九皇子的菽贵人是宸妃的人,如今凶嫌还没有抓到,皇上心烦意乱,宸妃一脉本应该收敛许多。他出来作什么?詹勤云暗自盘算着,深悔今日出来游荡,又忍不住闹事。
熊峄山开口便问道:“方才有人报官,称此处有人闹事,不知是什么人胆敢在天子脚下滋事扰民?”
“扰民”这词一出,矛头明显指向了詹国舅。詹勤云有些不满地看着平日里谨言慎行的熊峄山,站起来道:“不过是几个小人而已,我好好在此处吃饭,他们偏要将我赶出去,你既然今日负责巡城,怎的还不把这些人抓起来?”
所有人都对他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张口结舌。
不过熊峄山想必受够了荼毒,开口道:“方才有人证说皇亲国戚仗势欺人……在座除了詹国舅,还有谁是皇亲国戚?”
贺无伦穆岫羲都摇了摇头。冉秋坐着继续喝茶。
“你是……”熊峄山迟疑地看了看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干脆地转过头去:“还请詹国舅解释解释。”
“怎么?”詹勤云终于火了,“我就在这小客栈吃一顿饭,惹出这么多事来,管事的都死绝了么?”
掌柜战战兢兢地从柜台后面护着头走了出来。詹勤云满意地笑了笑。谅他一个掌柜也不敢乱说国舅爷的错处。
掌柜地抖如筛糠,一个劲道:“不关小人的事,这几位客人都是昨晚前来投宿的,国舅爷今早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过一会儿不知怎的就吵起来了,后来客人们都跑了……可怜我这小客栈的生意啊!”
熊峄山忽然问道:“国舅爷是不是常来你这地方?若不是熟客,你这儿实在……”这客栈说破旧也不破就,只是不新不打眼。若不是熟客,一个国舅爷来此真是天降奇事。
掌柜的点了点头。
“既然这几位客人是昨天晚上才来投宿的,今早自然在堂里用过早点。国舅爷是后来才到的,因何他们原先不闹事,国舅爷一来,他们便要驱赶所有的客人,唯有国舅爷留了下来?”
詹勤云暗暗咬牙。这句话,是硬要把错处牵连到自己身上了。一,你国舅所说的不合情理,定是你混淆黑白驱赶客人,仗势欺人;二,就是他们动手驱赶的,也是为了讨好你这才来的国舅,你们不过是一言不合才闹了起来。
他不禁烦躁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本国舅宽宏大量,不与你们这些刁民计较,熊统领,我先走一步,你先处置了这些刁民,记得回去后到我府上说一声,领赏。”
三人不禁对这位国舅爷的愚蠢咋舌。第一,熊峄山不是他们这派的人,本就不该牵扯太多事情,把他当那位临时被调离的张泽使;第二,即便熊峄山原先还有包庇他的心,这“领赏”的话一出来,只要不是太蠢的人,都要避开这尊大佛。
熊峄山脸上果然现出不太明显却足以让人注意到的怒气。
他只拱了拱手,就在五个人的目光下转身走了,抢在詹勤云面前。
79.最后障碍
詹勤云目瞪口呆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客栈门口。客栈的门还在微微地动弹,外面的马蹄声却渐渐远了。詹勤云恼羞成怒,呵斥着从刚才就缩在一旁的小厮道:“还不叫那群废物进来!我养他们是干什么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