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情错(第一部 上)(生子)——西雨

作者:西雨  录入:11-08

宋玄禛抓住匡顗的手腕欲起,紧张道:「朕……朕不需要,你放手……」

匡顗往后稍退,让一时起不了身的宋玄禛更埋在他的怀里,他侧首和悦笑说:「儿时照顾臣的大婶患有头风,故臣夜夜替她按摩也明白头疼有多难熬。陛下既言与臣为友,就不必为此客气。」

闻言一愣,宋玄禛的手慢慢从他的手腕松开,微红渐散的指痕清晰地落在匡顗的腕上。他闭目往后依靠,多年空荡清冷的背后彷佛有了支撑,一股暖流伴随背后之人的跳动而至。

指上的力度柔而不轻,恰到好处,头疼的确因此舒缓不少,睡意也无声地靠近。

霍地殿门一开,宋玄禛睁开眼睛,像是做了坏事的孩子一样跳起身推开匡顗。匡顗被他一推,原本跪在匟床上的脚为支撑身体而重力踏下,木制的脚踏闷响一声,引起来人的注意。

平福茫然歪首,匡顗向他笑了笑,遂上前拱手俯身,诚恳道:「匡顗自知上次无礼,在此向平福公公致歉。」

「将军言重,平福又岂配将军致歉?」平福连忙弯下身子,甚是不好意思。

「平福。」宋玄禛的手肘支在小几上,另一只手扶额续说:「朕想睡下,你扶朕去休息。」

宋玄禛低着头,平福只看见他双眉紧皱,看不到掌下的神情。他来回看了看宋玄禛与匡顗,这头要照顾宋玄禛,那头顾不了匡顗。

匡顗见他一脸为难,便主动向宋玄禛说:「臣不阻陛下休息,请陛下好好养病,臣先行告退。」

平福依礼向他躬身直至出门,殿门关上,他转身欲走近宋玄禛,瞥见主子的神情立时顿足难行。

挡目的手早已放下,宋玄禛的眉心依然紧蹙,直直看着匡顗离去的方向。此时平福才看见他那满是愁绪,又是不舍的眼神。他循宋玄禛的目光看向紧闭的殿门,一道微光从门缝渗入,渐渐向宋玄禛伸出手臂,彷佛想一把抓住他的脚腕一样。

「平福,朕不舒服……」宋玄禛的手移上胸口揪紧衣襟,清淡简单的龙绣扭成一团,犹如被拳头慢慢吞噬。

平福心中明了,上前扶起宋玄禛上床休息。宋玄禛闭目挥退平福,当平福问到需否传太医诊脉,宋玄禛简洁回遂一拉被子侧身背对着他。待平福退下,他才转身仰卧,张开眼睛望着罗帐内顶。他高举臂膀掩面,手心不属于自己的清香淡淡散发,抿紧嘴唇,心悸依然。

思君言色,意难平。

忆事屡屡,心难息。

第九章

季夏炎炎翠菊开,淡紫桃红点御园。

时过半月,宋玄禛见身子无恙,便重返大殿上朝,一如往昔朝阅晚批,甚至比之前更用心勤政,以堵宫中传言。

之前抱病的消息一通,全宫上下皆人心惶惶。他们并非忠心地担心宋玄禛身体欠安,而是忧心大尧皇朝后继无人。宋玄禛虽然年轻,却体弱多病,俞暄儿又无所出,自然担心继承人的问题。

有些臣子偷偷主动奉承宋曷,心想要是宋玄禛有何万一,皇位也自然落在宋曷手上,而且宋曷一直看不顺这个侄子,要是从中相助一把,说不定日后荣华富贵,升官进爵。

太后得闻,又借势连番向宋玄禛暗示子嗣一事。宋玄禛为平众忧,只好勤于政事,彻夜不眠,以证己身无恙,又表明子嗣之事非能强求。

荷月将尽,宋玄禛终在上朝之时因压力过大而流鼻血,吓得满朝文武一阵慌乱。经胡宜顼请脉,一再叮嘱宋玄禛不宜过分操劳。

此时太后勒令宋曷以王爷之身摄政,直至宋玄禛龙体安康为止。宋玄禛对太后之决有所微言,一再坚称自己可以亲掌国政,却在众人言阻下被迫承顺,稍作休养。

多年来从未歇息的宋玄禛一时间无从适应,他甚少走出寿延宫,顶多到御花园散步发愣。起初俞暄儿特地每日到寿延宫照顾他,可宋玄禛担心外人认为他贪图逸乐而荒废朝政,又怕太后一再催逼纳妃生子,便叫她暂时回避,只有寥寥数夜到敬淑宫去。

坐在书案前,手自然摸向摆放奏摺之处,每当落空,要平福轻声提醒才记起现况。朝议之时刚过,他站在寝殿前负手抬头看向远方,雁飞蝉呜,他轻叹一声垂首入殿。走到书架随意拿起一本书册翻了翻,遂又放下坐在交椅上看着空荡的书案发呆。

他不知道除了批奏摺,阅群书外还能作什么,百无聊赖之下,只好接受平福的提议执笔练字。

未几,一名侍者入内通传匡顗在外求见,宋玄禛顿笔抬首,内心争持了半会,才微颤着声说:「快传。」

匡顗手持翠菊入殿,清淡的花香随之飘散。

「臣参见陛下。」他淡笑低头拱手。

「平身。」宋玄禛故意与他的视线错开,装作用心写字,但纸上的字却出卖了他。原本笔风带劲的字变得柔弱无力,字不再工整之馀,甚至还点点化开。

他分心偷瞄匡顗,发现对方正看着自己,顿时流眄避之。

匡顗静观他写字,不发一语,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书案,当宋玄禛有所动静,才会转目注视着他。宋玄禛被他如此盯着甚不自在,终忍不住搁下御笔,问:「匡将军前来所为何事?」

匡顗木然一怔,回过神来笑说:「臣此回面圣并无要事。」

宋玄禛被他的话弄得一头雾水,既无要事,又何必前来?众臣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来了,又岂会没事?

他颦眉视之,匡顗明白他心中所想,举起翠菊吃吃笑说:「其实臣在城外见翠菊开得正盛,绚丽无比,便采了几朵献给陛下欣赏,谁知一经御花园却见翠菊满园,此花不值一赏。」

「既是予朕之物,应当由朕决定如何处置。平福。」宋玄禛缓缓步至匡顗身前,伸手取去翠菊递给平福,续说:「找个素淡的花瓶把花插好,放在书案。」

「是。」平福接过翠菊,便向二人躬身示礼退下。

宋玄禛见匡顗直盯着他的字,他登时觉得羞愧,随手拿了几本书册覆盖在上,遮住那不堪入目的字。

「臣没看过陛下的奏章,可今日才知陛下写有一手好字。」

宋玄禛脸色一凝,他最讨厌别人对他说恭维奉承的话,可偏偏由匡顗口中说出,厌恶和失望顿时浓浓泛起,脱俗的脸孔也增添了几分惆怅。

「迟些日子,朕的字自会在奏摺让你看个生厌。」他冷淡地旋身,把案上书册连同书迹塞进书架,也不理冰翼纸被撕破的声音。

匡顗抿唇一笑,眼光掠过他的背影环看书架。一本本书册整齐地摆放在上,书上一尘不染,依然如新,明显有人时刻打扫,而且群书众多,却没有霉味,淡淡的书香更幽幽传来,可知侍者定必在这些书上花了多少功夫。

宋玄禛暗叹一声,心想叫他离去,却又不想寝宫冷冷清清。还在忖度该如何应对,便感到一个身影慢慢靠近,停驻在他的身边。

他横首望去,瞥见匡顗站在身边陶醉地昂头看着书册,口中低念着书名,唇上的笑意越发浓厚。

「不愧是皇宫,有好几本绝迹的书册也在。」匡顗喃喃自语,扶颏微笑。

宋玄禛看着他的侧脸,他从未如此与人靠近静观对方的脸,深明的轮廓,浅陷的酒窝,连带身上散发的清香,让他不禁回想起那日被他抱在怀中是何等温暖。

「陛下能自小饱览群书,臣实在羡慕不已。」

宋玄禛来不及转开视线,回过神来时,二人的目光早就对上,他腆然拿起书册随便边翻边说:「将军是耽读之人?」

「说不上耽读,只是甚有兴趣。儿时没能读书,字也识得不多,幸得军中几位兄弟和俞将军耐心教导才有今日之成,且古人之说也甚是有趣,才慢慢生出兴趣来。看来匡顗遇上知音人,陛下收藏群书,相必也是爱读之人?」

宋玄禛顿下手中的动作,放下书册,说:「朕不知道。」

他走到匟床坐下,抬首细觑殿内每个角落,叹气续道:「这里自朕登基以来便是如此,一房一瓦,一桌一椅,全由他人决定,此如是,朕亦然。自懂事以来,朕一直埋首读书,早已分不清喜恶。」

「那陛下何不趁此机会找寻兴之所在?」

宋玄禛惋愕,呆呆望着匡顗。

匡顗走到他的面前,说:「既然寿延宫并无陛下想要之物,何不走出此处?百姓所居之处与皇宫只有数墙之隔,陛下若要出宫,臣可代为安排。」

宋玄禛闻言心动,他早就想去看看宫外的天地是否与宫中一样,民间种种又是否如书本和大臣所说有趣繁荣,但宫中的礼教却唤回他的意志,兴致勃勃的神情又黯然下来。

「朕是一国之君,岂能随便出宫。」

「自古君臣皆有微服出巡之例,陛下大可仿效前人,微服出巡以察民情,观市廛风景。」

匡顗言之凿凿,害他又陷入一番苦思。

宫规有言国君不可擅自离宫,以防国君疏于朝政,贪图逸乐,据此应当拒绝匡顗之请。但此回休养怕是千载难逢,来日恐怕无缘出宫,况且帝察民情,并无不妥,只是为日后拟政更应民需。

殿门稍开,平福欠身施礼,翠菊在素色的花瓶下更为绮丽,些些露珠落在瓣上更添生气。生长在宫外的翠菊挺拔强壮,令人移不开视线注目那份朝气。

「好,朕决定微服出宫,体察民情。随行之事,就交给你和平福打点。」

「臣遵旨。」

匡顗喜笑颜开地拱手低头,还未了解事情始末的平福只好呆呆愣愣地跟着躬身领命。

翌日早朝过后,宋玄禛特地叫平福到无骛门接匡顗过来。匡顗对此安排甚是惑然,故问平福:「为何陛下要平福公公特地接在下过去?陛下担心匡顗食言么?」

平福呵呵笑了几声,向他招了招手,附耳说:「陛下可心急极了,为了可以尽早出宫,才叫奴才速请将军入殿。」

匡顗一笑点头,平福加紧脚步带他到寿延宫去。

接近寿延宫,匡顗觉得好像与往日有所不同。左右顾盼了好会儿,他才发现原本紧守寿延宫外的侍者竟不见影踪。踏入宫中,没有侍者和侍卫驻守的前院更显死气沉沉,一日之差,寿延宫彷佛变成一座没有主人的瑶台琼室。

平福像是知道他的疑惑,踏上螭陛时回首对他说:「陛下挥退寿延宫的侍者,不想他们说长道短,故今日只有平福一人侍候。」

匡顗明白应了一声,平福两手推开殿门,低头入内说:「陛下,匡将军到了。」

匡顗跨门入内,一时不适应殿内阴暗的环境,看不清眼前之人,只看见一个素色的身影。视线慢慢从那身影清晰起来,那人一身暗花白衣玉带,发束马尾,不配冠笄,白皙的颈项一览无遗,手持一把骨扇,宛如出泥不淤之莲。

「匡将军,朕久候多时了。」宋玄禛骨扇落掌,收指一握,睨视一笑。

***

宋玄禛跟平福站在马厩前等匡顗牵马过来,平福换下守旧的宫服换上一身便衣,精灵的样子顿时灵现起来,与民间小户的小公子无异。

他兴冲冲地张臂看了看,宋玄禛在旁见了淡淡一笑,轻抚平福的头说:「朕只能命人准备朕不合身的旧衣裳给你,屈就你了。」

「怎么会?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穿陛下的旧衣裳呢!这衣料穿在身上多舒服啊!」

宋玄禛看见平福瞪大眼睛,乐不可支地摸着身上的衣料,便笑说:「既然如此喜欢,朕就把它赏赐给你吧。」

平福先是惊喜,后又摆手苦笑道:「奴才先谢陛下赏赐,但奴才不配这身衣裳,而且身为陛下的内侍自是不得出宫,这身衣裳便无用武之地。」

「……都是朕害你不能出宫吧?」

平福连忙俯身大喊:「奴才该死,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该死!」

一句又一句该死刺痛了宋玄禛,他只是稍稍感叹,却换来对方如此惊恐的反应。这种情况已非初次发生,身边的人总是擅自猜度他言中之意,就算他一句无心之言,对方也怕人头落地而慌忙落地磕首求恕。有时候,他直觉得其实该死之人正是自己。

匡顗正从马厩牵马而来,看见此景眉头深皱,他在想,当年弟弟出言开罪宋玄禛时,是否与平福一样惊惶?看着平福的身影渐渐变成弟弟害怕不已的样子,他不由咬牙,捏紧手中的缰绳。

他闭目咽了一下,勾起一抹浅笑走过去说:「陛下,可以走了。」

宋玄禛和平福闻声转首一瞥,匡顗望了平福一眼又虚徐看向宋玄禛。平福用手擦拭眼角的泪,像极跌倒受伤的孩子,看得匡顗有些不忍。

宋玄禛又再摸摸平福的头,向他一笑,平福立时绽出一记感激又欣喜的笑容。匡顗不讶平福变脸之快,一心只觉宋玄禛虚情假意。

恨意此难消,恩情伊难灭,经历知多少?

第十章

蹄声躂躂,良驹并列。

三人各怀心思上马,平福不惯颠簸,几次险些堕马落地,幸得宋玄禛及时伸手一拉才挽回原位。匡顗勒马绕过宋玄禛,到平福旁边去言授控马之术。踱了一段路,平福终于能驾驭马匹,虽未能驰骋,但至少不会堕马。

倏然,宋玄禛和匡顗听见低声的抽鼻声,二人同时转首望向彼此之间的平福,果然又见平福握着缰绳哭鼻子。

「平福……」宋玄禛先低唤一声,他知道这孩子生来眼皮子浅,动不动就爱哭个死去活来。自六岁那年相遇开始,他有时觉得平福这性子比他更像主子。有次他发热,烧得懵懵懂懂的,听见平福在床边低泣,还得听着他像召魂般喊着自己,那时有一刹那当真以为自己死了,而平福就在旁边哭坟。

回想起那段过往,他忍不住嗤笑一声,遂把马引到平福旁边说:「别哭了,你想说什么朕都知道,要是哭花了脸,朕可不想带你出去。」

宋玄禛装出厌弃冷淡之貌,平福见了以为他生气了,立时深深吸了吸鼻水,他生怕沾污了这件御赐的衣裳,便用手胡乱擦一把脸,向宋玄禛低头说:「奴才不哭,奴才要好好侍奉陛下左右。」

「嗯,这才是我的好弟弟,好帛松。你说对不?匡顗。」

宋玄禛一句话又引得平福有欲哭之势,他已经撇着嘴,蹙着眉。匡顗倒是很快反应过来,回话说:「对啊,帛松就别哭了,不然我跟你哥就要丢下你,自个儿出去玩了!」

「天啊,究竟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能让这两位上位之人如此关爱?平福当真折福折寿了!」

说完又再满泪盈眶,宋玄禛和匡顗不约言同地纠正他的说话,齐声喊了一声:「帛松。」

平福掩着嘴巴,精灵的双眼骨碌地看向左右二人。他吸了口气重重咽下,羞涩地朝宋玄禛喊了声哥哥,遂转头看向匡顗,但却绽着口儿不知该怎样喊他。

匡顗早就把平福当成半个弟弟,对于「弟弟」又再被宋玄禛夺走,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让平福喊自己一声哥哥。

「既然是哥哥的朋友又一同出游,自是不会喊匡公子那么生疏。就叫顗哥哥,怎样?」

平福歪头想了想,回首一看宋玄禛的意见,见主子点头应和,便冲匡顗颔首,笑说:「顗哥哥!」

一声顗哥哥足以匡顗乐上好一阵子,多少年没听过别人喊自己哥哥了?而且还是一个曾被他误认为弟弟的人,只是称呼这件芝麻小事,就把他心里空了的一大块填补了丁点。

三人为争取时间,便开始在空荡的宫道上策马慢跑。温热的风打在脸上,明快的蹄声绕过耳际,如一的颠簸起伏,让宋玄禛想起被违忘许久的光阴。那时他还是太子,春节时总有一天能稍作休息,当天一到,他便会跟皇兄皇弟一起在宫中策马奔驰,比谁跑得快,比谁骑术好,那天是他最快乐的日子。可惜那样的日子只过了寥寥数年,之后他不再骑马,终日埋首读书,学习掌政。

他无意间夹马而奔,犹如腾云,被人喊停之际才发现已跟他们拉远了好一段距离。他一拉缰绳,马嘶高响,制定马儿,让马儿在原地踱步。

被马儿吓了一跳的宫门侍卫甚是生气,好不容易把惊叫压下去换成怒气朝宋玄禛大吼:「去!小心你的马!」

宋玄禛抚了抚马儿的脖子,让他平息下来,才施施看向侍卫。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让侍卫非常不满,他们可是连俞胥也下马向他们打声招呼的侍卫大爷,当前这小伙子竟然连招呼也不说一声,还拿马儿吓他们,简直罪该万死!可天真的他们,又可会想到俞胥下马只是他待人宽厚,而眼前这不知好歹的小子正是当今天子?

推书 20234-11-09 :心的涟漪 中——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