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玄禛诧异地看着女孩跑去,茫然地摸上被亲的右颊淡淡一笑。
「你为何会跟他在一起?」匡顗盯着男人身后之人,近乎咬牙切齿地问。
男人一手叉腰,一手拦下身后欲走上前来之人,把人挡在身后,趾高气扬道:「请问匡将军是问碧虚么?之前跟你说过碧虚跟顼是旧识啊,难道将军忘了?将军还有什么忘了的话,我大可以现在提醒你。」
乌伊赤挑眉勾唇,流眄间看向宋玄禛再转目看向匡顗,目光一刹那变得锐利起来。
「碧虚原是宜顼的旧识?我当真初闻此事。碧虚为何身在凉都?你可居于此地?」宋玄禛像是他乡遇故知似的,对他与胡宜顼一同出现却不甚在意。
「不,我住在王都。此行是特地前来接你们进都的。」
「你为何知道我们……」宋玄禛皱起眉头,心道此行只有尧国百官知情,没道理被一个区区逖国专使得悉。
乌伊赤笑得更欢,「我早就知道陛下要来凉都,陛下都不怀疑当初传入皇宫的消息源于何处?你身边的人早已不可信了,宋玄禛。」
乌伊赤轻打响指,身穿暗铜色的王都护卫刷刷从左右两道走出,团团包围他们四人。宋玄禛拧眉撇唇,瞟众护卫一眼,瞥见站在胡宜顼身后之人正是当日在朝堂上禀报单于在凉都出现的将领。
市集的小贩见此阵仗立时收摊逃去,只怕殃及池鱼。
「哈哈,还请陛下跟本单于进宫呢。」乌伊赤抱胸欣赏宋玄禛强装镇定的神情,悠悠上前靠近他的耳边,一手悄悄贴上他的腹前,在他耳边低语:「随便动气对孩子不好吧?」
宋玄禛未及讶于他的身分,顿时吐息紊乱轻颤,斜目看了乌伊赤一眼,敛息沉声说:「好,反正有不少事情朕都想要弄个明白。」
第四十章
药香飘飘,愁容不散。
人影依旧,其心却异。
胡宜顼坐在大理石桌前捣药,遂把珍珠末倒入乌不见底的汤药之中,执勺搅了搅,轻敲碗边几下,清脆的瓷声敲进宋玄禛和平福心里。
平福被困住手脚绑在墙边的椅子上,嘴巴也被人用一团布巾塞住,喉间只能发中如幼兽着急吃食的低鸣。
胡宜顼一手拿着药碗,缓缓上前拔掉平福口中的布团,破口大骂的声音立时从平福口中传来,「呸,叛徒!你别想伤害陛下!我平福跟你拼了!」
椅子因平福欲跃的动作「喀喀」作响,胡宜顼退后一步,把平福推回原处,淡说:「你倒一碗,我再熬一碗,耽误了服药的时辰,最后只怕苦了你的主子。」
平福看向躺在床上闭目休息的宋玄禛,束腹的布带早在进宫之后解下,但主子的脸色却一分一分地苍白下去。如今匡顗被关在别处,他又被人绑住,实在不知如何解救主子。
胡宜顼见平福不再张牙舞爪,便回身走到床边,扶起宋玄禛服药。
谁知宋玄禛刚坐起身来,一只纤手倏然掐紧胡宜顼的脖子。他不等宋玄禛发话,耐着窒息的感觉拿稳手上的药碗,吃力道:「咳,若你……你不服此药,这孩子,只是死、死路一条……」
宋玄禛指间的力道稍稍放松,胡宜顼立时松了口气,拉开宋玄禛的手,白净的脖子顿时泛起明显的红痕。
宋玄禛抚上隐隐作痛的肚腹,他知道自己若然不服此药,孩子可能保不住,自己亦性命堪虞,但此药若然有毒,他跟孩子同样丧命。在万不得已的处境下,他只能赌一把喝下汤药。
宋玄禛接过药汤举袖一饮而下,呼了口气,直直看着坐在床边的胡宜顼。不过片刻,他感觉腹中的疼痛的确有所缓解,但身上的力气也随之流逝,方才掐紧胡宜顼的力气亦不复返。
「你,你给朕喝了何物……」
胡宜顼听罢知道药效已生,站起身来摸摸渐渐开始发瘀的喉间,「只是混了散功的汤药而已。」
「卑鄙。」宋玄禛吃力地挪动身子,平常的力气依然尚在,只是有孕之身增添了他的压力,动作迟缓。
他咬了咬牙,心里始终压不下担忧,看见胡宜顼欲转身离去,立时问道:「你们把匡顗怎样了?」
胡宜顼顿下脚步,微微偏首,「现下你自顾不暇还想担心他?你担心自己便好,他比你意料中狡猾得多。」
破瓷倒物的声音从宫殿中如雷般阵阵传来,侍者个个不敢靠近,慌忙躲在殿门前探头探脑。一个烛台猛然朝门楣飞去,众人顿时哗声四起,又躲远了几步,绝不敢再接近半步。
两个伟岸的身影在殿中打斗,一拳一腿来去如风,蓝衣男子招招对准对方的要命,恨不得把对方杀之而后快。
乌伊赤挡下他的左拳,扣脚缠紧他的右腿,让他整个人动弹不得。他找到一丝空隙装作轻松勾唇一笑,对面前的男子说:「你如今杀我又有何用?你利用我们报复宋氏乃既定之事,别在此时此刻才装忠臣、装君子。」
「是你们利用我!」男子反手转身一扭,轻易从乌伊赤的箝制中脱出。
乌伊赤不再纠缠,飞身上梁,「当初本单于并无威胁你,是你自愿相助,岂可说我利用你?你别忘了是谁帮你找到匡瑞。」
匡顗及时顿住狠辣的招数,愣了一下,迟疑问:「……找到匡瑞?」
乌伊赤站在梁上扶住柱身,居高临下地下眼看向匡顗,「匡瑞在逖国、在本单于身边,而且也有好一段时间在你身边。」
「我?」
轻细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来人踢开倒在门前的烛台,抬首看向乌伊赤,不紧不慢道:「你们打够了么?别耽误了大事。」
乌伊赤跃身而下,拉起那人的手臂走到匡顗面前,偏过那人的身子拉下他的衣领,白项上除了刚被人留下的掐痕,脖子与肩膀之间有一块巴掌大的红痣。
「顼便是你的弟弟,匡瑞。」
匡顗看见红痣一怔,片晌回过神来连连摆首,他的弟弟的确与他有一块相似的红痣,只是位置偏下,正正就是胡宜顼那红痣的位置。
眼前之人前一刻还是自己的敌人,却在此时此刻告知那是他寻觅已久的弟弟,这教他如何相信?
匡顗不可置信地退后几步,厉声说:「不可能!你们骗我!」
胡宜顼也不满地皱了皱眉,挽起衣领挣脱乌伊赤的手,「发什么疯,我自小无父无母,岂会是他弟弟。」
「我没发疯,也没骗你们。」乌伊赤站在二人之间看了他们一眼,续说:「顼是我十五年前在尧国城都小巷捡回来的,那时他正烧得厉害,幸得小暄,即是宋玄禛的妃子俞暄儿相救才救回一命,可他却自此忘却前事,问他姓甚名谁,他只能写下一个『王』字,我便替他起名为顼。」
他见二人对视不语,抿了抿嘴,轻唤:「哈鞮,把你跟桑拉找到的告诉他们。」
哈鞮无声从跨门而入,他走到乌伊赤身后稍稍躬身一下,把自己和桑拉在尧逖两地奔走得知之事娓娓道来。
听闻一个似是事不关己的人生,却听闻种种感到似曾相识的名字与经历,项侧的红痣彷佛烧腾起来,灼着胡宜顼的脖子,徐徐蔓延全身。
火烫的感觉燃上头脑,阵阵晕眩汹涌而至。他扶额踉跄,被乌伊赤捡到的经历飞快地在脑中闪过,零零碎碎的儿时回忆瞬现瞬去,孩童的谈笑声不绝于耳,吵得他头昏脑胀,不能自已。
蓦然耳边一片寂静,唯独一句童语落入耳中,他随那孩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喃喃出口:「……的名字好难写……」
语毕胡宜顼眼前一黑,往后倒去,最后一刻所见的,正是面前二人朝他跨步而来的影子。
「陛下,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平福像是犯了事的小孩,泪水汪汪地看着宋玄禛,手脚的束缚早被宋玄禛解去,只留下淡淡的红印。
宋玄禛的眉头自乌伊赤表明身分之后一直没有舒展开来,他长长叹了口气,抚着同样不安躁动的孩子,说:「等。」
平福无措地左看右看,最后不忿地捶了大腿一下,「早知带逊敏来了,他一定有办法的!至少不至于奴才这样笨手笨脚,帮不了陛下!」
宋玄禛拍了拍平福的头,苦笑说:「是朕连累了你,只怕……害你回不了尧国。若有机会,你跟我们的随行车夫回去,叫逊敏宣最后一道圣旨。」
「平福不会丢下陛下的!陛下跟小殿下都会好好的!平福拼了命也会送陛下回去!」
「傻孩子……」宋玄禛抬手拭去平福的泪,无力地靠在床头细忖种种。
胡宜顼是乌伊赤的人,朝中也有将领是他的人,究竟自己身边还有多少逖国的党羽?现下的尧国有宋曷和穆涔山打点,再加上处事审慎的沈敕自是不用担心,若不幸葬身于此,宋曷也会遵圣旨所言调兵攻打逖国。
反观自己的处境,虽可在皇宫行动自如,但只靠一个暗卫恐怕不能带众人脱身而出,而且那假扮车夫的暗卫不知被人关在何方,依如今所看,惟恐暗卫的身分被乌伊赤识破才被分隔开去。
被分隔之人还有匡顗,若是因为他能突破脱险为由而被分隔自是最好,但是……
宋玄禛看向圆浑的肚腹,想当初之所以怀有此子,乃是皆因匡顗喂自己服下奇丹,而后的失态实是令人难以不疑,细想起来,刺客突袭、宋曷叛变、奇丹异药,甚至他们的相遇,一切都是如此巧合,如此偶然……
孩子突如其来的一蹬踹痛了宋玄禛,他捂腹一缩,咬牙忍住痛呼,不敢继续再想下去。
说过相信的,他说过相信匡顗。他抬手看向左手的指圈,纤长的手慢慢握成拳头,放在唇边紧紧咬住指骨。
日夜交替几回,每日给宋玄禛送药送膳的人都是一个木无表情的丫头,她每次定要看着宋玄禛服下整碗汤药才肯离去,若他略有反抗不从,她便掐住他的嘴强灌下去。
平福每次都敌不过她,不是被她打得昏了过去,便是她叫人把平福驾了出去,直至灌完药才让他回来。每每看见主子靠在床沿气喘吁吁,满衫汤药的样子,他不由心疼起来。
平福虽讨厌胡宜顼,但他再度出现之时,却令平福松了口气,起码他不会打主子,也不会强行灌药。
胡宜顼坐在床沿看着宋玄禛皱眉服药,昨日被桑拉灌药的痕迹依然在脸上不褪,这几天的软禁彷佛令他消瘦几分,人也憔悴不少。
「你真是个可怜人。」他蓦然道出一语,接过宋玄禛手上的空碗。
宋玄禛抿唇一顿,随之摆出神色自若的样子,敛目淡笑,「有何可怜?」
「孤寂。」胡宜顼直视着他,等他与之对视,续说:「不论当年,还是今日,你身边还是没有半个令你相信之人,包括匡顗。」
宋玄禛瞠目惊异,道:「你究竟是谁……」
胡宜顼的目光之中带着半点茫然,声音如梦呓般轻声细语,「我懵然不知随乌伊赤来到逖国,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孤儿,却不知我哥寻寻觅觅了这么多年。全因当年一句冒犯太子之言,我与他分隔十多年。陛下,不知你可还记得?」
话说至此,胡宜顼的身分昭然若揭,宋玄禛与平福哑口无言,睁着眼睛看着胡宜顼,只见他微微一笑,又说:「乌伊赤待会过来,至于我哥……我想他应该不会来了。」
「……为何?」宋玄禛恍惚地问道。
「聪明如你,还会不明白么?莫自欺欺人了。」
胡宜顼起身离去,关门的声音细细响起,正如初见此人之时,既轻,又静,让他放下戒心,相信他的医术,相信他的为人。
胡宜顼走了良久,平福才听见主子低唤他一声,挺着肚子坚持出门。走过转角,他们方知自己住在药居之侧。
宋玄禛在平福搀扶下在走道上大步而行,步伐生风,平福不由为主子的身子忧心。他泛驾之马一样在陌生的宫殿横冲直撞,心里只想快点见到匡顗,拉住他问个明白。
拐了几个弯,他们瞥见一个侍者捧着托盘走过,上面放着两套用过的碗筷,菜色也偏向尧人的口味。宋玄禛朝那侍者走来的方向而去,经过一道与逖国格格不入的小桥,走到一个充满尧国色彩的殿前停下。
他本想推门进去,却听见内里的谈话声,令他却步。
「世上并无兼得之理,你一定要从中作出选择。」
匡顗恓惶地看了乌伊赤一眼,遂满怀愁绪地垂头轻叹,默然不语。
乌伊赤叉着腰踱了几步,宝石相撃的声音听在匡顗耳里分外刺耳,他的眉头一再皱紧,紧绷的脸昭显他的烦躁。
乌伊赤顿下脚步,坐在桌前倒出一杯清酒,豪迈地仰颏饮尽,叹了记酒气说:「接近宋玄禛只是为了报仇,如今匡瑞回来了,你也再无报仇的意义了吧。」
他见匡顗依然一副颓丧的模样,不由生气。他又斟了杯酒喝下,想起胡宜顼自与匡顗相认之后越发与他疏离,心里总觉得空空落落的,明明只把他看作弟弟,想帮他寻回家人,却不知何故现在觉得无比难受。
他用力搁下酒盏,续说:「本单于定要夺回凉都,你与他的孩子早就是这场谈判的祭品,别跟我说你舍不得,也无拒绝的馀地!本单于一直以来助你报仇、助你寻弟可非不求回报!」
面对匡顗的沉默,乌伊赤想了又想,最后拔出腰间的佩刀起身,「要我不求回报也行,只要把匡瑞杀了便可,如此我可以放弃凉都。」
「不行!」
乌伊赤见他有所应,轻佻一笑,转转手上的佩刀,再道:「行,那杀了宋玄禛腹中的孩子。」
匡顗张了张嘴,言语哽在喉间不上不下。他心里自是想留孩子一命,但面对久别重逢的弟弟与尚未出生的孩子之间的抉择,他实在难以放弃深念了十多年的弟弟。
一个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一个是将会成为亲人的人,这教他如何选择?而对宋玄禛的感情,夹杂了太多情感,却让他不忍漠视。
可他不禁想到,若宋玄禛身旁少了自己,他其实也不至于孤身一人,他还有俞暄儿,有太后,有宋曷,还有如俞胥、沈敕那般亲如父的忠臣,但匡瑞和自己,就真的只有对方,他过够十多年孤苦无依的生活了。
他在内心争持好一会儿,终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两手撑在腿上掩面不言。
烦丝细缕,千言万语说不清。
虚虚实实,昆玉情爱两难全。
第四十一章
宋玄禛不知自己如何走过那道小桥,不知何时走到无人的药居。他听见平福的声音一直在耳边低唤,眼前一片迷蒙,只知自己站在了百子柜前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终找到想要的药材,麻木地抓了一大把递给平福,叫他半个时辰以内把它们熬成一碗汤药。
不过三刻,平福把汤药拿进软禁他们的寝殿,呈到他的面前。他接过药碗,静静盯着药色淡如泥水的汤药,不理平福的疑问,微微一笑,把汤药一饮而下,还食髓知味似的舔舔唇边。
他茫然地凝视着左手的指圈,这几天的光境如雾般消散,或许自己自认识匡顗起便身入雾中,一直沉醉在雾里不肯离开。
他伸出右手抚上指根,在藏青色的指圈上来回摸了一下,两指迟钝地欲解绳结。指圈意外地扎实,解了好会儿仍然紧紧圈在指上,白皙的手指被越发粗暴的拉扯勒出一道瘀红的痕迹。他倏然发狠地掐指解结,手口并用,不理咬伤指根用力扯下指圈,几番拉扯,终扯下长穗,指根只留下一道血痕。
他舒了口气脱力地靠在床头,眨眨酸痛的眼睛看向系于腰间的青玉玉佩,藏青色的罗缨比长穗刺眼万分,气息稍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扯下罗缨拿到眼前细看,遂把如意结慢慢逐一解开,直至罗缨不成原形,纤手一握,不作多看横手越过床沿,放开五指,让细滑散乱的长穗沿指间滑落,不再纠缠他一分一毫。
他敛手握紧落在身侧的青玉,冰凉的触感依旧不变。他挪身侧躺下去,大毯过头,把这份先帝交给他的冷冽紧紧握在手心,裹于胸前。
晡夕晻晻,乌鸦齐鸣。鸦青的羽毛拂过瓦顶荡然飘落,乌鸦瞪着血红的眼睛凝伫檐顶,红霞遍天,大气中彷佛夹杂着腥臊的味道。
翻箱倒柜与破瓦的声音赶走了在檐上监视世人的乌鸦,药香四溢,奇异的药味正如多变的晚霞,漫天红气霎时蒙上一层紫纱,昏鸦远飞,其声却犹然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