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顗直视他的动摇的双眸,吐舌一舔唇边的血,却汨汨带出嘴里的血。他不以为然地抿嘴咽下鲜血,静默半晌,把案上的药碗重新放回托盘,捧在手里,言带冷讽道:「不知罪臣算否害陛下破戒沾荤了……臣先行告退。」
他漠然转身离去,不理惊跌于座的宋玄禛,干脆地跨门而出,甩门而去。
震耳的关门声几乎把梁上薄薄的灰尘震落,宋玄禛看着紧闭的殿门,喉间的苦涩彷佛重新涌溢满腔。
眼前的景物渐渐被眼里的热流模糊,他突然看着透光的殿门吃吃失笑,想着那人生气得甩门而去的模样,一切好似一瞬间在脑海里倒过来重演一次,鲜血再次侵占他的五官,带起一阵翻潮,惹来呕喉犯吐之感。
他歇力捂着嘴巴不让这份刻骨的苦涩随之流走,唇边笑意不息,眼中氤氲不散,让自己紧记这份痛,教自己狠心拒绝他的关爱。
半月又逝,宋玄禛腹中胎儿已有两个多月,肚腹亦看似有所发福。平福每每替他更衣系绦,都不敢束得过紧,生怕这小主子有何万一。
虽明知主子对孩子之事大有下胎之心,但毕竟是自身骨肉,任主子再厌恶那人,也会不由自主地轻抚肚腹,有所留恋。
他不知宋玄禛心里如何看待这个孩子,只知若主子不慎滑胎,恐怕主子那副虚弱的身子骨再也撑不过去。
宋玄禛看着暗自叹气连连的平福,心知他又为自己与腹中孩儿所忧。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肚腹,心中烦乱亦随之蠢动,犹如千足百爪挠心惹厌。
自那日起,那人便不再为他煎药,亦无进殿劝他用荤,但膳食之中,仍不时送上几道荤食,看似清淡可口,同时也是他曾爱吃之食。
换下一身龙袍穿上常服,宋玄禛在平福搀扶下走到圆桌前坐下。近日逼人的奏摺与战事不断上奏,年前所取的菆国又蠢蠢欲动,虽知他们再无死灰复燃之机,但心里仍不免有所担忧,防范未然。
看着侍者把午膳置好,宋玄禛却仍未动筷,心系政事,竟是不得一时休歇,以致夜不安寝,时常整夜无眠。
「陛下,请用膳吧。」平福把精致的菜肴放到宋玄禛面前的小碟上,两手执起银筷递给宋玄禛。
宋玄禛若有所思地接过银筷,蹙眉一顿,垂手搁下道:「逊敏,派人到菆国一探。」
逊敏现身于侧,揖拳道:「是。」
「朕闻说御平军中兵藉稍有混乱,是否确有其事?」宋玄禛索性放下筷子,任由桌上佳肴慢慢冷去,转身向逊敏问道。
「确有此事。」
宋玄禛猛地难压心头躁怒,一拍桌沿,「岂有此理,匡顗身为将军,难道连此等小事亦打理不了?传令下去,由匡顗亲理军中大小之事,你待在军中监视!若再有差池,依军法处置!」
「属下遵命。」逊敏稍稍欠身,迅即旋身跃身而去。
宋玄禛攥拳拧眉,低声轻斥:「荒谬,朕就不信少了一个姬騵便打点不了这些小事。」
平福乖巧地斟了杯温茶递给宋玄禛,又轻叹一声,说:「陛下先喝杯茶消消气罢,身子要紧,陛下可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宋玄禛随意应了一声接过温茶喝下,焦躁的心绪一如平福所言慢慢冷却。他带着满腹烦思执筷用膳,满脑子都只想着对敌应变之法,不自觉地无视平福帮他夹开的菜肴,迳自无心地夹起桌上的佳肴送进嘴里,可谓食不知味。
他全然不知站在身侧的平福在看到他把菜肴放进嘴里时有多惊讶,当他回过神来,倏感一阵香酥可口的味道在嘴里慢慢化开,甜甜酸酸的酱汁正合他现今的口味。
他乐用此食,却不知自己方才放了何食入口,环视桌上佳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香酥松花鱼上,惊见鱼身缺了一块,露出白皑皑的鱼肉。
他舔舌回味嘴里的酸甜,蓦地放下碗筷,淡说:「……平福,朕方才吃下什么?」
「是……是松花鱼啊,陛下。」平福低头讷讷答道。
一室无语,平福顿感秋意更盛,冷得他不禁颤抖。他见宋玄禛呆愣愣的看着那盘松花鱼,遂战战兢兢问道:「要奴才把那盘鱼撤下么?」
「……不用了。」宋玄禛随意应了一句,复执起碗筷,却不再夹桌上的菜肴,仅吃面前小碟上的东西。
他慢条斯理地吃着小碟上的素菜,不知不觉过了午时三刻,每日依时前来看诊的匡顼带着热呼呼的汤药入殿。
匡顼看着还在用膳的宋玄禛,心里不由奇怪他为何今日胃口大增,桌上的素菜几乎被他吃光。他怀着满满的疑惑放下托盘,走到宋玄禛面前,揖手道:「臣参见陛下。」
「嗯。」宋玄禛空出一手稍稍一挥,示意匡顼起身。
匡顼谢恩直身,馀光一瞥,看见桌上飘香的松花鱼缺了一块,登时不敢置信地瞠目视之,问:「陛下可吃了鱼肉?」
宋玄禛闻言一顿,漫应一声,接过平福递上的人蔘汤一勺一勺地喝下。
匡顼喜极而笑,待宋玄禛喝毕蔘汤,便上前一边为他把脉,一边说:「陛下应多吃荤食,如此对身子百利无害。切记勿用过多青菜,否则过于寒凉,身子易虚晕眩。」
宋玄禛不置可否,回首向平福示意把桌上膳食撤下。待侍者打点过后,满室徒留淡淡药香,乌不见底的汤药如一面明镜倒影着匡顼与宋玄禛喜忧不一的脸庞。
「陛下近日是否易累嗜睡?稍有腹痛?」匡顼双眉一皱,按在脉门上的手指不由轻跳一下,重诊其脉。
「倒未嗜睡,但的确不时腹痛。」宋玄禛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为国事忧心而紧蹙的眉头从未舒开,低垂的眸子更看出焦虑烦心之情,另一只放于腿上的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牙关亦咬得死紧。
匡顼执起宋玄禛的手稍作挼搓,为其按摩周身大穴,疏通筋脉。「陛下那日强行运功提气,伤及胎儿,若不再好好休养,只怕胎儿不保。」
宋玄禛浑身一颤,猛地抽回被匡顼揉捏的手,紧张地捂住微涨的小腹。
「若陛下有意保住腹中胎儿,就应听臣之言多作休息,不再守斋。」匡顼把桌上的汤药递给宋玄禛,更不忘从药箱中取出一早备好的蜜饯,放到桌上让他药后冲苦。
宋玄禛看着汤药里的倒影,脸容疲态,紧蹙的双眉彷佛早已成了习惯,再也舒不开来。闻着与那日相同的药味,他不禁想起那人满嘴鲜血地甩门而去,那生气的脸庞夜夜入梦,无时无刻责怪他为何要扼杀孩子的性命。
入梦之人不止那人,还有他一直依依不舍的瑞儿。他每次醒来都清楚记得瑞儿顶着与那人有几分相似的脸孔,牵着那人的手,对他哭诉为何不让他再次投胎为人。
如此每夜梦魇,害他再也不敢安心入睡,只能以专注政事忘却腹中孩儿。可每当他快将遗忘孩子的存在,这孩子却以疼痛唤醒他的注意,那份细细的绞痛最能令他心惊,五年前那血淋淋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
血腥的味道彷佛又从喉间蔓延而上,他握紧药碗发出泛吐的声音,平福立时跑进里室拿厮罗过来,而匡顼则慌忙接过几乎洒出汤药的瓷碗。
宋玄禛憋气忍下吐意,握住药碗不愿放开,稍缓一阵,才微张唇瓣,仰首把汤药一饮而下。他搁下药碗,却并不如往日那样立时取食冲苦,反而食髓知味地舔舔唇边,好像生怕药味不能冲淡另一种更可怕的味道。
「朕有些乏了,你退下吧。」宋玄禛起身走到躺椅,在平福的侍候下脱去鞋子与外袍,悠悠侧身躺下,闭目休憩。
匡顼见他并无与自己多说的意思,便起身告退,但当他走到门前,却听见宋玄禛蓦地开声叫住他,轻问:「他的伤……好了么?」
匡顼往回走到宋玄禛面前,点头道:「都好了。」
宋玄禛抚上自己的肚腹,沉声「嗯」了一声,慢慢吐了口气,拧紧的眉心微微舒展开来。
「陛下何必做出违心之事、道出伤人之言而苦了自己?」
宋玄禛不悦挑眉,抬目瞟向身前的匡顼,「朕可不知自己何曾逼苦自己。」
「陛下记得与匡顼儿时初见之日么?」匡顼抿嘴一笑,看见宋玄禛摆出一副责怪他明知故问的样子,便续说下去:「臣当年之所以说陛下是可怜人,全因臣看到陛下与皇爷前来选陪读时,明明心中已有人选,却不得不依皇爷所说而放弃心中之人。然而又因后悔而到净身处欲作出补偿,但却被人告知那人『死』了,只好将那份悔意转移到平福公公身上。」
平福腼腆地瞧了宋玄禛一眼,而后低下头去,脑里尽是当年宋玄禛站在床前对他说收他为近身内侍的回忆。
宋玄禛露出不甚耐烦的样子盯着匡顼,不知他欲说什么,只得一仰下颏示意他续说下去。
匡顼不料自己正猜中宋玄禛之事,深吸口气,扬眉垂肩道:「陛下如今岂非与当年一样?心中明明对那人心存情意,却因他人之言而拒人千里。难道陛下定要如此执着,不到生死关头便不懂珍惜?」
「放肆!朕的心意岂容你胡乱猜度?」宋玄禛忿然一喝,又感腹中一疼,不由缓下怒气捂腹背过身去,不悦道:「退下罢!朕不想听你胡言乱语!」
匡顼垂首重叹,心道自己又比宋玄禛好多少?若非宋玄禛突袭乌伊赤,他也不知自己对他珍视之心已好比自己的性命,若非匡顗阻止,他恐怕已毒杀宫中众人,只求回国见他一面。
宋玄禛听到匡顼退下关门的声音,一直憋在胸前那口气才得以舒了开来。他何尝不知自己和那人的心怎想,但……
他心有戚然地缓缓抚向肚腹,垂眸凝视。
回想那人曾经说过,瑞儿是他们的孩子,而如今腹中的孩子也是他们的孩子,但为何他依然觉得他们有别?难道一如匡顼所说,是他的执着逼苦自己、逼苦那人?
昏昏欲睡之间,脑海中猛然闪过那人与瑞儿的身影,宋玄禛如被针蟞般抖了一下,睁开迷雾的双眸,翻身过来平躺而卧,两手护住肚腹。
如果这是瑞儿……他又怎舍得再一次杀他?
「陛下,不如奴才给您按摩一下好不?」平福一边掳袖,一边说道。
宋玄禛摆首起身,头脑有些涨痛,自是不想再躺下去。他扶上平福的手,在其侍候下穿上鞋子,披上外衣,道:「陪朕去阅兵。」
平福闻言一怔,不由自主地看向宋玄禛的肚腹,紧张道:「但陛下的身子……」
「无碍,难道平福当真要朕困于寝宫,不见一兵一卒便能让他们誓死效命素未谋面的国君?」宋玄禛迳自取下挂在书柜旁边的青龙佩剑,横手出鞘,银光耀目。
虎符系腰,将册在手。匡顗重拾以往一国之将的风范,头束发髻,衣着战甲,端庄严肃地坐在御平军营的书案前执笔重写一份兵藉。逊敏则甚是悠闲地抱手坐在一旁,看过一个又一个进帐授命的兵卒,同时亦在打量他们。
「下一个。」匡顗一手扶额,一手执笔,目光专注地看着兵藉上的名字与将位,心里不由对宋玄禛命逊敏下达过来的命令头疼。
他是小兵出身,切身明白兵将上场再无高低之分,全军皆兵,一旦杀戮起来,只有生死之分,故此他不太介怀兵将之位,兵藉之事都由姬騵打理。
他尚未认知兵部之责时,一直以为兵部不过养着一群纸上谈兵之人,但接掌过后,方知兵部乃一军之援,不论战前战时,兵部都早已有条不紊地打点一切,令众军安心上阵。
「将军,全军已点阅完毕,只剩暗卫军尚未入册。」站在门前的副将拱手低头回报。
匡顗瞟向一旁的逊敏,见他站起身来拍拍衣摆,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说:「行了,暗卫无须入册,你退下吧。」
副将甚不甘心地看了逊敏一眼,对于这个突然插手军中事务的暗卫之首,心里自是不服,更看不得他对匡顗如此无礼。
匡顗心知副将所想,遂给他一个下台阶平息此事,「你代本将出去巡视一下练兵场,待会本将亲自练兵。」
「是。」副将揖拳应话,狠狠瞪了逊敏一眼才回身出门。
逊敏低哼一声,步履轻稳地走到匡顗面前。匡顗对他视若无睹,执笔点墨,在将册上落下自己的名字,又仔细反覆核对众将之名。写末,逊敏便一手夺过将册合上,并放入怀中。
「如此在下回宫覆命,告辞。」逊敏稍稍作揖,正欲点足而去,却方才出门的副将迎面撞来。
逊敏踏步闪身一避,只见那人神色慌张地夺门而入,气喘吁吁说:「将军!陛、陛下亲临阅兵,已策马至练兵场巡视,请将军速去接驾!」
众军沉沉鸟无声,马蹄躂躂响云霄。
君临天下睨众生,屏息以待万惊心。
宋玄禛策马缓步而行,劲风一吹,勾起宽大的衣袂随风飘扬。枣红色的战袍如熊熊烈火激励人心,在耀阳下,一头青丝显得金冠更加金光夺目,清丽的脸容透着一种庄严之美,震慑众军。
「陛下,此处风大,不如回去吧?」平福策马上前对宋玄禛说。
宋玄禛对他的关心置若罔闻,双手执缰一挥,马儿矫捷往前小跑。看着宋玄禛的身子随之起伏,平福的小心肝可提到嗓子眼去,生怕主子身下的畜生一个发难而起,把主子抛身下马。
宋玄禛全然不理平福的担心,久未策骑的他难得策马而行,自是不会放过此机。他策马前行,环视一众低首见驾的兵将。
御平军与暗卫服饰不一,前者一身墨绿军服,头戴铁盔;后者一身暗紫轻装,头束马尾。一眼看去,便能分辨两者之别。
他站在两军面前,勒马顿足,朗声道:「朕今与汝等出征逖国,路途遥远,朕盼汝等能随朕讨伐缠绕我国多年之徒,一统天下,换取千秋国泰民安!」
「吾等谨随陛下!吾皇万岁!」一阵海呼响彻云霄,惊了树上鸟兽拍翅齐飞,震天的呼声回荡不息,震撼人心。
蹄声渐近,多日不见之人与逊敏策骑而至。宋玄禛回望一眼,扬声散了众军命他们继续操练,在闹哄哄的练兵声中静待那人赶来。
匡顗瞥见宋玄禛坐在战马上心里不由担忧,但看到宋玄禛冷冷地看着他,眼里全无自己犯痛那日的情感,只好依君臣之礼下马作揖,「臣匡顗参见陛下,方才末将未能亲自接驾,请陛下恕罪。」
「罢,朕心血来潮想来阅兵而已。」宋玄禛看了一眼兵场片晌,又回望立于脚边的匡顗,淡道:「不知将军办妥兵藉之事否?」
「回陛下,一切办妥,将册已交予逊敏大人。」
逊敏翻身下马,把怀中的将册取出,双手奉上。
宋玄禛正欲接过,不料一箭从兵场划空而至,逊敏与匡顗立时反应过来。逊敏以身护驾,匡顗飞身出鞘削箭,二人难得如此默契。
利箭被匡顗削成两半,一半落在地上,而另一半却不慎擦过宋玄禛身下的马身。马儿吃痛受惊,登时野性大发,举蹄长嘶一声,甩开立于一侧的逊敏,迳自夺风奔驰而去。
「陛下!」平福惊惶高喊,坐于马上手足无措。
宋玄禛未及惊呼,几乎被战马抛下马身,幸然他向来精于马术,手执缰绳,腿夹马腹,方不至倒地,但如此一来,却更难驯服身下畜生。
匡顗见势不妙,立时跑至自己的战马身侧,跃身上马,直奔而去,回首一睨众军,一抹身影一闪即逝。听闻蹄声渐远,他未及看清,一扬马鞭,心道宋玄禛千万莫要出事。
可惜事与愿违,宋玄禛本想自己能驯此马,却倏在疾驰中腹痛骤发,痛得双手一松,放了缰绳。如今战马当真犹如脱缰野马,越过兵场呼啸而去,在大片平原上狂奔不息。
宋玄禛不得不压下身子环抱马项,在剧烈的颠簸之中顿感身下渐渐流出一丝温热。他瞠目揪紧马鬃,战马仰首高嘶,比之前跑得更疯,甚至欲抛马上之人下马!
腹中的绞痛越发厉害,身下的温热已缓缓流至大腿,沾湿衣摆,在马鞍上留下血印。
「不……朕的皇儿,瑞儿……朕不可再失瑞儿——」
「玄禛!」身后传来匡顗浑厚的呼声,蹄声随之渐近,那张慌乱的脸庞亦越发清晰。
「顗!」宋玄禛在情急之时惊喊出口,却不知一声叫唤令匡顗心神一震,久未听过宋玄禛唤自己的声音,令匡顗愣怔一下,但当他眼见宋玄禛狼狈攀附马项,几欲堕马,立时回过神来,心知情况不容再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