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耀南擦着头忽然问:“娘,当年,爹将宝儿交在娘手中,可曾说过我的来历?”
三姨太愕然,摇摇头说:“你爹做事,不让问的。当时娘也曾问过,被他吼回去,再不敢问。你是知道娘的,那时候哪里知道老爷日后近二十年没个儿子。那时娘不过都是个陪嫁丫鬟,四处看人眼色的。娘不甘心,偏逢了你爹喜欢,就从了你爹,养在了外面,没个名分吧,但享上太太的福。谁知你爹那日突然弄来你个小东西塞给我养。既没有交给大太太,也没交给二姨娘,只给了我,你说娘能不高兴吗?自当你爹嫌娘寂寞,弄个娃娃给娘来解闷养了玩。我也问过你的来历,你爹只说,路边捡来的,看着漂亮机灵,舍不得。谁曾料到,你爹十八年就没个儿子了。”
74、逆子
楚耀南本想打听些消息,验证自己从三口惠子口中听来的消息,如今看,娘才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三姨太说:“那一年,你八岁,你爹还没个儿子,把我们姐妹十八个拉去又打又骂的,人人自危。后来你姨娘们就听了风言风语,说是你这假儿子命硬,压了秦氏的根苗,要撵你出去。你正是顽皮惹祸的时候,听了你五娘一句牢骚话,就捉弄她把西瓜皮扔她脚下,你五酿滑那一跤,掉了肚子里的孩子,还是个成型的小子呢。娘都怕你爹要活活打死你,谁想到,你爹躲在房里难过,出来只说这是命,也没舍得狠打你。”
三姨太落下几滴泪,反令楚耀南心头那柄玄冰削成的利剑融化了许多,反令他彷徨难以进退。
夜深时,楚耀南辗转难眠。他出门,看到父亲书房亮着灯光。
他推门进去,父亲却趴在桌案上睡熟了,竟然没听到他进来的动静。
他蹑手蹑脚近前,脱下外衣搭盖在父亲身上,只离得很近,仔细注视眼前这位抚养他二十年的父亲。宠爱,责罚,欢乐,痛苦,都在霎时齐聚眼前。他动动唇,转身轻轻离去,走到房门,鼾声止住,秦老大一声唤:“南儿。”
楚耀南立步转身应道:“爹,可还有吩咐。”
“人老喽,总是睡不够。可有你胡老叔那边的消息?”秦老大坐起身,捶着腿,楚耀南忙凑过去,跪在膝前为秦老大捶腿,应着说:“也没什么消息,就是东北军全面溃败,倒是还击了,可是失了先手,又是无备之战,怕也是无力回天了。”
楚耀南低头不语,为父亲捶着腿。
“看你这小子,提到你胡老叔的不是,就像自己挨骂似的,爹知道你自小稀罕他。”
楚耀南扬起脸,嗫嚅道:“爹,如今二弟回来了,大弟弟也快毕业,日后也能打理家业。爹当初说,书本里学的,远不及手里赶出来的管用,不如让阿沛回家里帮爹打理事务吧。”
“怎么,还记恨爹当年让你从国外辍学归来干活?”秦老大拉下脸,楚耀南笑笑道:“哪里敢。不过,这回去北平,胡老叔又提,说若是耀南喜欢,可以去东北军。”
“狗屁!”秦老大破口大骂:“你去做什么去?花拳绣腿,买那么多样枪洋炮,还学洋人办兵工厂,造飞机,不是小鬼子一来就给吓跑啦?你省省心,别想那没影儿的事。”
看楚耀南灰头土脸毫不甘心的样子,秦老大咳嗽几声道:“其实,他手下被他处死的那个钱参议是日本留学归来的,鬼点子一肚子。错就错在,老胡没想到自己死这么早,手下养个老钱势力大,不服新主子管,小的呢,又桀骜不驯不知敬重老的,才闹到这步田地。若是老钱活着,或比小胡更能看清局势些。”
楚耀南不服地争辩:“哼,钱参议若活着,早鼓动胡少帅认日本人当干爹,东三省拱手孝敬了,还用费这子弹火药?”
一句话出口,秦老大手中的痒痒挠狠狠照他屁股抽下,疼得楚耀南嗷呜惨叫,捂了屁股委屈地望着父亲。
秦老大佯怒道:“过来,撅起来让爹再打一下,混小子,顶嘴有你的了!”
楚耀南只当他佯怒,虚张声势,就耍赖般躲避着讨饶。
秦老大将个痒痒挠插回脖颈骂:“老钱,就是没看明白。那东北,是胡家的地盘,分给他的地头,是让他替主子打理耕地,说白了还是主子的地,姓胡不姓钱!”
楚耀南望着父亲,会意的一笑。
“你此行没让爹失望,你晚归是为了成就溶儿,爹心知肚明,都替你记得。”秦老大唬个脸望着楚耀南认真说,楚耀南有些吃惊,父亲从不当面夸赞他,似他的目标永无止境。
“过来,撅起来让爹再打一下,算是爹赏你。臭小子,走了这么久,爹的手都痒痒了!”
“爹—”楚耀南一声夸张的惨叫。
费无用来,秦老大同他谈过正事,费无用就问起到楚耀南。
“大爷,总觉得进来对耀南太过不公了。若是耀南有意还秦溶,怕东北一路上他早就下手了,可他开出生入死去救秦溶。按理说,他同秦溶只有旧仇没有旧恩,此举,匪夷所思,唯一可能解释通的道理,就是南少一心为大爷着想,是条忠犬呀。”
“啐,有这么便宜的狗吗?老子好吃好喝养大他气我。我何曾拿他当外人。”
费师爷含笑望着他,秦老大揉着一串佛珠喃喃道:“清楚了,就好,我是怕,我是怕……”
转了话题说:“那年他回国,才十七岁,倔驴一样哭了闹了不肯辍学。那还是他头一次敢忤逆我的意思。”
秦老大深深吸口气,陷入回忆。
费无用笑笑说:“可不是,我还记得呢。耀南的哭声,从楼西传到楼东,我没进门就听到。还当是杀猪了呢。”
秦老大得意的笑,敲敲腿说:“哎呦,年岁不饶人,怕如今在扛他在肩头打,也打不动了。三年,不算很久,他还年纪轻,就让他去读书吧。眼不见,心不烦。”
费无用似乎有些失望,怅然的神色发呆,没逃过秦老大的眼睛,问:“怎么,心疼你徒弟?”
费无用这才自嘲的笑笑说:“对大爷您,嫡亲的领养的毕竟不同;对无用我,毕竟这么多年的师徒,舍不得。”
“我不会亏了他,好歹一手养大的崽子。不说别的,鞍前马后的这些年没少出力,我脾气坏,他都忍着,南儿的委屈我知道,只是,谁让他是儿子呢?我也是从给人家当儿子过来的。你看看老太太,恼了急了,什么时候我不是陪个笑脸任打任骂的?现在的孩子呀,都成祖宗了。”
费无用也噗哧笑出声。
“唉,老费,你那小子怎么样?在国外读书,那个,该回国了吧?”
秦老大一问,费无用的笑意顿失,无奈的摇头说:“莫提那畜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出国不久,就和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妞好上了,搞大了肚子,就要生个杂种出来。我气得发电报勒令他回来,他不肯,我也不能去捉他回来。我一怒,就断了他小子的财路,心想,这小畜生没了钱,总该乖乖回来受降了。嘿!”费无用更是摇头叹气。
秦老大皱紧眉头,想想问:“这是,不打算回来了?那这孩子吃什么,花什么呀?”
“哎呦,甭提了您!”费无用痛心疾首道:“那个,偷偷给他娘写信,说是什么勤工俭学,给人家擦鞋洗盘子当门童去挣花费,还说什么,‘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就恨自己不能长翅膀飞去英国,把个臭小子抓回来,打断腿,然后让他乖乖给我娶媳妇生孙子,生上个十个八个,他爱死爱活随他去,我看他哪里自由去!”
一番话逗的秦老大嘿嘿的笑,惭愧的摇头说:“同病相怜呀。”
猛然恍悟说:“唉,有道理,我得让南儿生了儿子再走,一个还不够,多几个,不然怎么对他死去的爹娘交代?”
自言自语的寻思片刻,又说:“还有溶儿,这小子,也该先纳个妾生几个儿子再说。这野马不定哪天就跑了,哪里有沛儿听话懂事。我回头去买几个身世清白的黄花闺女去,先传宗接代再说。”
费无用笑得前仰后合,咳喘了说:“秦爷,秦爷,您可真是,不要逗我,我这肠子都笑串气了。”
秦老大一瞪眼道:“谁逗你,你这计策出得好,不愧是师爷,就这么办,我吩咐老楼去物色闺女去,看这些小子不服帖!”
费无用皱皱眉提醒:“大爷,您这就不妥了。南儿,您给他娶媳妇,他心里不乐意,也得任命。生,估计也就生了。这二少,”费无用摇摇头说,“未必认头。若他拧起来,反闹得没趣,哪里有老子逼了儿子去,去这么配种的呀?”
费无用步出秦老大房门时,五小姐招弟在门口候着他,迎上前轻声说:“费师爷,我哥请您去呢,说有个什么《石门颂》的拓片想讨来临摹。”
“屁!”费无用鼻子里哼一声骂:“肯定是交代他看的书没看完,寻个借口让我去拿好话搪塞我呢。”转身看看四周找骷髅管家,也看不到,就对招弟说:“五小姐去问管家,我拿柄紫竹老戒尺呢?给我拿南少房里去!”
慌得招弟不知出了何事,张大嘴无语了。
费无用见耀南在翻书,法文的《红与黑》,心头一动,坐在他榻边说:“大爷动心,答应让你出洋读书了。”
楚耀南有些意外,却丝毫没有欣喜,不掩饰失落,唇角一勾,淡出冷笑,只面目依旧迷人,目视前方十分安详,只说:“是吧?”
“你爹想你生了儿子再出去,好给先人一个交代。”
楚耀南“哦?”了一声。
费无用难过的目光望着他,伤神的转身掩饰失态,徐徐说:“耀南呀,你就听了这安排,好歹生了儿子,不是为别人,也是为你楚氏留后呀。”
楚耀南含泪点点头,低头不语,惨然笑了说:“师父,您的心,耀南明白,谢谢。”
75、配种
秦溶来到楚耀南的房间时,不由扫视一遍房内,陈设得别具匠心的精致。
“你好些吗?”秦溶问,坐在耀南床边。
楚耀南点点头。
秦溶道,“我对爹说了,与其家里这么乱下去,与其蓝帮兄弟都不肯服我,我离开好了。”
但楚耀南坦然地打断话题问:“听说了吗?老爷子让楼管家去买些黄花闺女,让我们当种马配种。”
秦溶惊愕的望着楚耀南,似乎不信。
“怎么,还没支会你?怕是知道你是个倔驴,等女人买回来蒙了眼拉上去直接配吧。”
秦溶听他玩世不恭的口气,又是那副懒散公子哥的腔调,自当他玩笑,随口道:“那就请南哥代劳了,你是哥哥,如何要照顾小弟了。
“不知道?那是我多嘴了,还想同你商议一下如何是好呢。听说给你我各买了十来个丫头,怀上种的就留下当小妾。”
楚耀南继续说:“告诉你不过当你是兄弟,免得你被一杯酒灌下肚就任人摆布了。”
秦溶臊红个脸气得起来又坐下,冷笑说:“他随便,我没那么多闲情去伺候。”
“傻小子,你犟得过他?你若有那份硬骨头,还用被他修理得服服帖帖在这里?你去同他硬顶吧。”楚耀南侧侧身蒙头欲睡。
秦溶这才相信,心里想不到有这种匪夷所思的勾当。
秦溶忍不住推推他问:“那,你有好主意呀?”
“好主意谈不上,不过事成你如何谢我?”楚耀南问,秦溶抿抿唇:“你要什么?秦家的东西我不稀罕,要钱你就去找老爷子吧。”
楚耀南翻过身,招招手示意他近前,秦溶嗔怪道:“有话明说,又不是婆娘。”
楚耀南提提眉头说:“隔墙有耳,不听算了。”
秦溶这才凑过耳朵去,热热痒痒的,听楚耀南讲过锦囊妙计,秦溶惊得问:“可以吗?”
正这时,门开了,秦老大进来,看了惊慌的二人问:“搞什么,鬼鬼祟祟的!”
秦溶慌得起身躲开,背了手,如背主谋叛一样紧张,反是楚耀南笑了说:“我刚才逗二弟,说给他娶媳妇的事,他面子薄,一听就脸红。”
秦老大一声骂:“溶儿是个童子鸡,你又太花天酒地,别把弟弟带坏了。”
审视两个儿子说:“那个,都老大不小的了。在这个门里,人人都有使命,要为家门出力。”
楚耀南噗哧笑出声,被秦老大一眼瞪住。
目光游离,有些心虚,却坚持说:“爹想好了,你们两个都不是省心的。爹十七就娶沛儿他娘了,如今溶儿十八,南儿二十,早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秦溶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果然听到父亲大言不惭的说:“寻个门当户对的不容易,寻几个女人传宗接代当个妾室不难。爹从这次的货色里扣下些容貌周正的,给你们……”
话到这里就停了,自己心里也含糊,这说妾,又不是妾,非要生了儿子才能纳进门;既然不是妾,又是什么呢?
干咳两声说:“总之,先圆房,再从长计议。”
楚耀南顺口问:“女人呀?几个呀?要生儿子的可是要那种丰乳肥臀的。”
看秦老大瞪他一眼,楚耀南怯怯地说:“那个,多了可是伤身子的。”
秦溶毫不犹豫地答:“您为什么不留给自己受用呀,反正十八房小老婆了,再凑几个添成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不正合适?”
一句话话音没落,秦老大气急败坏的一巴掌揍屁股上,啪的一声清脆的响,秦溶竟然没躲避,揉了屁股委屈的望着他,坚持说:“我不干!”
楚耀南笑了,打趣地一旁逗他:“不干还是不会?”
秦溶腾的一下双颊绯红,狠狠瞪了楚耀南,楚耀南教训他说:“爹说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犯什么倔驴脾气?”
秦老大狠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由得你了?不干?绑了你也得干!”
楚耀南拉拉被子更是得意,嬉笑了说:“爹,是二弟不听话,我可没忤逆爹的意思,不要人帮忙,我自己能搞妥,爹有几个就送几个过来,儿子来者不拒,可要送些顺眼的过来。”
秦老大气得一把掀翻楚耀南就去扯他裤子,大骂着:“我先拾掇拾掇你这身贱骨头!”
“哎呦,哎呦爹,别,别打呀!”楚耀南逗笑着躲避。
秦老大一走,秦溶气得喘粗气,不想父亲如此粗俗下流,还搞些女人来逼他传宗接代。
心里一块石头,回房去找母亲,娘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晓几分,哄他说:“你爹,也是没办法,你这么不听话,不定哪天就跑了,阿沛他身子骨弱,不定能不能留个儿子呢。你就听话,从了吧。”
秦溶气得起身,楚耀南的话在他耳边,但他不想同他搞那些把戏,就大步出房门,心想躲去码头,眼不见心不烦。不想一出门,后面那些保镖就跟了他寸步不离,秦溶气恼,这些人是武林高手,父亲身边的护卫,他回头想轰走他们,为首的人笑了说:“老爷吩咐的,寸步不离二爷,上茅厕都要跟着。”
傍晚时分,果然秦公馆里来了一群妇人,装饰很清雅,有些看似是学生,有些看似是女工,还有的看似十四五岁的样子,年纪十分小。在厅里列队,二姨娘奉老爷之命过去一顿训示,各个垂个头恨不得扎去胸口里。有人听罢当场哭闹着要跑,就被黑衫打手拖下去,听二姨娘笑了说:“好好的少爷不去伺候,偏去窑子里去伺候下九流的贩夫走卒才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