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玉的眼泪扑哒哒的落,落到孩子的小花袄上,她摇头说:“他们一家不是人,是禽兽。说我大哥欠他家钱,还有彩礼,让我做小妾。我要逃,可没法逃,就在他家后院当下人使唤,洗衣服,刷马桶,做粗活,一不如意就被婆子们打。他们说我欠他们家很多钱。那晚上董老爷来到后院,他,他。”雪玉捂着脸呜呜的大哭,哭得店伙计进来,被秦溶摆摆手斥退。
“后来,他家的大老婆就知道这事了,来打我,骂我,侮辱我。后来,拿我当她家下人卖给了牙花子,卖去苏州的馆子。我怀了董老爷的孩子,老鸨子要打掉我的孩子,我就逃跑,是周老五他帮我逃走,还让我生了孩子。他说我的卖身契还在馆子里,若是告发了我,我和女儿就都要回那里。我就嫁给了他。起先几年,他生意还不错,后来他染了赌瘾,就不是人,他,他……”雪玉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秦溶不想雪玉这些年如此凄惨,非人的生活她竟然能熬到今日。他拉过雪玉的手说:“雪玉,你相信溶哥吗?这里的事,溶哥对任何人都不会说,你自当是一场噩梦。再不然,溶哥送你去国外,你继续读书,带着孩子,重新生活。”秦溶望着她,目光中满是鼓励。雪玉低头不语,扑哒哒的落泪。
晚上,他把雪玉母女安置在他的房间里。他将一身自己的贴身的绸衫挂在门外对屋里冲澡的雪玉说:“雪玉,我的衫子,你凑合穿着,反正不是头次了。我明早让人给你买两身换洗衣服去。”
说完,他转身出门,脸上满是笑意。恰遇到费师爷,费师爷郁怒道:“二少,我的叮嘱都白说了吗?”
秦溶一笑,如做错事的孩子说:“费叔,一切都妥了,明天我们带雪玉回定江。”
“溶哥,看这样行吗?”雪玉洗过澡出来,一头乌发湿漉漉的披散,她用毛巾擦拭。身上秦溶的衣衫有些大,裤腿拖地,秦溶噗哧的一笑。
“溶哥,你要的香皂……”拿了香皂盒子过来的螃蟹一眼看到雪玉,二人目光中都是惊恐。
雪玉猛地转头,失魂落魄地向屋里跑,秦溶看一眼脸色惨白的螃蟹,再看看一旁拉螃蟹衣袖的小胖,记起进门时螃蟹提了裤子掀帘出来时的情景,面颊顿时冰冷。
他追进屋,雪玉在拍哄孩子睡觉,边拍边说:“囡囡,舅舅接你去过好日子,你熬出头来了。”
一边开始唱歌。
秦溶说:“过去的事不必再想,你不想见他们,我打发他们消失。”
雪玉苦笑说:“他们没错,我不过是伺候客人。你赶走他们,苏州多少人我伺候过,保不齐是你的朋友或者手下。”
“雪玉!”秦溶责怪。
雪玉忽然起身,搂住他的脖子,还如那个女学生般侧头看他说:“溶哥,谢谢你,我很满足。”
“傻丫头!”秦溶刮她的鼻子,让她安歇,明早就走,回定江。
清晨,秦溶安排好一切来敲雪玉的房间,小囡囡安静地睡在床上,不见雪玉的踪影。
他看到一个字条:“溶哥,我走了,你替我善待小囡囡,别让她知道她娘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求你。”
秦溶发疯般冲出房子,恰撞见小胖就问:“看到雪玉了吗?”
小胖结结巴巴说:“她说回去取东西。”
“取什么东西呀!”秦溶痛恨地冲去赌坊,他不知道周老五的家,但他猜想赌坊的人应该知道。
才到赌坊,见一群人围在赌坊门口。
“晦气,晦气,一大早吊死在大门口。”
秦溶分开众人近前,见地上躺着雪玉,苍白的面颊,紧闭双眼,已经断气。
他冲过去抱起雪玉的尸体,摇着她大哭道:“雪玉,你傻呀,雪玉,为什么?”
费师爷赶到,轰开众人拖他上车,扬长而去。
螃蟹找人帮忙收敛了雪玉的尸体打算运回定江,秦溶失魂落魄。
傍晚,他喝闷酒。费师爷来劝他,费师爷说:“二少是做大事之人,就不能儿女情长。你醒醒!快醒醒!”
秦溶哈哈大笑,摔砸着酒壶酒盏,癫狂的时哭时笑。
“二少!”费师爷上去一记耳光打得秦溶跌去沙发上,费师爷气得指他骂:“我替大爷打你这巴掌,打醒你。一个蒋雪玉值得你如此吗?若是觉得她可怜,那就赖你自己太不争气,若不是你为了蒋家兄妹忘乎所以,大爷何以让蒋雪玉如此仓促嫁人,无家可归!”
127、冷若冰霜
一句话出口,费师爷粗重喘息,失言般慌然避开秦溶那惊愕的眼光。秦溶发疯般地一把揪住他摇晃着问:“费叔,你说什么?啊?你说什么?”
费师爷慌得甩开他的手说:“二少,我什么都没说。就是你误听误信了什么,你也要知道,那些因为你而做出些事的人,都是为你好。”
秦溶苦笑,那苦涩渗透每根神经,麻木后无可自制的大哭失声,他大哭着,长这么大都没有如此痛快的大哭。雪玉,仿佛是他的一只手臂,一只眼睛,就生生的被挖了去。竟然下此狠手的人是自称爱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命运如此作弄。他边哭边笑,嚎啕着举起酒瓶汩汩的痛饮发泄。费师爷和兄弟们的劝告声,无人能拦住他擒了酒瓶的手。
“舅舅,你怎么啦?”一个嫩嫩的声音。
秦溶如触电一般,停止了疯狂,怵然回首,见囡囡正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立在门口讪讪地望他。
“舅舅,娘去哪里啦?囡囡想娘。”
秦溶的眼泪无可控制的横流,他侧头说:“你娘,出国去寻你外公一家去了。囡囡长大些,舅舅带你去找娘。”
回到定江,北风怒号。
秦溶顶了风抱紧囡囡下车进门厅时,春宝儿轻快地跑出来。
“二叔,二叔你可回来了。我大叔叔一家回来了。”小春宝儿穿着吊带裤,倚门侧头说话时那神情颇似楚耀南的潇洒。
秦溶脸色不好,此时他什么都不想说。他抱紧囡囡,春宝儿好奇地问:“二叔,这小妹妹是谁呀?”
秦溶只问:“你爷爷在哪里?”
秦溶来到二楼的小厅,笑语阵阵,秦沛和嫂子晴梦并肩坐在沙发上,正同老太太说笑。这才让秦溶注意到他,一身乳白色西装,油亮的头,蓄了一撮小胡子,带着金丝边眼镜,身份不凡的样子。
秦老大一见秦溶,就拉个脸嗔怒道:“野去哪里了?办个差这么久不回来。”
又看到秦溶怀里的孩子问:“这女娃娃是谁家的孩子?”
“我的!”秦溶毫不犹豫道。
秦老大诧异地打量他,那目光从上自下,又从下自上,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忽然噗哧笑了,指了秦溶骂:“你个小王八蛋,你的?才出去几天就带个私孩儿回来了?”
众人爆笑,秦溶却摸摸孩子的头说:“囡囡的娘你也很熟悉,是雪玉。”
他冷冷的目光直视秦老大,他的父亲,那目光中满是痛心,就呆呆地望着他,空气都凝固。
他抱了囡囡给老太太鞠躬,转身离去。众人愕然的目光送他远去,有人低声议论:“二少这是怎么了?”
秦老大待人们散去才来到秦溶的房间,他举手敲门,又放下手,轻轻推门而入。
屋内一片黑暗,秦老大定定神才适应那黯淡,渐渐看到床前那朦胧的轮廓,和衣而卧在床边的椅子上。他拿起一张毛毯为他轻轻搭上,生怕惊醒他,却听到一个话音:“不必!”
“溶儿,你,你见到蒋家那闺女了?”秦老大禁不住问,话音里很是犹豫。
“为什么?”秦溶喃喃道。
秦老大想开口,却不知怎么回答,他想说:“我只是为你好。”但这话说来还有何益?
“为什么?”他继续问,秦老大望着暗夜中那双含怒的目光,如暗夜幽谷里的狼,那眸光亮得发着绿光一般,冰得他寒到骨头里。
“为什么?”他说,“为什么你是我爹?”
秦老大一愕,炸雷响在耳边一般,那话音分明是:“为什么你是我爹,否则我会……”
此后,秦溶如变了一个人,沉默许多,本来话语不多的他就更是少言寡语。秦老大不知如何去挽回,日日儿子见他都冷冷的,问什么话只是“哦,嗯”再没旁的话。反是那小姑娘囡囡出奇的可爱,笑得灿烂,无忧无虑的在楼里跑上跑下。可那女孩子生得太像雪玉了,那么像。
这天午后,秦老大打个盹醒来,觉得后背有些硌,一摸是痒痒挠。他笑了,似乎感觉到儿子们肌肤的温度,那份浓浓的父子情再也难以寻回,如散去的一幕戏。
“这边,这边,快些呀!”囡囡稚嫩的声音,他寻声出门,竟然囡囡骑着春宝儿在地上玩骑大马。秦老大忽然记起当年他驮小春宝儿在地上爬时那分童趣,就上前说:“哎,囡囡,不要骑春宝儿哥哥了,咱们换匹大马,爷爷给囡囡玩骑毛驴。”
祖孙三人在楼道里欢快地叫闹着,他一头大汗的爬着,忽然听到一声断喝:“囡囡!回屋去,舅舅如何对你讲的规矩?”
秦老大木然抬头,从地上仰视着秦溶那铁青的面颊,藐视他的目光,他突然被刺痛。后背轻松,囡囡张个小手投入秦溶的怀抱,他倍感落寞。坐在地上捶个腰,叹息时,一个身影靠近他:“爹,儿子扶您起来。”
秦老大仰头,是楚耀南。
他呵呵笑笑自嘲道:“人老了,不中用。”
楚耀南却说:“爹,刺痛后总要些时间愈伤,给二弟些时间,就会好的。”
这让秦老大想起从北平归来时那段日子的耀南,也是处处提防,满怀戒备,同他疏远许多。如今反来安慰他,让他仅存的欣慰莫过于此了。
“南儿,你不是要回南洋去一趟吗?”秦老大问。
“是,是的。”楚耀南答,“我尽量快些回来。”
秦老大打量他,点点头,背个手离去时,楚耀南看到他背影和那佝偻的身影显得憔悴。
“坏人,打死坏人!”楼道里囡囡的哭叫声惊动了秦老大,他忙出门,看囡囡已被乳娘抱了去,一个帮中弟子捂个耳朵呲牙咧嘴,表情痛苦,还要强扮笑容。
“怎的了?”秦老大问。
“坏人,他是坏人,坏人!”囡囡涨红了脸指了地上的人惊叫,不依不饶,平日细声轻语闺秀般的囡囡突然如此的冲动,秦老大气得骂:“怎么惹孙小姐生气?还不退下!”
总是安抚住囡囡,乳娘抱走她,秦老大无奈叹息,向楼下走去,脚步发飘,心里在思忖,这秦溶就为了个女人,连爹都不要了吗?
“真是晦气,晦气!你说说我,在苏州不过睡过几回那个暗门子,谁想这暗门子是咱们二少的旧日‘情人’;总算那女人好点脸面上吊死了,留个女儿还同我做对。你说说这个理,睡她娘的多了,不计其数了,列个纵队都是她的爹,怎么她就捡我抓咬?”
秦老大屏住呼吸,惊得要掉下巴。雪玉竟然做了暗门子?还上吊了?那莫非,秦溶得知了他所做的一切,才有此巨变?
不会,不该呀?当年,他只是怕这狐狸精勾去了秦溶那傻小子的魂儿,才匆匆安排了一切。
雪玉应该嫁去董家做少奶奶了,她如何会去做暗门子呢?不该,不该如此呀!秦老大忙吩咐人带了螃蟹到他书房里问话。
128、山雨欲来风满楼
秦老大不知从何时起,秦溶不再同他讲话。父子二人对面时,只是秦老大干巴巴地问:“回来啦?”
秦溶就“嗯”的一声算作是回答。
秦老大多问些什么,秦溶也只是用“是”“不”“知道了”这些简单的词遮掩过去。
几次,秦老大借机去亲近他,想同他谈谈,秦溶都敷衍而过,似乎父子二人间什么都不曾发生,但就是陌如路人。
秦溶再没有离家的想法,似乎没了雪玉断了他的后路,而蒋涛得了一个大胖儿子,近来开心许多。秦老大有时听秦溶同牛氏对话,提到几句蒋涛的事儿,但是当他靠近,秦溶就闭口不言了。
他有些妒忌蒋涛,但却无可奈何。他总安慰自己,管这小倔驴子如何耍脾气,乖乖在圈里拉磨干活就是了。
还别说,秦溶将蓝帮打理得井井有条。楚耀南回南洋时,他还依依不舍,拉住耀南的手臂说:“臭小子,就是逃了,你一辈子也是爹的儿子。”
楚耀南宽慰他说:“爹呀,秦溶二弟是个人才,您放心吧,他日后肯定比耀南有本事。耀南聪明,却毁在聪明上,剑走偏锋;二弟聪明,都在光明正途上,蓝帮的领头人当是如此的。”
但近来风声紧,炮火渐渐靠近定江,不时有帮里的兄弟筹措建议将蓝帮的业务挪去香港,毕竟如今看来,香港是个安全地盘,再或者就是去南洋。
秦老大自然不肯,不管众人如何劝,他都破口大骂:“形式,什么是看清形势?这定江是我的地盘,中国人的地盘,要走也是他小日本走,凭什么要我走?”
拐杖点地,踱步挥了拐杖说:“哦,他来我家了,就因为他凶他不讲理,我就要卷铺盖卷给他让宅子,门儿也没有。”
他气哼哼地骂出这番话,恰遭遇秦溶的目光,他看到儿子的目光中满是欣喜,带了自豪,似在佩服他这个爸爸的勇气,他笑了,笑得开心,他对秦溶说:“儿子,咱们不走!”
但是家里已经闹做一团粥,姨太太们惶惶不可终日地劝他离开,更有各路人马登门拜访,劝他去西京的,劝他去国外的。
这天秦溶去寻大哥蒋涛,他心里对大哥即依赖又愧疚,雪玉之死他不敢告诉大哥,怕大哥伤心,若心中存一份希望,总比那希望破灭要好。
大哥的女儿丫丫抱个洋娃娃在厅里乱跑,奶娘包着个刚出生的小儿子在晒太阳哄逗。
大哥还没回家,嫂子陪他说话,就见丫丫跑过来脖子里插满小白旗子要当孙大圣。
秦溶的眼睛如被灼伤一样的刺痛,那旗子,分明是白色的旗子中有血红的圆圆的太阳,日本膏药旗。
他惊愕地问丫丫:“哪里来的?”
大嫂笑笑说:“这丫头,不许胡乱动你爸爸的东西。”又对秦溶说:“二弟别见笑,你哥哥太宠丫丫了。这些日本旗子可是你大哥盼望了发财的。若是日本人真的来了,那家家户户还不同喝水吃饭一样指望着买旗子呀。就算薄利多销,我们也能赚很多呢。”
秦溶惊愕,他诧异地望着嫂子,嫂子说话竟然大言不惭,竟然有人巴望去当亡国奴,那愚昧令他觉得可笑可恨,恨不得抽她一耳光。这时传来大哥的声音:“是阿溶来啦?”
那喜洋洋的声音,春风得意,怕做着发国难财的梦呢。大哥怎么变得如此了?
秦溶记得小时候大哥教他和雪玉背过《满江红》,慷慨激扬的词句他至今记得。
他心里难过,就看着大哥,蒋涛也看到丫丫脖颈里的膏药旗,尴尬地一笑说:“在商言商,无奈,有客户托我们赶出的买卖。”
他想急,可是同一个糊涂人说明白话他能懂吗?大哥彻底糊涂了,自那场堕落沉浮后,大哥不复昔日雄风了。
秦溶回家,他懊恼沮丧,也不肯吃饭就扎去床上闷头睡觉。
父亲却来到他床边,摸摸他的头说:“人要清醒不容易,蒋涛从来没清醒过。”
这话有些幸灾乐祸,秦溶不想理他,听他叹口气落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