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大大吼一声:“吵得什么?”
阿力跌跌撞撞奔进来,从所未有的惊慌失措。
“老爷,来了好多好多的日本宪兵和伪军便衣,口口声声要擒拿二少爷,说二少爷是赤匪乱党,要抓他走。”
秦老大嗖的起身,一把按下正要阔步出门的秦溶喝道:“你给我老实呆在这里,不许动!”
他喊阿力说:“走,随我下楼去看看。”
楼下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密匝匝挤满大厅,黄狗皮,屁帘帽子,宪兵整齐列在两旁,明晃晃的刺刀上膛。中间是一式黑色短打装束系的汉奸稽查队。
秦老大伸个懒腰,歪个身子在楼栏旁用指甲剃着牙缝问:“哪个路上的?你们水石哉司令知道你们窜到我府上汪汪吗?”
人群向两旁闪开,一条明路直通向光明的大门,阳光刺眼洒在猩红色的毡子路上,当中只站了一人。黑色的西式礼帽,黑色的风衣,颀长的身材。只一张盖了大红印章的拘捕令挡住脸,一步步走进来,如宣读圣旨的钦差大臣,踱着方步。
“水石哉司令亲笔签署的拘捕令,秦老爷可是要看仔细了。擒拿赤匪乱党秦溶,勾结赤匪贩卖枪支弹药,罪大恶极。”
秦老大面颊上安然的笑容渐渐淡去,心里那点侥幸也消失。
他皱紧眉头紧紧打量那张顶在脸上的拘捕令,听着那似曾相识的声音,心里翻箱倒柜地想,是谁?
雪白的线手套伸去慢悠悠地摘去眼上的墨镜,惊得秦老大瞠目结舌。
“南儿,你怎么在这里?”
“我自然在这里,这里,为了能站在这里,我等了五年,整整五年。”楚耀南得意洋洋,高抬起下颌望着楼上的秦老大,目光里满是藐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依了我楚耀南的聪明,减半!秦溶在哪里?休想做缩头乌龟,滚出来!五年前害人不浅,五年后还想躲逃吗?”
“南儿,是你吗?”秦老大难以置信地呢喃自语,惊愕的目光打量楼下的楚耀南。
楚耀南喀嚓一个立正,恭敬地鞠躬,摘下帽子在胸前哈腰说:“鄙人,大日本帝国皇军驻定江宪兵特别行动大队大队长楚耀南,来人呀,搜!”楚耀南摆摆手。
“谁敢!”秦老大大吼一声,惊魂未定却已勃然大怒。他身后的四大金刚才冲近前,楼下楼上无数黑压压的枪口对准他,楼侧窗里也探出不曾留意到枪口。
“何苦?拼个鱼死网破呢?”楚耀南摊摊手说。
“耀南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这些年去了哪里,你……”秦老大只觉胸膛起伏,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巨浪撞击胸臆。他眯起眼,发怒前他总爱如此,他似看不清那层皮下的楚耀南,他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如今反目成仇,更令他痛心的是,他养了一个汉奸败类!怎么耀南给日本人去做事当鹰犬呢?
“不是我楚耀南想做什么,是秦溶同大日本帝国皇军作对,给脸不要脸,胆敢吃里扒外干那些对不起大日本帝国的勾当!”楚耀南提到“大日本帝国”几字喀嚓又是一个立正躬身,扶着胸前的帽子笑吟吟地说:“这些年,楚某没有做什么,不过是重新投胎,脱胎换骨,为大日本帝国皇军效力。楚某等这个机会已经五年,不长也不短。自那日被吊在这个地方当众戏弄得无颜于世,楚耀南就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我忍,我打碎牙强咽进肚子里去忍。我知道小狼还没长成狼有独立上战场的能力时,要学会装狗。我当了秦家二十年的狗。”
“耀南!”秦老大惊得周身抽搐,心口钻心地痛楚,他说:“南儿,你是爹爹的儿子,你昏了头吗?你醒醒!兔崽子,你怎么能当……你怎么能来抓你弟弟呢?”秦老大强忍一口气,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可以忍。
“爹爹?是,我叫了你二十年的爹爹,但我心里叫你‘秦老板’,你是我老板,我不过是你的伙计,凭你打骂耍弄,还要给少爷们当玩物耍了玩,吊在这里当鸭子戏耍。不过就是要哄两位少爷开心。”
“南少,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老爷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思!”阿力气恼道,恨不得扑下来生吞了楚耀南。
楚耀南躬躬身,十分礼貌地说:“在下说的句句属实。那日,你们打过我,来医院里看我笑话。我咬了牙咽了泪说,我在看楼下面对小乞丐和狗抢肉包子而感慨。其实,不是。”楚耀南自嘲地苦笑,走近几步对了楼梯上的秦老大,阴森森的话语:“我是看一群顽童在耍弄一群鸭子,拇指粗个爆竹,插进鸭窍里,用香一点,砰的一声,那鸭子疼得满天满地的乱扑腾,红红的血扑洒一地。孩子们拍手叫好开心极了,我就在那里看,觉得就是被你们打‘吊鸭子’作弄的我。我发誓要以牙还牙,把我受过的苦难加倍讨回来!我来了,我终于来了,呵呵,啊哈哈。”楚耀南仰头大笑,得意地看着惊愕不已的秦老大。
“楚耀南,你个小人!汉奸!卖国贼!”秦溶冲了出来,就要奔下楼被秦老大一把拦住。
“滚回去!”
秦老大的怒吼无法制止秦溶的义愤,他指了楚耀南骂:“我怎么没想到是你,我们多少弟兄死在特别行动大队手上,阿丹和阿苏。他们曾经是你的兄弟。啊,是你收买的秦沛吗?是你在帮鬼子对付自己的同胞!”
忽然一阵冰寒的风直刺进心脏,如万箭钻心,秦老大险些跌倒。
楚耀南哈哈大笑说:“那个草包,我都懒得同他讲话。你想见识一下立功收买了秦沛这个线人的大日本帝国功臣吗?”
楚耀南身子向旁边一闪,丢个眼色,人群里磨磨蹭蹭出来一位黑风衣灰礼帽的人,帽檐拉得很低,不敢抬眼,但秦溶已经惊恐万状,脱口而出:“大哥?”
竟然是大哥蒋涛,他如何在这里?难道也成了汉奸?
蒋涛一脸勉强的笑,楚耀南拍拍蒋涛的肩头说:“蒋组长,下面就要看你的了。去,亲手把这赤党分子抓下来带走!”
蒋涛咬牙摆手,手下就要冲上楼去。
“谁敢!”秦老大咆哮道,扭动机关,呼啦啦一阵声音四道大石门落地,厅里顿时黑压压一片在昏黄的灯光下震动。整座秦公馆如地下墓穴一般的幽暗。惊叫声响起一片。
楚耀南毫不慌张,啪啪啪啪的鼓掌叫好,放荡不羁地说:“好,很好很好。我楚耀南也算死得其所,报了一箭之仇。只是,那个在香港的小丫头蒋雪玉的女儿,在他外公家等着外公回家呢。还有秦府那些女眷,未必就在香港安宁。”他笑得阴冷,仿佛拿到了秦溶的短处,秦溶指了他骂:“楚耀南,小人一个,枉我信以为真拿你当兄弟!你放过雪玉的孩子,我跟你走!”
“不可以!”秦老大急得制止,但秦溶义无反顾。他对秦老大说:“爹,他们要抓的是我,可是这里更需要你和蓝帮。不能因小失大。我进去同他们周旋,爹在外面想办法。”秦溶下楼时,那大闸门徐徐打开,光线顿然刺眼,秦溶的背影就在众人的押解下消失在厅门口。
“老爷,不妙呀。想不到南少真是狼子野心,怎么有奶就是娘,反去投靠日本人了。我啐!”阿力气得顿脚跺地大骂不已。
“快替我拨通水石哉的电话,我要同他通话!”秦老大下定决心,不惜千金也要救儿子出牢笼,他秦阿朗只有这一根血脉,无论如何他不能再没有了秦溶。
135、尾声
昏暗的牢房,四处飘散霉臭味道。
秦溶的身边本是或坐或卧的有老少十余人,地上是白茅草,几块破毡子,血腥臭气熏得人欲吐。
“嗷嗷”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啊啊啊啊”的忽高忽低的哭声就萦绕在牢房间,让人毛骨悚然。
贴在秦溶身边坐的是个学生,瘦瘦的面颊目光呆滞,总在自言自语:“死了,死了,又死了一个。”
“放开我,放开我。”撕心裂肺的哭嚷声,“禽兽,禽兽,畜生!”那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不多时两个人拖死狗一般扔进来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看不清面部模样,周身焦糊溃烂。秦溶在江湖打打杀杀什么惨景不曾见到,只是眼前这具肉令他心惊胆寒。
“小木,小木,你醒醒,你还活着吗?”呜呜的哭声,学生爬过去问。
年岁大些的老汉在墙角叹气说:“听说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不读书去参加锄奸队,被抓了审问了三天三夜了。看这样子,就是活过来,也是废人一具。”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枯草堆儿里传来:“能活着出去就是万幸,这位楚大队长绰号是‘人间恶魔’,他想出的折磨人逼供的手段都悚然听闻。前天死的‘小四眼儿’就是被他给糟蹋死的。”
不知谁问了秦溶一句:“兄弟,听说你是得罪了这位楚队长是吗?”
秦溶还未从惊愕中恍过神,牢房外有人喊:“四三三号,秦溶。”
秦溶过堂,那是间不大的刑讯室,里面挂满五花八门的刑具。
正中一个炭火盆,一把太师椅,敲个腿儿坐着楚耀南。
他紧紧风衣裹住自己,手中牙签点指上面两个吊环说:“伺候秦二爷,上架,倒着吊,这‘吊鸭子’吊起来是有讲究的。有‘金猴探海’,有‘一柱擎天’,有‘仙鹤亮翅’,有‘喜鹊登梅’,伺候你们家秦二爷上去,先来个‘孔雀开屏’给大家看看够再上新鲜的。唉,你们家秦二爷面皮薄,可是要小心了。”楚耀南不阴不阳的刻薄话,秦溶气得破口大骂。他做梦都不曾想到楚耀南会做汉奸,楚耀南聪明自负,却也清高忠义自诩,如何投靠日本人?难道真是被仇恨迷了眼。
嬉笑怒骂声,侮辱声,秦溶被倒吊去吊环上,他的身子在众多打手间推来荡去。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毒方法折磨侮辱他,只让他供出同谋者的姓名。
楚耀南的皮鞭戏弄着他的肌肤说:“人不能作恶,否则遭报应不是?当年若不是你,是你诬陷我,有意出我的丑,让我人不人,鬼不鬼,我如何有今日的地位?你如今自己也要体味一下舒服不?凉快不?这叫请君入瓮,让你自己尝尝这‘吊鸭子’的滋味。”
秦溶转身吼一声:“兄弟们,操练起来!”
众人异口同声答:“好!”
秦溶就觉得入了人间炼狱,那滋味是生不得,死不能。他喊骂得口干舌燥,直到哑了声音,只剩不屈的目光瞪着楚耀南,毫不退缩。
楚耀南一寸寸地用鞭子欣赏他的受难图,啧啧称赞说:“我让你记一辈子,不要乱讲话,很危险。不要害无辜的人和忠心的狗,否则他们会伤心离去。”
“楚耀南,你个人渣!”秦溶心里骂,楚耀南却是在笑,笑得可爱,他挠挠头似在回答说:“我是人渣,若不是渣子怎么会被老爷子捡回府去,怎么会被你二少爷随意践踏?我二十年的尊严,一朝被你打得粉碎。你说,你如何补偿我呢?”哈哈大笑一阵说,“我楚耀南不是睚眦必报的人,若是你招供出你的同党,答应蓝帮为我大日本皇军效力,我既往不咎。”
秦溶笑着,惨然的笑容在扭曲痛楚的面颊上,他虚弱的声音说:“好,我答应……我答应……你,你,你过来。”
楚耀南贴近他,冷不防秦溶张口咬上楚耀南的耳朵,死死不肯松口。
“嗷嗷,嗷嗷啊。”楚耀南惨叫道。
一群人蜂拥而如,荷枪实弹举枪要射击,楚耀南声嘶力竭喊:“留活口!他口里有秘密,要挖出来。”
黑暗,不知持续了多久。
来时牢窗外是秋风萧瑟,落叶翩舞;重见天日时,大雪纷飞,白茫茫的天地。秦溶躺在定江一艘渔船的甲板上,惨白的日光刺眼,他听到父亲低声的呼唤:“溶儿,溶儿。”
他定睛看,那朦胧的光影中出现父亲那张宽大肥硕的面孔,却瘦了很多,看了他又哭又笑。
“爹—”他艰难的蠕动嘴唇,那声音他都听不清,沙哑的如喉管里的嗡鸣,父亲已经紧抱他在怀里泪流满面:“溶儿,溶儿呀,爹可是盼得你回来了,爹就说你不会有事的。”
秦溶费力地抬抬胳膊想去揉揉眼,看得真切些,却看到弟兄们正抬了一具尸体向定江里扔。
费师爷!秦溶惊愕,他艰难地指指费师爷说不出话,啊啊了几声十分焦急。
秦老大摇头叹气:“费师爷,不姓费,他姓村木。”
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溶恍然大悟,秦公馆五六年来无数悬疑的无头案谜团迎刃而解,原来如此!
秦溶养伤,他依稀记得牢房中最后的记忆,楚耀南递给他一杯诀别酒,告诉他明天送他上西天。此后他不记得什么,此后就是这白茫茫的天地,真干净!
“有人给爹递来一个字条,西陵码头废弃的渡船上找吊鸭子。”秦老大不解地喃喃道。
秦溶眼睛一亮,不禁问:“难道是他?”
抗日战争打了八年之久。八月十五胜利的消息传遍定江时,秦溶正在抗日前线。
他同二叔带了队伍从苏州去镇江,顺便来定江探亲休整。父亲已经两鬓苍白,在躺椅上半睡半醒地打瞌睡,怀里却抱着一个冰冷的镜框。
秦溶正要凑近,阿力一把拉了他出门,在楼道里低声叮嘱:“二少和二老爷,大爷才稳下来,哭闹了好一阵子了。”
秦溶纳闷地同二叔对视一眼,秦桩栋问阿力:“谁又惹了他了?”
阿力摇头叹气说:“南少,他,”
“那畜生抓到了?”秦桩栋气愤地问。
阿力含了泪,望着二人说:“我们都冤枉南少了,今天抗战委员会的蒋涛长官来过。”
秦溶一惊,眼睛瞪大问:“谁?”
“青道堂的蒋大爷呀,后来当了锄奸队的卧底,真是不易呢。他说当年是南少用枪逼他去抗日的,咱们家南少在日本人那里,做了十年卧底,是英雄,大英雄。南少后来因为私放了二少的事露出了马脚,四二年被抓送去了日本在东北细菌实验部队,做‘木头’人,就是实验品。”
“啊?”叔侄二人震惊得目瞪口呆。
“胜利前,日本人逃离,处理了许多战俘和‘木头’,但是没有找到南少的尸首,也没有任何消息。有人说,见他做伤寒细菌试验时死去了;有人说被日本人抛尸荒野;也有人说,他带领细菌部队的俘虏们越狱跑了。”阿力哽哽咽咽泣不成声,“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抗日委员会的长官们送勋章来了,是西京方面颁发的。”
“嗷—”的一声哭嚎声刺破暂时的寂静,屋宇里满是悲声,秦溶冲进屋里,父亲哭得像个小孩子,抱住秦溶大哭着,如任性的孩子丢了自己心爱的洋娃娃,怀里抱紧嵌着楚耀南照片的相框。
“南儿,南儿呀,爹对不住你,南儿,南儿你在哪里呀?”
秦溶拍哄着他,安慰说:“乖,不哭不哭,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或许南哥怕回来被你打屁股,跑会南洋逍遥自在去了。”
“臭小子,他不敢的,不会!他敢,老子打瘪他!”秦老大又哭又笑。
一年后圣诞夜,香港。
秦公馆张灯结彩,秦老大坐在结满冰花的窗前对了窗外傻笑,口水顺了嘴角不停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