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戴手套?”他的手上涂了一层铁锈,“不舒服!”“长水泡你就舒服了!”我摘掉自己的手套,“戴上!”他没听我的话,抱着一袋子铁就朝货车走, “喂!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你说什么我没听见!”他大声喊,“我让你把手套戴上!”我跟在他身后,“你说什么我没听见!”他越喊越起劲,“我让你滚!”
“来,把手套戴上!”
“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的破手吧!”他趾高气昂的抬起一袋子铁转身就走,迷彩服湿了一大片,紧紧的黏在他身上。
在工地干活是有风险的,工地出事故的新闻向来不少,大到丧命,小到磕磕碰碰,这也是我不喜欢带夏木来的原因,我知道他不怕吃苦,可是我怕看见他为我吃苦。
捡铁也不是轻巧的活,有些铁丝缠绕的很乱,乱成一坨,不似抽丝剥茧般容易。
铁堆里有一根很细的麻花钢,经过的研究,只要把这根麻花钢抽出来,一切就容易许多。夏木正在车上装铁,我没让他过来,我觉得这事儿对哥们而言轻而易举。事实果然如此,只是麻花钢比我想象的稍短一些,加之我用力过猛,身子向后退了几下,一不小心右脚踩到钉子上,我疼的喊了出来,那一刻我能清楚的感觉到脚底有血在流,他们瞬间爬满我的鞋底。我倒坐在铁堆上,拔掉那根固定在木板上的铁钉,“怎么啦?”夏木从身后窜出来,“我看看!”“你都多大了,怎么不知道小心呢?”“疼不疼?”他关心起来没完没了,我匆匆解开鞋带,“轻点,笨手笨脚的!”他打断我,为我轻轻的脱去鞋子,如我所料,白色的袜子上鲜红一片,夏木从兜里掏出一块破旧的纱布,“我不是扔了吗?”我指着那条缠过我手的纱布,“别说话!”他把纱布撕成几条,一部分用来为我擦血,一部分为我缠上,他做的很细致很认真,正午的阳光火辣辣的照射着,贪婪的蒸发着地面上的没一滴水分。
“扎的是右脚,左脚不用管!”我说着挪走左脚,夏木抢过来把左鞋脱掉然后脱掉自己的鞋,为我穿上,“鞋怎么能乱给别人穿呢?”“我的鞋,我爱给谁穿给谁穿,你管不着!”夏木啊夏木你永远都是嘴硬心细,我不自持的要掉泪,“夏木!”他打断我,“别磨机,要么去干活!要么赶紧回家!”臭小子,这个你学的倒挺快!
从工地回来已经是晚上11点了,我们都累坏了,相互搀扶着爬着楼梯,进公寓衣服也懒得脱,倒头便睡。人一旦太累就很容易入睡,而且睡的很踏实。在临睡前,我叮嘱夏木调好闹表,“调到4点半,别晚了,王师傅还等着呢!”
那夜我确实睡得香甜,或者说睡的很死,如果不是被夏木的手机铃声吵醒,我想我能睡一天,我慵懒的接过电话,“夏木呢?”小河北的声音,“考试去了!”我知道夏木今天考试,想也没想顺嘴说出来。可是小河北告诉我夏木根本就没在考场。挂了小河北的电话,我看了一眼电话上的时间,“操!八点半了!”我掀开被子,正要下床,突然发现我昨天扎伤的右脚被洗的干干净净,还缠上了新的纱布,我挪不动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让我发呆很久,“夏木啊夏木,咱俩这辈子到底是我欠你的,还是你欠我的?”
第四十九章
我打车赶到工地,阳光下,夏木抱着一大袋子铁费劲的举过头顶准备装到车厢上,他力气太小,袋子里的铁顺着缺口叮叮咣咣洒下来,有的划过他的脸,有些砸到他的脚上,我一瘸一拐的跑到他身边,“给我!”夺过那袋子铁,一个猛力扔到车厢上,夏木蹲在地上捡着碎铁,他黑了,汗水画花他的脸,留下一道道长短不一的痕迹,他没戴手套的手上裹了一层的泥土,分辨不清楚手指和指甲,他的裤腿被划开一道口子,白皙的腿上一条深的触目惊心的划痕,肉皮朝外翻卷着,未擦干净的血渍清楚可见。
“今天计算机考试你不知道吗?”我心疼他,心疼他太傻。
“是吗?”他装出很惊讶的表情。
“少在这装!”“快打车回去!”我看了看时间,“怎么回去,我这身去考场,还以为我被打劫了呢!”
“那怎么办,不能不考啊?小河北说这次考试跟毕业证挂钩!”
“少听他的,他就会夸大其词,考试年年有,明年补考呗!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他转身就走,我拽住他的手,一本正经的说“夏木,我昨天让你把闹表定到4点半,你小子调到几点?”
“你还好意思说,睡的像猪八戒一样,地震都震不醒你!”他冲我笑,转着眼睛编着借口。
“少贫,没吃饭吧!走,吃饭去!”从昨晚他就没吃饭,我知道他一定饿坏了,可他还是执意要把所剩无几的废铁装到车上之后在吃。“铁放在那又跑不了!”“万一跑了怎么办?”“他敢跑,跑了就抓回来!”我双手捆着他的手把他拖到饭馆。
我、夏木、司机老王三个人走进工地附近的一家菜馆。夏木跟老王并排坐在我对面,他很在意这些,尤其在外人面前,他总是为了给我留面子不让别人猜忌我们的关系一而再的委屈自己。
我点了一盆酸菜鱼,服务员说做鱼可能会花费很长时间,夏木说费时的话就别做了,随便点几个炒菜就可以,干活要紧,我坚持着要点,还说无论多长时间都能等, “浩子,别费事了,我不喜欢吃酸菜鱼了,一吃就恶心!”他继续编故事,坐在身边的老王点着烟,微笑的看着夏木对着我说“你这小兄弟可是够意思,从五点到现在一进工地就开始干活,一口气都没歇过。”老王吸口烟继续说“那么长一条钢筋划破大腿,看都不看一眼,简单的擦几下跟没事儿人似地继续干活!”老王用手比量着钢筋的长度,我盯着我对面的夏木,觉得自己很无能,“亲兄弟?”“不!”“是!”夏木抢过我的话“嗯,是亲兄弟!”“我看也是,这世道除了亲兄弟还谁能为谁这么拼命!”夏木看了我一眼,我们四目相对满是感激,“真该给你兄弟弄点好吃的补补身子,年纪这么小就干那么重的活,不好好补一补,身子受不了!”“服务员!做盆酸菜鱼,多久都行!”我几乎带着哭腔冲吧台喊到。
那天终于大功告成,八吨废铁3天时间被我们俩收拾干净,回到公寓大约10点多,夏木扶着一瘸一拐的我进屋,我们仍旧精疲力尽,而且饥饿不堪,躺在床上我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停,夏木翻遍了厨房就是找不到任何剩饭剩菜,浴室跑到小区超市,可人家早已关门,他便跑到大成名店的麦当劳买回6个汉堡,“你也吃!”我打开一盒汉堡塞进他的嘴里,夏木对沙拉酱很敏感,一吃就呕吐,他每次吃汉堡都是用菜叶把沙拉酱擦掉之后再吃。我一用力塞的他满嘴沙拉酱,他捂着嘴跑到洗手间去吐,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趴在马桶前不停的吐,可是越吐越凶,“没事吧?”我要去扶他起来,却看见马桶里一片鲜红,我吓一跳,“夏木,你吐血了?”“没事!”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不行!我带你去医院!”“真没事,可能是中暑了!头有点晕,休息一会就好了!”我拗不过他,递给他一杯温水,把汉堡撕成片送到他手中,此时此刻除了这些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用意补偿他为我的付出。
“床铺好了,进来睡觉吧!”我要去扶坐在沙发上的夏木,“我睡客厅。”“怎么又睡客厅?”“怕我坚强你?放心,今天哥们一准老老实实的!”我要去抱他,他躲闪,“你睡觉像打仗似的,整张床根本就不够你施展,我怕受伤!”他一脸委屈,我睡觉不老实,这毛病跟了我20多年,我笑着说“那好办,我睡客厅,你睡床!”“让你睡沙发,我担心你能把沙发拆了!”
夏木的借口有些编的很牵强,有些又编的很真实,可事情的真相,永远在我所预料之外。
我联系到城外一家钢铁厂,他们废铁价格比市场上均价高出170元,抛去路费我能多赚不少,所以,后来工地里的废铁我全部都送到那个钢铁厂。十一国庆长假,夏木闲着无事可做,硬要我每次出货时带上他,我不带,他就用断交来威胁我,我最后只好屈服。
送货就是个早出晚归的活,一周能送三次或者四次,清晨2点多起床,下午1点多钟到,夜晚10点多左右回来。
夏木加入后,他总是很细心的带着几件备用外套,吃的、喝的一样都不少。每一次出货,他起来的都很早,懒洋洋的我真不知道他的精力为何如此旺盛。早晚回来,他总是让我睡在座位后面的卧铺上,我要他去睡他还是编着五花八门的理由拒绝,他充沛的精力就连做了21年司机的老王都很佩服。
夏木似乎送货送上隐了,国庆之后还继续跟我送,我不让他去,他总会说不放心这个,不放心那个,“怎么那么多个不放心?”“没我在我就不放心!”我知道我根本无法拒绝他,就算拒绝他,他也总是有办法浑水摸鱼。
2006年的中秋节,不似北方那么冷,吹来的秋风都暖洋洋的。
我们送货回到市里,本打算跟司机老王找个地方好好吃一顿,可老王家里有约不能奉陪。我扯着夏木的手,在街上找着吃饭的地方,当时大概将近凌晨,何况又是中秋,几乎没有饭店开门,我们沿街走了很久,都是门庭紧关,一个中秋,街上空无一人,死气沉沉的就连月亮都被浮云遮住半边脸。
“你说你要是不跟来,是不是我现在回家就能想吃啥就吃啥了?”“现在可好了,连块月饼都吃不到。”我嘟囔着。
“浩子,你看!”他指着那家24小时营业的蛋糕店,我拉着他飞进去,蛋糕店像被打劫过一样,柜台上除了蛋糕模型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月饼可买,我指着柜台上那盒包装精致的蛋糕说“这个有人订吗?”“抱歉先生,这是别人退的货,不能卖!”“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之前一位先生要定制一份定情蛋糕,我们做成了生日蛋糕!”服务员态度谦逊。“蛋糕没变质吧?”我叼着烟,一脸痞气。“质量绝对没问题!”“我拿走了!”
我跟夏木没急着回公寓,蹲在路边打开蛋糕就要吃。
“没月饼了,用个蛋糕冒充一下也不错,就叫它奶油馅月饼!”我讨好的看着夏木,他低着头取出蜡烛一根一根的插在蛋糕上面,我用打火机把蜡烛一根一根的点燃,小小的蛋糕上插满20多只蜡烛,跳跃的烛光萤火虫一般在眼前闪烁,烛光映衬出夏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浩子,许个愿吧!”月亮下面,十指相交许着愿望。
“你许了什么?”我问他,他微微睁开眼睛,“你先说!”“我许的愿望是,在你毕业前挣到100万!”他开始听的出神,可我说出后半句时,他目光一下子暗淡许多。
“别只问我,你许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许!”他声音冷淡。
“怎么了?”
他沉默好一会,很认真的看着我说“浩子,有一天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好端端说这个干吗,让你许愿,又不是让你咒自己,来吃块奶油馅月饼堵住你的乌鸦嘴!”我抓起一块蛋糕塞进他嘴里,他应付的笑了笑,月光下,他的泪光晶莹。
金钱对大部分男人都是有吸引力的,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物质是精神建筑的基础,我没想到我随口而出的心愿,无意中重伤了夏木。他在那一年的日记里写到,他的心愿就是希望能一辈子和我在一起。这老掉牙的心愿恐怕会被人耻笑,可是在同志的世界里,最动情最难得的就是这五个字——“和你在一起”
如果,你能听得见,我好想大声告诉你,我最想要的就是你回来,回来,回来!
夏木一直跟着我送货,风雨无阻。
进入十一月份,南京出奇的飘起小雪,雪飘落在城市里,落地即化,可是在羊肠小路的郊外,纵然温度还在零上,地面还有或多或少的残雪,弄得湿漉漉的油滑一片。
夏木还是一如既往的让我躺在卧铺里,我是个贪吃嗜睡的家伙,连轴转了两天,太过乏困,眼睛一闭就睡着了,我睡觉很死,即便外面炮火连天,我照睡不误,那天也是如此。若不是警察手电筒刺眼的白光,我想我还不会醒来,我睁开眼睛,感觉身上被巨大的东西重重的压着,我揉了揉眼睛,刚要用手推开压在我身上的物体,两只胳膊就好像被钳子钳住一般动不了,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个物体居然是夏木的身子,我的手正触摸到他的头,他脸上挂着几道血痕,昏睡不醒,我微微挪动手指碰到他的鼻子,没有呼吸,我呆了,努力的挪动身子,可身子还是被钳住一般动不得。我仔细查看才明白,原来钳住我身子的不是钳子,是夏木的手,他双臂环抱着我,用身体挡住我的脑袋,用手臂保护着我的胳膊。
警察刺眼的手电筒扫到我身上,“这还有一个伤者!”几个救护人员闻声而来,夏木的手紧紧的抓着我双臂的衣袖,僵硬如石像,三个人九牛二虎之力后才把他放到担架上。
我们出车祸了——路太滑,货车在转弯时栽进沟里。警察指着我说,在他们赶来时候以为只有两个人,“真没想到,这小子身子底下还藏着一个你!”
夏木他自己的身子保住了我。
那件事情之后,我总是不停的问自己,意识和人哪一个更强大,我也总不停的审视自己,我一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何德何能,竟让你奋不顾身的去爱,我配的上吗?
第五十章
我慢慢直起身子,吊车正在把货车从沟里移走,老王站在行道树下面抽着烟,他的右手划破了皮,人没大碍。而我只是觉得晕晕乎乎的,可能是睡多了,觉睡的太多人总是晕晕乎乎的。我跟着护士进了救护车,他们给夏木戴着氧气罩,一个护士擦着夏木头上的血迹,我蹲在救护车的一角,自顾的哭着。
“他醒了!”一个护士冲医生喊到,我闻声站了起来,擦干眼角的泪水,他微微睁开的眼睛不停的寻找着什么,直到视线落到我的身上,他才欣慰的笑了一下,我也冲他微微一笑,在外人面前我们都极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没上前大喊,没抱头痛哭,只是站在角落安静的看着。
夏木被送进医院的当晚就出院了,医生说只是轻微脑震荡,头部被玻璃划伤,情况并不严重。
“不对啊,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连呼吸都没有了!”我站在医生办公室里质问,“你们这群医生,一点责任感都没有,人都伤成那样了,居然还说没事儿?”
“你要是不相信,就请去其他医院!”医生打开门请我出去。
“操!”我用力关上门,夏木正站在门口等着我。
“傻小子!”我用手抚摸着他贴着胶带的脑袋。
“这里的医生都是二百五,走咱们去鼓楼医院!”
“浩子,我没事儿!”
“不行!没事儿也得去!”
我领着他去了鼓楼医院,得出的结果大致相同——轻微脑震荡。